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殺夫正道四十七

作者:橘子籽
罡風陣內竟然無風也無魂影,連血光天色也變得日光暖照,目之所及,柳岸花紅滿江水,清風徐徐來。

  腳下是木漆拱橋,岸邊花林,風過,花葉紛飛。浮雲氤氳處,是一座宅院,層層檐角飛翹,白日裏也點着燈籠。

  這是?

  “是幻境。”

  褚長溪順着聲音,與湮燼之的視線對上,他手腕還被對方抓着。湮燼之似乎很怕,怕什麼將兩人分離。

  湮燼之說,“邪魔出不來,以幻象惑人。”

  飛落紅花落褚長溪一身,又被風捲着吹散。

  眼前紅花簌簌,褚長溪對此沒什麼情緒,“可以放開我了嗎?”

  湮燼之眼眸暗血之深,他不僅不放,另一隻手還緊緊扣住褚長溪的腰。

  擡頭,眉眼含笑也如腥風血雨的殺氣。

  淡淡說,“不行。”

  “這裏邪魔太厲害,幻象變化萬千,稍有不甚,你我就可能分隔兩處。”

  褚長溪看向眼前人。

  白髮紅衣,滿是殺意的血眸看他時,怕是連自己都未察覺有多不堪一擊。

  “你要做什麼?”

  湮燼之迎着他的目光似認真思考了一下,腰間的手移至他手腕,將紅繩取了下來。

  天地瞬間暗了一幕,劍身靈氣褪盡,被魔氣代替。黑龍纏繞的蛟龍似恢復了本來樣貌,游龍入海。

  垂落白髮襯他紅痕更豔,他似笑非笑,卻含沖天煞氣,很冷,“這劍長溪用完了也該還給我了,若長溪拿着這劍殺我……”

  “長溪知道的,”他脣舌貼近褚長溪臉頰,咬下一片花瓣,輕飄飄吹散,“我不能死。”

  他幾句輕語將兩人之間仇深似海的恩怨淡化如清風。

  沒有恨,也沒有怨。

  似乎只有繾綣悱惻的癡纏。

  褚長溪:“……”

  湮燼之又攬着他的腰,指向那片宅院,脣角勾起,“長溪不記得那是什麼地方了嗎?”說完裝模作樣輕嘆,“這邪魔窺探人心的本事倒是真厲害,知道我最想要什麼。”

  那年入世,兩年曾在人間王宮的都城宅院住了幾個秋冬。

  院中有一大樹,湮燼之少年模樣常躺在那樹上,借枝葉遮擋,癡癡望着院中師兄用初雪煮茶,在花林中彈琴。

  湮燼之指尖微動,周圍景色一瞬翻了天地。

  兩人置身那顆樹下。

  正是春日最好的季節,樹上紅花開的靡豔如火。但湮燼之竟搖搖頭,“看來這邪魔也不是全然懂,我想要的並不是這個時候。”

  他沉浸在回憶中,並未發現懷中人聞言,眼中浮現輕微困惑。

  “不過也不要緊,等哪一日我帶長溪再回去一趟便是。”

  湮燼之眸光漸沉。

  這話他說了多次,卻一次都未做到。

  褚長溪一直沒有接話,直到腰上手解他衣帶,終於神色冷下,“你瘋了?”

  紅花樹下,花瓣紛飛。雪色衣衫被染透了,眉眼都紛擾。

  “長溪才知道?”

  褚長溪按住他手,“湮燼之。”

  湮燼之置若罔聞,帶着孩子似的壓抑的委屈。

  一邊用力在他頸側吻,一邊悶聲發問。

  “這麼多日,我不在身邊,誰給長溪解的毒?”

  褚長溪氣息很快亂。

  “我需去魔窟口。”

  “你求我,我就讓你去。”

  褚長溪不說話。

  湮燼之淡然道,“不然就在這裏好了,讓長溪顧及不了其他,讓長溪要去魔窟口的心思都全然不存!”

  褚長溪沉默看他許久,才道,“你認爲你能做到?”

  湮燼之眼一沉,將褚長溪按在了那顆大樹上。

  花葉被震的落下,紛紛擾擾亂人心跳。

  “長溪是懷疑本尊技術,還是懷疑本尊體力?”

  身上落滿了紅花,褚長溪在漫天花雨裏,平淡回話,

  “你………做不到。”

  湮燼之動作一頓,神色終於變了。

  身下人氣息如雪,是他所熟悉,惦念,致死都不可能認錯的。

  還有他自己的劍………

  但褚長溪極淺的眸光落在他臉上,輕描淡寫之下卻是沒來由的讓人害怕。

  可褚長溪明明就在他眼下!在他手裏!

  湮燼之垂眸,壓下心底的慌,問,“爲什麼這麼說?”

  衣袍如雪的雲端仙人,眉目冷漠,如一道光,也如一柄劍,撐在天地間。

  是他愛的遍體鱗傷都放不開的人。

  不可能錯。

  但雪衣之人眸中沉水,氣質冷如出鞘寒劍,覆霜。

  “我是我,”他開口,“但我在此處,也可在別處,我在你身邊,也可在別人身邊。”

  湮燼之豁然擡頭,瞳孔驟縮。

  張了張脣,他什麼話也再說不出來。

  修爲高強,至半步化神,即可神魂離體,化出分|身。

  褚長溪的目的一直都是萬魔窟,他根本不是有心思跟他耗在此的人。可湮燼之明明從頭至尾都緊盯他,更是在入魔窟風陣時就拉住他手,他是什麼時候………

  風陣漫過眉眼,身體,邁進去,風無聲,邪魂鬼影竟也消散於無形,容澤看到眼前景象瞬間怔住。

  初冬季節,巍巍重峯草木皆霜白。雲嵐間玉宇樓閣,細雪晶瑩飄零。

  這是蒼吾……幻境?

  容澤往前走,幻象再變。

  玉階千萬道,花瓣卷如潮涌。玄天樓內,正對門閣,有長長書案,筆墨紙硯,詩書懸在半空———師弟未入世前,似是打發時間,時常讀書作畫。

  窗紗漫地,隨風輕卷,天光落進來,容澤恍惚看見師弟正站在書案前,挽袖落筆。

  有人跨過門扉進來,衣袍上花瓣繽紛落一地。清雅溫柔,帶着笑的規勸自家性子冷淡的師弟外出參加仙門大比。

  對面作畫的青年,聞言頭未擡,“不去。”

  來人說他沉迷修行,時常閉關,一閉幾十年,不出玄天樓,不出蒼吾,天下誰人都不識,怕他太悶。

  白衣青年沉思片刻,便說了一句來人聽不太懂的話。

  “也好,”

  片片紅花輕染,風吹散。青年玉冠束髮,清輝月色落人間。輕聲說,“名聲若在外,等他來尋我便是。”

  誰知一出手大比第一,次次第一。

  天下誰人不識,名傳仙門第一人。

  ……

  容澤很快回神,靈力催動手中魂引石,瑩白光線指引。

  師弟熟悉的聲音出現在他身後,“師兄。”

  轉身那一刻,天際茫茫風雪都成詩。

  人間遊歷,棲梧山上,百鳥啼鳴。

  紫衣摺扇,人間公子裝扮的妖界新君,負手悠悠跟在一人身後討要說法,壓不下脣角的笑意,偏見人就說與這位仙人有仇怨未消……

  宣斐寬大的袖擺一揮,眼前幻境成碎片落下。往前走,楓葉紅林顯出真實景色,猩紅泥土,一望無際的血氣荒原。

  他拿出魂引石,催動前低喃,“褚長溪,你若騙我,我可跟你沒完!”

  九重仙宮藏書閣出來,玉簪墨發,仙人之姿,忽然垂首,問牽在手中的小孩,“你們蓬萊,仙宮最後一重,誰都進得去嗎?”

  小孩搖頭,“不是,只有歷代宮主可以。”神族遺世血脈,萬萬年轉世輪迴,只餘微末神力。

  仙人聽後,自說,“仙宮承上界,是爲天機,若有神君的東西,不奇怪吧?”

  ……

  遊靜汀手中無琴,空彈也出音,錚錚都是凌厲的劍光。

  幻境碎在身後。

  明豔衣裙,一身殺氣。

  直到看到雪衣仙尊的身影,才斂盡一身冷意,“長溪哥哥。”

  ……

  鬼城血域深淵,一世渡人渡冤魂,記憶停在凌緞繞腕間,那時的人,一身光亮,勝過座神佛。

  蓮鏡明黃衣袍浮動金光,心靈明透,僅一閉眼,幻境就沒了。

  還是褚長溪問他,“你在幻境中看到了什麼。”

  ……

  風陣內,雖無風,無邪魂。但周遭都籠罩在血霧濛濛中,腳下泥土猩紅溼軟,滲着血水,往遠處看,一顆光禿枯樹,枝椏伸展詭異,直直刺破血紅上空。再望遠,茫茫不清。

  除此外再無其他。

  【魔窟口在哪裏啊?】

  系統開始着急了,違背規則弄了那麼多分身,是真的要跟天道比抹殺速度了。

  褚長溪沉默着往枯樹前走。

  枯枝條條從上空垂下,但詭異穿插纏繞,重重疊疊,千絲萬縷,輕盈又虛實不清。

  樹根處泥土血紅中似埋着淡淡金光。

  “翻天金印,枯枝是符文,”褚長溪道,“所以這底下壓着邪魔?”

  他蹲下去,伸出手。

  突然!平靜泥土外翻,一隻血手從中穿破出來,接着兩隻,三隻………無數隻手在他腳下亂舞亂抓,要把他拽下去。

  【啊啊啊,這是什麼鬼東西?】

  褚長溪神色不變,站直。

  “邪魔?”

  手中虛握出銀白長劍,霜寒之氣從掌心漫上劍身,劍尖,腳下,細白的霜花凝結,蔓延。

  但還沒揮劍斬下,那些血手忽的一僵,像是感受到極爲懼怕的氣息,咻的全部縮回地底。

  系統傻眼,【就這還邪魔?膽子這麼小?】

  褚長溪好笑,【有人來了。】

  系統:………

  細聽有衣袍掠過的沙沙聲響,身後響起幾分無可奈何的聲音,“你現在不應該在這裏。”

  萬千枝條搖曳生姿。

  褚長溪回頭,“那陸長老覺得,在下應該在何處?”

  雪衣仙尊,衣衫翻飛,握劍的手,冷白,有力。風捲起他長髮,身形清俊,覆雪寒劍,立天地間。

  只是站在那裏,就像是爲天地而生,平蒼生禍亂,人間依仗。

  銀色長衫的神君,漆黑的眼裏威壓泠泠,“你不該來這裏,此處劫難自有人解決。”

  “誰來解?”

  血氣穿過枝條,如霞光碎影落褚長溪臉上,眉眼,碎出絲絲風情無邊。

  陸思行忍了又忍,沒忍住,冷麪柔下幾分。

  “有我。”

  褚長溪明顯不信他,冷冷說,“敢問陸長老要如何解決?

  陸思行看着他,眼底深處是對眼前人無奈盡了的溫柔。

  幾乎全數坦白。

  “這金印是上界神君所封,下界之人無能力可干預,本是因果、天意所降浩劫,人間必遭的劫難。”

  天意?

  因果?

  那這位神君若干預就沒代價?

  呵,灰飛煙滅的代價。

  褚長溪淡淡開口,“那我若非要逆天而行呢?”

  陸思行眼眸一眯,強大的力量,漫過四方天地,把地底邪魔都震的瑟瑟發抖。

  “你是真不知逆違天意會如何?”

  “我看你真是不想活了。”

  褚長溪:………說對了。

  許是此後再也見不到面前的人,陸思行看褚長溪的眸光很深,像是要把每一分眉目都刻在心裏。

  凡人之貌,也掩蓋不了神君天威,似不習慣與人示弱,可面前人不說話,他靜默良久,還是放緩語氣。

  “你以爲沒有我的放任,你能走到此處嗎?”

  褚長溪又感覺渾身被禁錮的死死的。

  “我不會再放任你了,”陸思行說,“你回去,殺了湮燼之也好,去遊歷人間,除魔衛道也罷,總之,這裏的事情,不需要你。”

  【系統:什麼情況?不攔你殺湮燼之了?】

  褚長溪:【解決完這裏他大概也要灰飛煙滅,他與湮燼之一體,如何都是死。】

  攔不攔都沒有區別了。

  褚長溪身體不能動,唯口能言,“神君又豈知我逆天而行,不是另一種天意?”

  陸思行一愣,與天地共生,自也能感知幾分天道,虛妄深淵似的一雙眼,“你說的也不無道理,但我不能讓你冒險。”

  他覺得此生做過最大的錯事,大概就是分化出湮燼之去下界守護褚長溪了。

  一步錯,再難回頭。

  他不能再錯。

  褚長溪說,“你還沒告訴我,你要如何解決?”

  陸思行神情變得非常冷漠,就那麼望着褚長溪,旖旎散盡,遙遙高位的莫測。

  說,“你別再想套我話。”

  褚長溪沒有否認,“我知道又能如何,我一介凡人——”

  話沒說完,突然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將他扯入陸思行懷中。

  腰被扣住,陸思行俯身封住他雙脣。

  “你還是別說話了。”

  ……

  褚長溪對系統說:【我和神君一定很早之前就相識。】

  湮燼之初見的似曾相識

  驚鴻一瞥之下頓生的“保護”之念。

  原來通通都來自這位神君大人。

  如果很早就相識,早於湮燼之,早於下界……

  褚長溪被陸思行親自送出魔窟口,待他離開後,褚長溪讓系統違背規則解除對方所下禁制,又將其困在半道。

  這便違背大了。

  於是當他再次來到風陣中央枯木金印處,忽然就感體內極其霸道強悍的刺痛自靈元處炸開,系統察覺數據不對,眼疾手快及時給他屏蔽痛覺。

  【溪溪,你感覺怎麼樣?這天道直接就下手了?】

  “沒事,”褚長溪只感覺一瞬疼痛,現在已感受不到,“沒時間了。”

  系統知道的,着急亂跳,【那怎麼辦?那神君也沒說出阻止邪魔降世的方法啊。】

  颶風捲出的漩渦,但風陣裏面其實只有很小的一塊地方,一棵通天的枯木,枝條是符文所化,枯木根部覆着一層金印,古老,堅硬,力量強大,每一筆紋路都似被人一一用利器所刻畫。

  但細看會發現,金印雖牢牢扒在魔窟出口,但浮光會隨地底邪魔的攻擊有細微的膨脹、收縮,像是缺少固定金印的根基。

  神君一直攔他,若他沒能力穩固金印,大可不必攔。

  神君無法以真身下凡界,會被天道所不容。他以分|身入凡塵歷劫,成湮燼之。又幻化陸思行,爲天衍宗長老。

  那既同爲上界仙神,褚長溪爲何可安然於此?

  雪衣青年垂眸,似乎笑了一下。

  那隻能是——真正下界歷劫之人,或許根本就不是那位神君。

  是他褚長溪纔對。

  凡人之軀,但仙神根骨。

  神君要攔的,便在於此了。

  褚長溪手指虛空撫過散發淡光的金印符文,淡淡道,“我已經知道了。”

  【啊?】

  褚長溪沒時間跟它解釋。

  攤開手,拂微劍出現在掌心,劍身冰藍光影繚繞,寒霧茫茫,霜花蔓結。

  有寒風撕裂風陣吹過來,吹的他衣衫落髮翻飛,細雪自虛空簌簌而落。

  雪白衣袍的青年,仙姿獨絕,躍上枯木上空,在風雪中將劍尖緩緩倒轉,對準了自己。

  ………

  湮燼之還沒理出頭緒,就感覺手下一空,白衣飄然散盡,堆在空中的花瓣,輕輕砸下。

  湮燼之瞬間升騰起莫大的恐懼,他攥緊空空的掌心,猩紅的眼睛嗜血,他一點一點轉過身看着空曠寂靜的來路。

  褚長溪,你要做什麼?

  未知的預感撕扯着湮燼之腦中每一寸神經。

  他幾乎是跌跌撞撞的跑起來……

  幻境碎在身後,眼前是血霧瀰漫的平原和猶滲血水的泥土,似乎根本沒有盡頭。

  忽然一聲雷鳴!

  整個天空突然暗下,無數烏雲齊齊涌向一處,聲勢浩大劈下一道雷光,瞬間將魔窟風陣劈裂成兩半。

  湮燼之心跳一顫。

  周身,雙耳,緊接着爆開巨大的人聲喧譁和邪魂的嘶吼交織。

  風陣被雷雲劈散,在此間的一切幻象蕩然無存。

  湮燼之才發現他根本就沒進入魔窟口範圍,他仍在人羣中,仙門修士和邪魂鬼影大戰之中。

  不僅是他,曾跟着褚長溪進入風陣的其他幾人,身邊的“褚長溪”也在此時如清風消失在他們眼前。

  湮燼之看見他們震驚又驚恐的神情,已經全然明白。

  褚長溪……褚長溪他——

  他在所有人面前悄無聲息造了一個巨大到恐怖的幻境!

  他爲防友人涉險,以分身|牽制他們。

  爲防湮燼之破壞,也以分|身絆住他。

  他想一個人解決魔窟口之事。

  可他怎麼解決?

  他一個人……怎麼可能。

  前所未有的可怕預感如寒冰利刃剜他血肉,他整個思緒鮮血淋漓又茫然無措。

  明明知道不可能,可他還是害怕。

  而在雷雲劈出的裂口中間,血霧散盡,一棵枯樹,萬千枝條,仿若刺破蒼穹,在雷電中逐漸顯現。

  湮燼之恍惚間定睛看去,呼吸一頓,停了。在枯樹之上,他看見了一抹白。

  那是……

  是……什麼?

  茫茫霜寒霧氣,如雪消融,緩慢浮現熟悉的雪衣墨發。

  “不要!”

  轟隆,一道閃電。

  竟有細雪飄散,似於天相抗。那身影孤身玉劍在光影裏,竟將手中劍直直刺入自己胸口。

  湮燼之呲目欲裂,聲音淒厲穿過風雪雷雲,“褚長溪,你在做什麼!”

  身後接連不斷響起撕破喉嚨的尖叫。

  “師弟!”

  “褚長溪!”

  ……

  湮燼之全身都猛如利器刺穿,痛的站不穩,他要跑過去,卻撲通!摔在了地上。

  豔豔紅衣滾了一身血污,他爬起來,踉蹌着跑。

  “不要!”

  “褚長溪,你停下!”

  “我求你!你停下!”

  湮燼之張口,風灌進去,彷彿吞了萬千刀刃。

  頭頂詭異降下的雷劫不斷擊下,焦黑痕跡,危險至極。

  在天道和上界仙神的能力面前,下界生靈脆弱如螻蟻。

  他們跑不到盡頭,無數道屏障降下,眼睜睜看着。

  深坑裏,魔窟口外,所有正與邪魂纏鬥的仙門修士都愣愣停下,驚恐看過去,“褚仙尊……”

  穿過雷雲,風雪,那個如覆霜寒劍的仙人,正腳踏枯枝,手中那把斬過無數妖魔的劍竟有一日刺向自己。他神情如常清冷,劍氣捲過雪巔的風吹起他髮絲,衣帶,他如折花,如撫清風,撫草露……淡然的,輕飄飄的,從自己體內生生剜出一截白骨———

  “不!”

  湮燼之心口劇痛,他恍惚間知道褚長溪要做什麼,他將失去什麼!慌亂無措,驚懼交加。他撲在血水裏,迷了他雙眼。

  眼前一片血紅,他茫然喘息:“長溪……褚長溪……我幫你,我幫你,幫你阻止邪魔出來!”

  “你別……別……”

  冰雪之人一絲眼神也未落入向他狼狽奔跑的幾人身上。

  天地似無形的狂怒,霎時整個魔窟口都紫電不斷。

  颶風再起,掀翻了無數修士,倒地吐血。

  連邪魔魂影都不能避免,如籠中困獸,在深坑之中胡亂逃躥。

  但枯木之上的人,在雷電下竟不懼不畏。

  一半驚雷,一半雪。

  紛紛揚揚的雪花,卷落的到處都是。

  手中鮮血淋漓的半截根骨,彷彿匯聚了主人所有的力量,流動着純白的光。

  俊美仙氣,淺淡如寒冰玉碎的眉目,波染了大量血水,分不清哪裏來的。他抿脣,血水止不住從脣縫流出,胸口的血洞,殷紅透了他雪白衣衫。

  他垂眸,不甚在意,只緩緩將手中根骨推進了枯木之心。

  瑩瑩光芒自此處開始蔓延、極速流過萬千枝條每一處,匯聚於根部。

  邪魔罪壓的牢籠,瞬息之間大變。

  那流光如神魂骨釘,將鬆散的金印,輕描淡寫,釘的紋絲不動。

  塵埃落定。

  雷雲散去。

  唯餘蒼茫大雪。

  雪白一點一點將滲血的泥土淹沒,湮燼之跌跌撞撞着往前走,雙眸中一層詭異的血光,兇狠的可怕。

  他感受到無數無形屏障在攔他去路,他握着雙龍纏繞的巨劍,運起毀天滅地之勢,兇悍的一劍一劍砍斷。

  系統都驚了:【我靠,不愧是承載小世界能量載體的人。】

  最終走到枯木之下,雙臂血肉都被碎裂的屏障削的只剩長條骨架。

  他擡頭,狂妄無比的男人,滿面裂痕血污,嗓音卻沙啞厲害,盡是乞求,“褚長溪,可以了,邪魔出不來了,你下來,我帶去療傷。”

  白衣染血,如花開靡豔,瑩瑩白光碎散在周身,如高空懸月淒冷之人,從未有過這樣明豔的色彩。

  彷彿花開途敗,最後的獻祭。

  “湮燼之。”

  他開口,溢出大口的血,“你我恩怨……今日便到此爲止。”

  湮燼之瘋狂搖頭,“沒有恩怨,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你不是最看不得邪魔禍世嗎?你不是要殺了我嗎?我就在這,你殺我,我讓你殺,讓你……”

  有滾燙的熱意涌出眼眶。

  凝結了霜花,冰涼滑落。

  湮燼之正要躍上枯木,突然一陣堪比化神之上的恐怖威壓,猛的壓過來,讓他絲毫不得動彈。

  褚長溪站在枝頭,再次提起手中染血的劍。

  枯木之外,所有修士,都難以置信看着那一幕。

  淅淅瀝瀝血水的手指,撫上劍身,忽的用力一震!

  “湮燼之,你我恩怨終可了結。”

  他最後低眉對枯木之下的人說。

  “了結什麼?我不了結!褚長溪,你聽着,不了結,我不了結!”

  褚長溪未理會已經瀕臨瘋癲的人,劍身被他用力震的碎成幾段。湮燼之根本來不及做什麼,就眼睜睜看着那斷劍自褚長溪掌心掉下,散落在骯髒的泥濘之中。

  而褚長溪,紛紛雪幕下,被雪染的豔麗顏色的仙尊,破敗不堪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往下倒去。

  落下時,自丹元處,泄出最後的靈力,如光點飄散開,散向深坑中的殘魂。

  魂影瞬間暴躁,哀嚎,淒厲無比。

  “自毀命劍。”

  “自爆靈元!”

  “褚仙尊他………”

  此起彼伏的聲音在人羣中爆炸開!

  三百年後,被魔尊報復挾持去魔界的人,曾對他師兄說:

  ——我命不久矣,唯餘兩件事心不安。

  ——一是魔淵門封印。

  ——一是邪魔降世。

  如今兩事皆已了。

  那人似乎心已安,便在空中靜靜合眸。

  單薄的身體輕飄飄的落。

  很不多人哭聲從結界外傳來:“不,不要——”

  天地間的那柄劍,以身丈量人間。

  在生命最後一刻還在爲蒼生安定邪魂。

  他是世間遙不可及的光,無論身處何種惡鬼污穢之地,都清華萬丈。

  卻最終微弱氣息,消散於天地間。

  隨蒼天大雪,一同飄落。

  他一生爲蒼生,爲世人,他是雲端靜立沉吟天機的仙人,是人間煙火璀璨高懸的月,是雪巔輕卷的風……

  他無所不能,無堅不摧。誰能想到,剜骨定邪魔,自爆了恩怨,最後死在自己手上,死在一身破碎血污裏。

  枯木之下的紅衣白髮身影,恍惚一顫,竟是腳下生根,回不過魂!

  直到無數人悲痛又淒厲的喊叫着向他奔來,似才被拉回神智,膽怯的,驚慌的,彷徨無助的………伸出白骨血淋的手,顫抖着接住落在眼前的人。

  懷中人身體失力般倒靠他臂彎,輕闔雙眼,氣息散盡。

  那身雪白衣袍,褚長溪劍下無數妖邪亡魂,從來都不染纖塵的白衣,如今一片血紅刺目。

  胸口劍剜出的血洞,血水泊泊。

  湮燼之瘋了似去捂住那傷口。

  “不……”

  他眼睛赤紅,喊不出聲,溢出口的全是驚恐又無助的吐息。

  血霧瀰漫的雙眸,血淚涌出來。

  “褚長溪,你這是做什麼?不是口口聲聲要殺了我嗎?要抽我的根骨嗎?你爲什麼,爲什麼……”

  “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湮燼之忽然死死抱緊懷中人,他終於明白,“我只是,只是不敢承認,不敢與你說明,我怕說了,沒有這份恨,我沒有任何理由出現在你面前,我拿什麼糾纏你……”

  “褚長溪……”他祈求般輕喊,像個無助的孩子,“你別丟下我,別丟下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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