陶淵明(七)

作者:青蓮門下
神婆看着躺在牀上的傻子少年。

  這少年剛剛悠悠轉醒,不知今夕是何夕。

  “香案上有瓜果點心,爲什麼不喫呢?”神婆問。

  其實他們都沒想到差點會鬧出人命,餓死這個小傻子。畢竟以前關進祠堂裏的人都知道香案上的貢品足以果腹。

  牀上的少年有些迷茫。

  他潛意識裏認爲自己是故意不喫那些東西的,可能在此之前,他就有了死志。

  然而鐫刻在骨子裏的東西讓他露出了一個純真的笑,他彷彿是聽到另一個陰險的自己在說:“那是給神仙爺爺的,我怎麼能喫呢?”

  “每個人面對神仙爺爺,都得恭恭敬敬的。”

  神婆摸了摸他的腦袋,露出了一個笑:“那這幾天你在祠堂裏都幹什麼呢?”

  “跪在那裏叩拜神仙爺爺呀,不知道爲什麼,突然就睡着了。”

  神婆滿意地點點頭,問道:“那除此之外呢?”

  他低頭思考,有些不確定地說:“我好像看到一個很漂亮的姑娘……”

  神婆眼裏有一絲意外,她給少年整好了被子,道:“趙三郎,你好好休息。”

  少年卻反駁道:“那個姑娘說我叫沈憐。”

  神婆愣了愣,便順着他的話道:“好,沈憐,你好好休息。”

  她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倒不知道該說這傻子是癡兒還是赤子了。

  門內的少年也呆呆的

  “我……叫沈憐嗎?”

  那個姑娘眉不畫而翠,脣不點而紅,像是天上的神仙一樣,她說他叫沈憐,一個叫鄭清的人死了,他想爲那個他不知道不認識的鄭清殉情。

  他揉了揉太陽穴。

  鄭清是誰?好生煩惱。

  唔,管他呢。

  神婆是這裏唯一識字的人。

  到了晚上,她拿着神典默誦,卻不想那個傻子少年站在她身後,疑惑地歪了歪頭,道:“遠古時期的神明保護幼童嗎?那神仙爺爺是不是也在保護我啊?”

  神婆驚異地看着他。

  “你怎麼能識得這些字?”

  少年理所當然道:“不是每個人都能識得嗎?”

  神婆的表情有了波動,她把神典翻到另一頁讓少年認,少年一字一句地讀下去,竟然還加上了自己的理解,有模有樣的。

  “神仙爺爺是昊天上帝,祭祀給他的犧牲是不能動的。”

  “神仙爺爺佑信徒所在之地五風十雨,風調雨順。神仙爺爺佑信徒安康喜樂。”

  “他還能變成人面蛇身的樣子,好厲害……”

  神婆抓住他的手,激動道:“你真的在祠堂見到了一個姑娘?”

  “對呀,可美了,就像畫出來的一樣。”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像畫裏的花變成的神仙。”

  神婆抱着神典,直接衝出了屋門。

  族老看着面前狀若癲狂的神婆,皺眉着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神婆只是一個勁的說:“這不是傻子,這是天賜,這是天賜啊!”

  待她終於冷靜下來說了前因後果,族老也激動不已,只是兩人激動完了,纔想起這位“天賜”的孃親還受着刑。

  神婆此時的表情又變得高高在上了起來:“那女人可不是掃把星嗎?生出來的兒子不光缺胳膊少腿還是傻子。”

  族老的表情也不太好:“那片池子沉了多少女人的屍骨了?安康的後代越來越少,這是神明在懲罰我們嗎?”

  神婆閉着眼睛,又做出了一個祭天的手勢:“所以,趙家三郎是天賜。這孩子也不會怨恨,他好像在祠堂裏忘記了許多前塵往事。”

  族老欣慰地點點頭。

  第二日神婆溫柔地牽着趙家的傻子走在小路上,着實驚煞了許多田地裏的村民。

  他們穿過桃林,來到了那個池塘。

  她指着池塘中央木船上的那坨不成人形的東西問少年:“認識船上的掃把星嗎?”神婆的眼神無比深意。

  少年搖了搖頭,問道:“爲什麼要叫她掃把星呢?”

  神婆道:“因爲她不敬神明,惹了雷霆之怒,神明把果報在了她的後代上。”

  “你認爲這樣懲罰她對嗎?她現在還沒斷氣,如果你認爲不對,我們就放了她,她就能活下去。”

  少年依然沒有信仰,但他知道他此時應該討好的是誰,他聽見自己說:“紅腫之處,豔若桃花;潰爛之時,美如乳酪。”(注)

  他的腦子裏自然而然地蹦出了這句話,彷彿在哪兒聽過似的。

  他卻忘記了,這句話本來是一個以筆爲刀的人的諷刺。

  “這個不敬神明的女人曾經還詛咒過你呢,”神婆道,“‘桃飄李飛無覓處,花落人亡埋骨時。’”

  “這個村子的桃花也快落了,桃飄李飛之時,卻是她的埋骨時吧。”他輕聲細語。

  “怎麼會呢,瀆神之人無埋骨之地,只能沉入池底餵魚。”

  少年受教地點點頭。

  於是本該有機會活下去的女人慢慢腐爛,變成了爬滿了各種蟲子和蛆的一攤爛肉,喂肥了池子裏的鱖魚。

  在桃花流水鱖魚肥的好時節裏,村裏的人把帶毛的祭品,一隻公雞和一頭豬埋入地下,把用來祭祀的吉玉珪埋在地下,他們不用精米,喫着未經烹煮的生肉,搭好了高高的祭壇。

  趙家的三郎經過神使賜名,正式更名爲“沈憐”,拋棄了癡傻的過去,成爲神婆的弟子,這個村子下一任的“巫”。

  他穿着用金線繡滿了先民圖騰的黑色祭服,大裘、玄衣與纁配套。青黑黃赤象徵天與地的色彩,上衣繪了日、月、星辰、山、龍、華蟲華章花紋,下裳繡了藻、火、粉米、宗彝、黼、黻六章花紋,這件花費了全村女人整整一個月的刺繡時間的無比繁複的祭服,證明了他不同以往的身份。(注)

  他莊重地、虔誠地一步一步地登上祭壇,祭祖、祭天、祭神。

  黑袍的婆子們站在一旁,齊齊用低啞的聲音道:“跪――”

  沈憐彎下膝蓋,三跪九叩。

  村民們隨着他跪下,虔誠地閉着眼睛禱告。

  神婆的頭上依然插着五顏六色的羽毛,臉上抹着亂七八糟的油彩,哼着咿咿呀呀的怪調子,把不知名的水往沈憐身上澆。

  氤氤氳氳的香火繚繞中,沈憐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像缺了點什麼。

  他拜着神,想起了那個他半夢半醒之間見過的“神使”,她說他叫沈憐,並且提到了一個叫鄭清的人。

  “叩首――再叩首――”

  他閉上眼睛,想起了那個已經餵了魚的婦人詭異的微笑與曼妙的歌聲……

  “桃飄李飛無覓處,花落人亡埋骨時……”

  埋誰的骨……埋誰的骨?

  “叩首――再叩首――”

  “起――”

  他站起來,睥睨着祭臺下村民們虔誠的模樣。

  他的耳邊似乎響起了一個姑娘懶洋洋的聲音。

  “唔,真是無聊透頂,你說是不是,小相公?”

  剛剛站起來村民們就看到了少年身後突然出現的神使。

  這是村子裏第一個請來神使的巫!

  村民們納頭就拜,原本站在兩邊的族老與黑袍婆子們跪倒在地,熱淚盈眶。

  神婆已經把額頭扣出了血。

  “神佑此村安康……”

  “神佑此村安康……”

  卻不料他們聽到了那個神使面無表情地問那個祭臺上的少年:“小相公又爲何不拜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小相公風姿特秀,依然巖巖若孤鬆之獨立,他本想跪下去,卻站直了身體,聽到另一個自己說:“你不是神,我又爲何拜你?”

  更何況,他總是下意識地認爲,讓自己跪了的人結局都不怎麼好。這個姑娘,似乎知道他的過去。

  祭臺下的村民卻抖若篩糠,恨不得衝上去把小相公不合時宜的高傲的腦袋摁下去。

  神使卻親吻了少年的額頭,齒如含貝,嫣然一笑。

  當真是夫何瑰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羣。

  “新的巫確實有意思極了,能保你們風調雨順呢。”

  姑娘又消失不見,僅留下祭臺下的村民激動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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