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九)

作者:青蓮門下
桃飄李飛,楊入大水爲萍,海棠已睡,芍藥相於階。

  再到秋風起,木葉落,也不過一時光景。

  蠟梅坼,茗花發,水仙負冰,山茶灼。

  雪花六出。

  雪花之後又是一年細雨,細雨溼了流光,流光又綠了芭蕉。

  倏忽間櫻桃又紅了幾度,光陰總在閒處逝。

  閒處的少年郎也一日一日地長大了。

  沈憐趴在桌上用硃砂畫着自己也看不懂的道符,聽着那傳聞中的神使喋喋不休。

  他打斷了絮絮叨叨的姑娘,忍不住問:“你真的是神使嗎?”

  其實這個問題他已經問過好多遍了。

  姑娘滿目虔誠,鄭重點頭。

  沈憐便崇拜地看着她。

  他實在是憋得辛苦,不忍拆穿她,畢竟如此拙劣的演技,只能騙騙三歲稚子或是一見鍾情見色起意的男人。

  這樣的皮囊,既然不是神,又能隨時消失,不是鬼便是妖了。

  姑娘也知道他只是不拆穿,但還是擺着神使的譜兒,念着拙劣的臺詞,等他質疑自己的身份。

  他們兩個玩着這樣的遊戲,並樂此不疲着。

  畢竟他們都足夠無聊。

  姑娘每次都刻意避開死了的鄭清,芍藥之後,沈憐也不太追究自己的過去,這件事情也就神奇地擱置了。

  “喂,小相公,這次池子裏又要沉下去一個女人?”

  “對呀,池子裏的白骨越來越多,戾氣都快溢出來了。”

  “誰說的?那池子明明天光雲影共徘徊,清得很吶。”

  姑娘和沈憐便爲這個並不高明的冷笑話笑岔了氣。

  唯有源頭活水來啊。

  什麼時候活水也衝不散那些屍臭味兒的時候,民憤也就要溢出來了。

  神婆依舊在池子邊做着祭天的儀式,瀆神女人要被慢慢沉塘,塘邊的村民卻都麻木着表情,連那一點點劣根性的興奮都沒有了。

  沉沉沉,整日就知道沉,村子裏安康的後代卻還是越來越少,白癡卻越來越多。

  不是所有孩子都是那個得了神恩的沈憐。

  他們現在或許都有些怒,有些惶恐不安,就看什麼時候敢言。

  祭神敬神,神卻不給福報,可是他們還不夠虔誠?

  他們不知道,內心滿滿是對人丁凋零的擔憂。

  神婆也漸漸老邁了。

  只是幾年光景,她卻像是老了整整幾十歲,整張臉千溝萬壑,再不復當年把沈憐關進祠堂時的精氣神。

  她不擔憂自己後繼無人,卻也擔憂這個村子未來能存在多久。

  她回到家,看到認真畫符的沈憐,有了些許安慰。

  她卻不知道,村子裏已經傳遍了惡果是她這個不稱職的神婆招來的。

  沈憐在她回來之前便做好了飯,鍋蓋揭開時飯菜還是熱騰騰的,剛好入口。

  今年的鱖魚比往年更加肥美,無比鮮香。

  “婆婆,休息一會兒吧。”

  待她喫完,沈憐收拾好碗筷,體貼地建議道。

  神婆年事已高,便進了內室,休憩去了。

  沈憐則拿着用滷鹽水浸過的棉線,跑去池塘邊驅鬼。

  他把一枚銅錢系在棉線上,點了火摺子,棉線燃是燃了,卻怎麼也燒不斷。

  周圍的村民一陣驚呼。

  “厲鬼法術高強,所以這根線才怎麼燒也燒不斷,”他小聲解釋道,似乎有些羞慚,“還有一些鬼是冤鬼,怨氣太重,渡不了的。”

  這池子裏沉過那麼多人,哪個不冤,哪個不怨?

  最終神使出現,拿出一把供在神明面前的剪刀,“咔嚓”一聲剪斷了棉線。

  衆人驚呼,齊齊跪拜。

  他們不敢擡頭,卻聽到他們尊敬的巫問出了他們一直想問的問題。

  “敢問神使,敝村信徒敬神,衣食跪拜,不曾短缺,犧牲玉帛,亦弗敢加,但爲何神要我村子嗣凋零?”

  村民閉目聆聽,急切地想知道箇中緣由。

  神使莞爾一笑,道:“你們確實是虔誠的,神自然知曉,只是本該全身心侍奉神的人卻並不算認真忠誠,神自然震怒,把果降給你們。”

  所有人都是一愣。

  “怒火易起卻難滅,解鈴還須繫鈴人……”最後這幾句話縹縹緲緲,待村民們擡頭,哪裏還有神使的影子?

  村民又對着□□拜,拜完後面面相覷,琢磨着神使的那些話。

  沈憐起身,對着他們溫柔一笑,道:“我該回去了,婆婆還在睡覺呢。”

  村民們就呆呆看着他走遠。

  直到今年第五個女人被黑衣的婆子們架上木船,村民們終於徹底憤怒了。

  他們截下木船,把衣飾莊重嚴肅的神婆團團圍住。

  僥倖逃過一劫的女人嚎啕大哭,還不忘在哭累了打着嗝的間隙惡毒地瞥一眼神婆。

  神婆還沒有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已經到了鶴髮雞皮的年紀,走一步都得喘三口氣,自然沒有半分反抗的力氣,便被憤怒的村民們釘上了那個破舊的木船。

  沈憐穿着他第一次祭神、第一次拜神婆爲師的祭服,一步一步莊重地走來。

  黑底金線,神祕美麗。

  他湊近這個老嫗,露出一個完美的笑,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得見的聲音問:“如果當年我吃了桌上的貢果,婆婆會怎麼辦呢?”

  神婆看見他走過來時,就什麼也明白了。

  她也咧出了一個笑,有些陰森,又理所當然得很:“我會判你瀆神,把你像你娘一樣沉下去。”

  “瀆神之人無埋骨之地,只能沉入池底餵魚,”沈憐頓了頓,“這是當年在我孃親變成的爛肉前,您教我的。”

  他把木船推入水中。

  族老們和村民們圍在一邊。

  這個女人在本該跪在神像前的時候午睡,不敬神明,是爲瀆神,神把果報在她的身上,連累了全村人。

  該殺。

  他們圍成一個完美的圓,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細數着神婆的罪行。

  就連早八百年面前沒穿好祭服――祭服上有一點線頭的事,都被拿出來細細說道。

  桃花流水,李花盡白,這個場景和多年前的一幕無比相似,彷彿一個輪迴。

  施刑人變成了受刑人,小小的少年也長大,竟然穿上了黑袍。

  只是這次沒有人唱歌了。

  “桃飄李飛無覓處,花落人亡埋骨時。”

  埋的是誰的骨?

  誰知道呢?愚民好愚。

  神婆也變成了桃花和乳酪。

  沒有人知道她被釘在木船上時有沒有後悔。

  鱖魚又肥了一圈。

  池塘的景緻依然美好,到了夏日,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老族長也在菡萏爲蓮,芰荷製爲衣裳的時節駕鶴西去,村子裏徹底羣龍無首,透着一股蕭瑟的氣息。

  沈憐撲在老族長的遺體上,哭得肝腸寸斷,竟然在大悲大慟之後暈厥了過去,悲傷到彷彿那個閉上眼睛的老人是他的親爺爺。

  停靈七天,沈憐披麻戴孝地守着棺材,一步不敢遠離。

  下葬之後,更是素衣齋戒,再不動一點葷腥。

  村裏人無一個不唏噓讚歎,贊他們的巫忠厚純孝,不枉老族長的教導,也不枉他們平日裏的尊敬。

  在這樣的氛圍下,沈憐有意識地慢慢減少拜神的時間,潛移默化,開始拿着藥箱救人病痛,竟然又收穫了一些擁躉。

  畢竟他做足了姿態,該高的時候像天上的月亮天上的雲,該低的時候低到泥裏,俯首甘爲孺子牛,毫不含糊。

  姿態做好了,小恩小惠,再造父母。

  他竟然打敗了老族長的兒子,成爲了下一任族長。

  這下神權、族權、夫權這三樣,他年紀輕輕,就獨獨佔了兩樣。

  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小的村子裏,春風得意。

  神使捂住他的眼睛笑。

  他也只好拂開她的手,跟着無奈地笑。

  “小相公,天要旱。”

  “誰告訴你的?”

  “旱魃啊。”

  “嚴重嗎?”

  姑娘坐在桌子上搖了搖頭,耷拉着腿道:“不嚴重,也就是幾個月光景。”

  沈憐便向她認真道謝,又故作惋惜地嗟嘆道:“你這個神使也就能做幾個月光景了。”

  “小相公該怎麼謝我?又該怎麼補償我?”姑娘丹脣逐笑,媚眼如絲。

  沈憐便放下手中的筆,捏住她的下巴,認真道:“那麼現在能先談一談鄭清的事了嗎?”

  姑娘嗔怒一聲:“我不知道他怎麼死的!”

  話畢她又消失不見。

  鄭清啊……到底怎麼死的……

  沈憐趴在桌上,又起起那朵芍藥了。

  烈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本來應該屬於這個時節的綠槐高柳,也被中天的日頭嚇得隱去了。

  如此亢旱,若再碰上秋日早霜,恐怕田種所收,十不存一二。

  薰風熱浪滾滾而來,那方小池的水面似乎下降了不少。

  村民們的心隨着正午的太陽越來越焦,一齊涌進祠堂求神明落雨。

  然而這次的情況不容樂觀,他們把頭磕在地面上,期待神明的垂青。

  然而神又爲何憐你?

  一日復一日,神明依然高高在上地俯視着自己的信徒,看他們焦心掙扎,無動於衷。

  祂是仁慈的,畢竟萬物爲芻狗,祂不曾偏愛誰。

  井裏的水也慢慢乾涸起來,再這樣下去,它會變成這個村子裏的第一口枯井。

  村民們依然聚在祠堂,把帶血的額頭磕得“咚咚”響。

  然而這大旱了這麼多天,滴雨未下,連他們自己都知道這可能是又一次的徒勞無功。

  他們的巫莊重地跪在那裏,原本光潔的額頭被磕得血肉模糊,像是一尊雕像,默默不語。

  當他磕下最後一個頭,不支暈倒之時,一道柔和的光漸漸出現。

  神使說,偉大的神明想要一對童男童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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