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四十一章
他隨口批評了一下不讓人省心的季容業,就將話頭按下。
鄭貴人微微一笑,用目光示意服侍的宮人退到一邊,親自替皇帝更衣,又服侍天子飲了一盞慣喝的養生湯。
午睡醒來,皇帝睏意仍濃,靠着休息了好一會,還是覺得渾身的骨頭陣陣發酸,不由感嘆:“朕的年紀也大了。”
鄭貴人摸了摸自己的臉:“陛下是看到我,才突然覺得時光不再了麼?”
皇帝也微笑起來,搖頭:“看見你,反而覺得年歲其實不算要緊的事情。”他轉過身,再次握住鄭貴人的手,“雖說所求虛妄,但若能煉成長生不老藥,願與卿共享。”
鄭貴人將頭放在皇帝的肩膀上,閉上眼,安安靜靜地靠了一會。
之前韋念安寫了信過來,說擔心朝中有人會藉着季容業身故之事發難,找江南的麻煩,請鄭貴人代爲轉圜。
韋念安的擔心很有道理——鄭貴人早就收到消息,這幾天,孫侞近門下的御史已經有所準備,想仔細與皇帝分析一下屯田主將的死亡問題。
季容業好好一個人,怎麼剛到江南就突然去世?還有那個問悲門,既然是江南魁首,又接了朝廷的安民詔,那麼朝中官吏在江南出事,難道這些人就能脫得開干係?
不少人在皇帝耳邊喋喋不休,說江湖人桀驁不馴,實在應該好生管束一番。
依照皇帝的性格,鄭貴人覺得他多少是被說動了一些。
只要天子隨意表現出一點厭惡,底下人就有數不清的麻煩。
鄭貴人知道韋念安與江南武林關係不錯,而且收伏了許多高手,對方此刻寫信過來,其實是希望她在天子身邊美言幾句,讓朝廷莫要因季容業之事遷怒那個問悲門。
作爲久在帝側的貴人,她想撫平天子的怒火,亦不過舉手之勞。
鄭貴人相信,即使皇帝已經有心發難,自己也能勸解,但她更喜歡在天子還沒決定前,溫和地引導對方放棄原先的選擇。
皇帝討厭那些桀驁不馴的江湖人士,卻同樣討厭所有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的事。
面對困難,他寧願選擇逃避,彷彿只要充耳不聞,外面的世界就並不存在。
畢竟,江南離京畿是那麼遠。
君子遠庖廚,只要那些人按時繳納稅賦就好,皇帝只需要看見錢,不需要看見江南的真實情況——鄭貴人方纔留下了一點暗示,討厭麻煩的皇帝會很容易覺得,江南與京畿之間的關係,就彷彿十七娘與春臘園,無論春臘園中再如何吵鬧,也影響不到十七娘的生活。
小孩子只是在撒嬌而已。
所以那些御史嘮嘮叨叨,也只是習慣了給人找麻煩,隨便尋件事情來饒舌一番,順便顯顯自己的能耐罷了。
換好衣裳後,殿中的簾幔用金鉤掛起,有內侍上前,請皇帝擺駕懷宜殿。
對百姓來說,新年是與親人見
面聯絡感情的好時機,天子也不例外。
皇帝平時有太多事情要做,他得忙着平衡朝中大員之間的關係、處理家庭成員間的矛盾、考慮提升稅賦的理由、爲大夏的藝術建築還有化學事業做貢獻、間或還得用自己的身體狀況來考驗御醫的實踐能力……所以哪怕是宗親,也不能經常見到天子。
而與其他親友相比,觀慶侯面聖的次數已經不算少了,他也是今天進宮的後輩中最得皇帝喜歡的那位年輕人。
觀慶侯的母親與天子有同一個曾祖,考慮到殷氏前幾代子嗣不豐,他在皇室其中實算是近支。
在看見那個身形已逐漸變得臃腫遲滯的身軀時,觀慶侯立刻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笑吟吟地上前相迎。
皇帝看着殿內活潑的後輩們,表情也變得和氣而慈祥。
觀慶侯性格開朗,亦步亦趨地陪在天子身邊,幾句話就逗得後者面帶喜色。
“陛下的書畫有真龍天子氣象,乃古往今來皇帝中的第一人,至於利相的那副‘明察千里’,好固然好,卻失之於冷峻寒僻,與懷宜殿不甚相稱,如今天下太平,該換上陛下的字纔是。“
皇帝笑問:“你果真這樣想?”
觀慶侯回答得毫不猶豫:“當然是真,此事就算陛下問司徒大人,也不會得到第二個答案。”言罷又補充了一句,“至於那副換下來的字,橫豎不用再擺在懷宜殿內,不如就由臣來替陛下保管如何?”
皇帝大笑:“難怪你今日這般模樣,若非瞧在過年的份上,朕就叫人告訴你母親,讓你母親教訓你一頓。”看着觀慶侯露出可憐的神色,又搖了搖頭,“也罷,也罷,看你平時往宮裏跑的勤,朕這便讓人將利相的那幅字給你送去。”
觀慶侯聞言滿面喜色,立刻躬身長揖,高聲道:“多謝陛下。”
在懷宜殿內的笑語聲中,殿外的雪越積越厚。
大雪彷彿上好的鵝絨,溫柔地覆蓋住了許許多多的人,那些人沉睡在這片大夏最爲繁華的京畿大地上,成了眼前盛世最爲安詳的點綴。
朔風在山川的背面停歇了一會,又堅定地繼續往前吹拂,拂過了平原,拂向了千家萬戶。
這些日子,江南的小雪正逐漸變得密集起來。
今年的雪總是積得不深,尤其是城裏,道路上的早就被人掃去,唯有牆沿、瓦面處,還能殘存下薄薄的一層。
一位問悲門弟子正站在梯子上,用抹布仔細清理着問悲門牌匾上的碎冰。
弟子們打掃的動作很快,奈何問悲門總舵佔了大半天街,如果有人在街上看,只能看見高高的圍牆,可若是翻過牆去,卻必定能看到排列整齊的守衛來回巡視,這些侍衛們看着精氣神很足,身手也都不錯,換在普通的鏢局中,說不定能混上個鏢頭的位置。
外層守衛很嚴密,越往中心去,守衛的身影反而越少。
比如諸自飛的住處,就比前面的大堂更加清靜。至於原本屬於上任門主的那間屋子,雖然位於總舵中心,
卻硬是靠自身特別的建築風格製造出了近似隱身的效果,來往的人總會下意識忽略掉那個石頭洞也算一處居室。
諸自飛此刻坐在案前,忙碌地處理着本該由門主負責的各類問題,心中若有所悟——他本來對朝輕岫有很大的期待,現在纔算是明白了,新門主雖然看着是比岑照闕存在感高些,然而在甩手走人上面,卻同樣極具行動力。
與跟工作難分難捨的諸自飛相比,某人的不在狀態就顯得讓人無法忽視。
諸自飛忍不住喊了一聲:“……大哥。”
他本不想開口,但看着站在窗前的某位少俠,還是下意識開了口:“不知朝門主什麼時候回來。”
李歸弦凝望着天空中飄落的細雪,頭也不回,直接回答:“快了,算算日子,就是今天。”
諸自飛:“千莊到底荒僻,當時該多派些人手跟着纔是。”
李歸弦明白,諸自飛其實是有些擔心朝輕岫的人生安全。
“無須擔心,她的武功其實比你想得更好,就算來的是師姑娘也並非沒有一戰之力。”
李歸弦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飄忽,可能顯得不是很可靠。
不過諸自飛聞言,倒是略鬆了口氣——拿師思玄做武力值上的衡量標準,的確是很有說服力。
“門主即將回來且分擔工作”的消息使得諸自飛大爲振奮,奈何等到薄暮初降,還遲遲沒有朝輕岫的消息。
諸自飛又再度變得憂慮起來。
“怎麼還不回來……”諸自飛喃喃,“派去接門主的孩兒們也不傳個消息回來。”
他猶豫片刻,對李歸弦道:“大哥要不要親去接人?”
李歸弦沒有回答,他只是轉過身,看着諸自飛,似乎在斟酌措辭。
諸自飛微微訝異,他本以爲大哥會很樂意去見朝輕岫。
“你要李少俠去哪裏?”
就在諸自飛思索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就從屋外傳出,與此同時,白色的影子從窗口悄無聲息地飄了進來。
——從身法看,朝輕岫近來輕功又有精進。
跟雪同色的衣角只在空中晃了一下,朝輕岫就站到了諸自飛面前。
數日未見,她看着與分別前沒什麼區別,神色溫和明朗,此刻站在房間中,彷彿一叢挺拔的修竹。
諸自飛:“……門主已經回來了?”他慢半拍地行了一禮,想到那些被自己派出去迎接的人,又頗覺疑惑,“門主已經回到總舵,怎麼城中弟子竟一點消息都沒傳回來。”
李歸弦幫忙解釋:“朝姑娘輕功好,若她有意隱藏,旁人自然難以窺見她的行蹤。”
諸自飛閉了閉眼,隨後十分堅定地給出了結論:“……都是大哥你開的壞頭。”
他倒不是覺得問悲門主應該講究排場,只是希望朝輕岫能多給門內弟子留下點“老大正在總舵當中”的印象。
諸自飛希望朝輕岫可以高調一點,否則江湖朋友們說不定會誤解問悲門選老大的標準是不愛跟人接觸。
朝輕岫撫掌而笑:“大總管所言極是,全因岑門主榜樣在前,後來者才總是行蹤不定。”
她說着,擡目看了李歸弦一眼。
李歸弦神情寧定:“在下李歸弦,並非問悲門主。”
諸自飛:“……”
他想,老大還是聰明的,通過不回師門剃度的方式,有效規避了“出家人不打誑語”的戒律要求。
朝輕岫:“請問大總管,我不在總舵的這些日子,問悲門可有什麼事情發生?”
一聽到朝輕岫的話,諸自飛心中頓時大感欣慰——雖說朝輕岫還沒開始勤奮工作,至少已經表現出了很好的態度,與某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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