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安徒生和王爾德(三)
巫師撫摸着她的長髮,笑道:“恭喜你啊,我的小公主。”
於是小人魚公主就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和喜悅中了。
她的頭髮上戴上一個百合花編的花環,不過這花的每一個花瓣是半顆珍珠。八個大牡蠣緊緊地附貼在她的尾巴上,來表示她高貴的地位――這是她的老祖母特意爲她的十五歲成年禮準備的。
而她等待着太陽落下再升起,這個過程似乎極短,又似乎像她的這十幾年的生命一樣漫長。
那時候她坐在沉船邊看着巫師無聊地調試藥劑,才覺得時間又變短了。
“巫師,這些藥劑是幹什麼的?”
“惡魔的禮物。”巫師說。
她想着這些話,從深海浮上水面。
她快活極了。
遠處傳來一道雷聲,海燕在雨中飛翔,像黑色的精靈。(注)
“燕子,你在幹什麼呢?”她喊。
“我在吟誦戰鬥的宣言!”
“有什麼意義嗎?”
“我不知道,但是我足夠歡樂,並且欣賞自己的勇敢!我從雷聲裏聽出了匱乏,聽出了希望!”(注)海燕喊道,“美麗的公主,您又在幹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小人魚公主邊喊邊笑,“我就是快活!我成年了!我浮到了海面上――不是偷偷摸摸的!哦,天哪!簡直不可思議!”
暴風裹挾着白浪,把它們摔成塵霧和飛沫,烏雲壓頂,這兩個傢伙卻不同常人地表達着自己的歡樂之情。
雨噼裏啪啦地砸在臉上,小人魚公主卻想放聲高歌。
她開口,像是要爲海燕唱一首奏鳴曲。
那柔美卻歡樂的歌聲摻雜在風雨裏,帶着獨有的海洋的氣息,溫柔包容,又夾雜着花季少女的情絲,飄渺靈動。
風裏帶着鹹味兒,她甚至感受到了自由。
“哦,我的天哪!”海燕喊。
小人魚公主還在唱着她的歌。
“天哪!遠處那艘船沉下去了!”
歌聲戛然而止。
她微微張着嘴,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人類沉船的現場。
或許我應該過去救人?她想。
於是她又潛入水裏游過去,避開砸下來的船板――這艘船的龍骨已經斷了。桅杆也像蘆葦一樣折斷了――雖然她並沒有見過蘆葦長什麼樣。
沉在水中的有一個衣飾華麗的少年,看樣子,這傢伙絕對不超過十六歲。
他在巨浪裏閉着眼睛,像風裏的葉子一樣隨波逐流,連呼救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快不行了。”小人魚公主想。
她把他的頭托起來,託到海面上,順着海浪,想讓暴風把他們帶到海岸上,隨便哪個海岸。
她是海的女兒,所以她根本沒有在巨浪中沉浮的艱難感,她甚至還有餘力觀察這個少年的面貌――和巫師一樣烏黑的頭髮,英俊的臉,像是她花園裏的那尊大理石雕像。
巨浪把他們送到了一片陌生的海岸。
她把他放在金色的沙灘上,沙礫細碎柔軟,她把少年額前的頭髮撥向耳後。
“這可能是一個王子,”她想,“巫師說在這個奇異的世界,判斷一個人的身份不能依靠華麗的衣服和首飾,而是得依靠判斷他的臉是否英俊美麗――真是奇怪的觀點――不過我相信他――我是他的朋友,也可能是唯一的朋友。”
可憐的巫師。
她喟嘆了一下,又開始觀察這位疑似王子的少年的臉了。
高挺的鼻樑,薄薄的嘴脣,確實與她日日得見的大理石雕像相似極了。
她眨了眨矢車菊般的藍眼睛。
她輕輕地俯下身子,再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她吻上了王子的額頭。
遠處似乎有人類走來了,那邊似乎是一個修道院,或者是一座神廟,似乎種着一種高大的樹,那種樹可能叫棕櫚。
她又回到海里,用礁石擋住自己,悄悄探出腦袋。
一個年輕的女子走來了。
看來英俊的王子得救了。
她沉下去,往深海游去。
巫師似乎永遠在那個地方等她,沉默,冷靜。
“我救了一個人。”她說。
“哦。”巫師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和我的雕像可像了。”
“哦。”巫師表示自己知道了。
小人魚公主看到巫師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裏充滿着她看不懂的情緒。
直到最後,她也沒明白這是對不可逆轉的命運的悲憫。
“我要去父王的宮殿裏去參加舞會,你去嗎?”
巫師看着她,似乎在嘲諷她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畢竟答案顯而易見,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船,也不喜歡和別人說話。
“那一個人,不會寂寞嗎?”她問。
“怎麼會寂寞呢?”巫師笑着說。
於是她又開心地談起了其他問題,話裏話外都帶着那個英俊的王子。
“這裏有一百株紅色珊瑚。”她突然說。
“有一百零一株。”巫師反駁道。
於是他們又一起沉默了。
巫師第一次着了小人魚公主的道。
小人魚公主數過珊瑚,她知道一個人在數珊瑚的時候,有多麼寂寞。
畢竟大多數過得充實的人,都不會去數三位數的紅色珊瑚。
也不會去數三位數的綠色珊瑚、紫色珊瑚。
或許他們在互相憐憫着?
“巫師,認識你這麼久,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似乎漫不經心,又小心翼翼地問道,試圖營造出一種自然而然的、隨意的語境。
“沈憐。”巫師說。
“沈……憐?”小人魚公主的舌頭打了結,試圖發出這兩個古怪的音節。
古古怪怪的巫師和古古怪怪的名字。
巫師對着她笑,拂着小人魚公主一縷金色的頭髮,在上面留下一個親吻,輕輕的。
他彎腰,對她說:“我親愛的小公主,你應該去參加你父王的舞會了。”
小人魚公主的臉上也綻放出一個玫瑰般的笑,對着巫師說:“好的,我親愛的巫師。”
海最小、最美麗的那個女兒戴着銀色的冠冕,在舞會上唱了一支最最曼妙的歌,周遭全是掌聲與讚歎。
她的朋友坐在像沾了血一樣的鐵錨上,仰着頭看着從淺海飄來的海洋雪。
陪伴他的有腳下的海蛇、抱着寶箱哈哈大笑的骷髏,和一百零一株紅色的漂亮珊瑚。
小人魚公主現在能光明正大地去海面上玩了。
她膽子極大,開始尋找匯入大海的河流,王子的宮殿可能就在那裏。
當然,幸運女神眷顧她,她找到了那裏。
她甚至在夜色中潛入了一條狹窄的河流,只爲能離王子近一點。
大廳裏亮着燈,王子就坐在窗邊。
月亮的銀輝灑下來,讓她可以看到他的臉。
這次她可以看到他的眸子了。
那是一雙黑色的眸子。
“或許英俊的男人都有一雙黑色的眼眸?”她想,“王子還以爲月光下就他一個人呢,我陪着他呢……”
她突然愣住了,想到了海底孤零零的沉船、孤零零的骷髏和孤零零的巫師。
“巫師也是一個人呢。”她呢喃着。
於是她帶了一枝水邊的紅薔薇,往海里去了。
“巫師,你喜歡薔薇嗎?”
“我不知道,”巫師說,“你見到薔薇了?”
小人魚公主從背後拿出那枝鮮豔的花,調皮地放在巫師大大的帽檐上。
蒼白的巫師、黑色的帽子和紅色的薔薇。
真漂亮。
巫師拿起薔薇,認真地向她道謝。
“我見到他了,”小人魚公主興奮道,“他確實是個王子!他擁有着和你一樣的黑髮黑眸!”
巫師對這些不感興趣。
“我想,我愛上他了。”她說。
巫師似乎輕嗤了一聲。
“這是宿命!”她強調道,“我只要每天都看到他,我就很開心了!”
巫師就說,讓她每天看到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小人魚公主期待地望着他。
巫師露出了一個精緻的笑。
小人魚公主明白了什麼:“巫師!我要屍體幹什麼!冰冰冷冷的屍體一點也不美!吸引人的是鮮活的生命和不滅的靈魂!”
她氣鼓鼓地轉頭往自己的花園遊,想要巫師叫住她。
可是巫師始終沒有開口。
小人魚公主之後的生活規律了許多,那個人類的王子越來越吸引她,她每天晚上都會悄悄地潛入那條河流,看看他是否會出現在窗邊。
她爲此感到十分快樂。
她開始第一次感受到愛情的奇妙,關於內心的那些小竊喜,那些小失落,那些小小的不爲人知的隱祕心思――或許並不是不爲人知,畢竟巫師對她的心思總是一擊即中,只是這次不曾戳破罷了。
她向王子窗邊的鸚鵡打探消息,鸚鵡告訴她這個王宮裏許多有趣的事,國王請了兩個裁縫趕製最美麗的新衣,王后有一面神奇的鏡子,那面鏡子會開口說話,用華麗的辭藻讚頌王后的美貌。
公主還小,卻也展現出了美麗淑女的潛質。
還有英俊的王子――那是一個德才兼備,具有良好修養的青年才俊。
她日復一日地觀察他的生活,描摹他的面貌,覺得自己已經癡迷。
終於有一天,她再次來到巫師的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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