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歡夜宴風波不歇(一)
迎客峯較其他諸峯山勢稍顯平緩,風景卻是崑山之最。左攬傾雲峽口,朝看雲海涌峽關;右銜十里鏡湖,夕賞鏡湖影瀲灩。峯上景色秀麗,一年四季溫暖如春,仙葩芳草連天生長,就連其間散落的一排排客院,也似畫中景緻,處處奇巧。
平丘夏家的別院間,一着杏色襦裙的少女撇下一峯明麗的湖光山色,正專心致志繡花。
她頭上梳着隨雲髻,烏髮間點綴以釵環寶飾,頸上配瓔珞,腰間纏禁步,就連足下繡鞋也做工精美,處處精細奢靡,在日光下週身寶飾光澤瑩潤耀眼。
但那珠光寶氣在少女豔烈的容顏對比下,卻全都黯然失色。
蝴蝶振翅離她遠去,半是羞於見她,半是因豔到極致時,美也可以肅殺。
佳人院中繡花,此景遠看可堪入畫。
然而只要稍稍走近,便會見到被垂枝碧樹遮掩的另一老嬤嬤身影以及少女繡繃上潦草凌亂的繡畫,聽見老嬤嬤喋喋不休的唸叨以及少女時不時的吸氣與磨牙聲。
“小姐,您繡的桃花顏色已是用錯,桃花嬌柔,色澤外深內淺,需得變幻,您的針腳散亂,堆線成團,不妨將線拆了再重繡罷。唉,您的繡功怎麼又退步了,上次繡的鴛鴦明明比這好上許多。”
少女閉上眼,再次深深吸一口氣,壓抑胸腔中早已熊熊燃燒的怒火,從牙縫間艱難擠出一句:
“爲何不在我繡錯的時候早作提醒?”
那老嬤嬤生得一張嚴肅面孔,板起臉時臉色猶如悶在被子裏不知多少日的死魚,又臭又僵,令人望而生畏。
她似乎並未察覺少女瀕臨爆發的情緒,恭敬回答:
“做女紅時心需靜,切忌旁人打擾,老身只好待您完成後再提醒。還有,小姐,您又忘了,說話時聲不可太高,語速要適中。您方纔說話時語速太快,聲音太尖,需得改改。”
從夏家到崑山共半月行程,一路上與老嬤嬤這張死板的臉日夜相對,被她教規矩教做人,連微笑的弧度她都要管上一管,少女終於再抑制不住胸中翻涌的怒意,手上一用力,“咔嚓”一聲,那幅她無數次拆線重繡桃花的手帕被撕成兩半。
她得意地擡高下巴,想看老嬤嬤驚駭的面色,聽她尖叫呵斥自己,那聲音在她耳中將會無比動聽,起碼能將火氣壓下去一點。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老嬤嬤的面色死水般平靜,即使驚呼,聲音也確實如她自己所言那般不急不緩,音調適中,似被設置好性格的人偶,面對少女忽如其來的爆發,她只淡淡道:
“您出門前在家主和夫人面前承諾,出了夏家後一切都聽老身的,不得違逆。若小姐執意如此,老身這就回稟家主和家主夫人,將您送回崖州。”
“你敢!”少女終於再坐不住,拍案而起,怒喝着與她對峙。
老嬤嬤低眉斂目,在一側掏出了傳音玉簡,任少女如何威脅叫囂,依舊不爲所動。
正在少女無能狂怒之時,一道陰沉得能滴出水的少年聲線在院中冷不丁響起:
“夏風雨,大下午的你在院子裏發什麼癲,三裏外都能聽到你吼,還讓不讓人午睡了!”
名叫“夏風雨”的少女回頭時,來者正從白色院牆一躍而入。
他着一身利落黑衣,容貌和自己三四分相似,只五官輪廓更深邃凌厲,一頭長而卷的黑髮高高束成馬尾後,仍有三兩撮不流於俗,野草般不屈地矗亦於頭頂,眼神裏的暴躁幾乎溢滿整個院子,確實很符合被吵醒的說辭。
任何人被這雄獅般不悅的眼神盯上,都會下意識感到害怕,但夏風雨不但不懼,還反脣相譏:
“怎麼,三裏外你都嫌我吵,那平丘盛夏的蟬鳴這麼多年怎麼沒把你吵死?我看你是故意找茬,夏西樓!”
“小姐身爲姐姐,莫要同少主計較了。”
老嬤嬤一見兩人聚在一起,只覺頭疼,忙停下手頭動作勸了起來。
平丘夏家無人不知,本家嫡支的一對孿生姐弟——夏風雨和夏西樓從小不對付,貌不合心也不合,常常借題發揮找對方的茬。
而他們最常用的找茬方式就是嫌對方吵。平時面對轟天雷鳴、午夜敲鑼打鼓尚且能談笑自若或悶頭大睡,一旦對方發出一點聲響,就算逆風隔三裏也能輕易入耳,且入耳之聲不啻于山海崩摧。
“分明是夏西樓挑釁在先,憑什麼只管我?你且看好,我身爲姐姐,不僅罵他,我還揍他呢!”
說罷她見左右無趁手兵器,隨手拿起地上的繡花針朝夏西樓擲去,針尾綵線飄飄,隨夏西樓閃躲在院中交織縱橫。
姐弟追逃交手間,老嬤嬤的呼喝無人在意:
“小姐,你來前也保證了不再拿針扔少主的!”
“少主啊,小姐她是女子,你讓她幾分又何妨!”
“你們要是再這樣,老身、老身便傳信家主和夫人了!”
夏西樓被老嬤嬤的嗡嗡聲吵得煩,靴底在縱橫的繡線上借力,躍到她面前,一把搶過傳信玉簡,手中靈力匯聚,將它捏作齏粉,眼神依舊冷沉,語氣輕慢道:
“告我黑狀?何必這麻煩,待回夏家以後,本少主一件一件親自到他們面前說,你看他們能奈我何?”
他伸手捋了一把自己的頭髮,剛被按下去的捲翹頭髮在手指離開後再度不屈翹起,迎風搖晃,少年笑起時臉上酒窩若隱若現,但語氣卻森然恐怖:
“嬤嬤當然不會只有這麼一塊玉簡,您也大可以試試私下稟告,只是……您可千萬別被我發現啊。好了,現在,出去。”
他拍了拍老嬤嬤的肩膀。
“少主……”
夏家一對姐弟皆脾氣暴躁,只是夏風雨偏直白蠻橫,有什麼情緒都寫在臉上,至少有跡可循;而夏西樓脾性更陰晴不定,上一秒還能跟你談笑風生,下一秒就能一腳把人踹出三尺遠。
老嬤嬤在夏家待的年歲夠長,她毫不懷疑,即使她是家主夫人的親信,依夏西樓的行事作風,也的確什麼都幹得出來。
“我不喜歡把話重複第二遍。”
老嬤嬤趕忙退出院子,臨走前不忘壯着膽子交代:
“小姐一定要在入夜前將桃花繡好。”
夏西樓一個眼神過去,她一雙伶仃細腳像是生了風,走得愈快,幾乎不曾沾地。
碧樹搖曳,被綵線切割成無數塊的庭院中只剩下姐弟二人。
夏風雨靠在樹上,卸下頭上釵環,拆了髮髻,揉揉發疼的頭皮,這些天頭一次放鬆下來,連帶着看最討厭的夏西樓也從“面目可憎”變成了次一級的“其貌不揚”。
夏西樓則大大方方地撩袍坐在夏風雨方纔坐過的位置上,目光無意瞥見被撕成兩半的手帕,被上面慘不忍睹的“桃花”刺了眼睛,當即不客氣地嘲諷:
“醜死了。他們到底放你過來幹什麼的,登榜大會不好好練你的雙劍,繡這醜東西是準備上臺嚇死人嗎?”
“有你什麼事,你那麼能你來啊。不管了她終於走了,我得找地方練劍去,崑山演武臺在哪裏,那裏厲害的人多嗎,聽說那個號稱‘年輕一輩第一人’的紀瑤迦也回來了,還有近日風頭正盛的虞淵也在,我倒要看看外界傳得這麼厲害,是否真的名副其實。若是我過去恰好能碰上打一場,那就算被那張老臉折磨半個月也算無憾了……”
她解了腰間禁步,扯下頸上瓔珞,隨手扔在院中,一面喋喋不休,一面進屋換上輕便的衣鞋,不多時又恢復成在夏家時利落的打扮,臨走前對夏西樓頤指氣使:
“你給我在這兒看門,她若回來就把她嚇走。”
“憑什麼?”夏西樓冷笑。
“等回來時若我沒見到你,就半夜去你的別院唱歌,看你怎麼睡。”
“夏風雨,你!”
不等他“你”出個所以然,夏風雨已經走遠。
夏西樓兀自坐在原地生了好半天氣,最終煩躁地抓了抓頭髮,靠在樹上倒頭就睡。
反正沒有夏風雨在旁邊吵吵,他在哪都睡得着。
而終於換下厚重釵裙的夏風雨雀躍着在崑山之間穿行,久未尋到演武臺,便隨手抓了一個看上去同她一樣高興的弟子問路。
那弟子眉眼清晰,氣質溫和,說話時一雙桃花眼微彎,笑起來還有虎牙,比她弟弟瞧着順眼許多,越發讓夏風雨想將夏西樓扔了。
她上趕着去挑戰人,問完路後,摩拳擦掌朝演武臺進發,而虞淵也摩拳擦掌回紫藤小院,準備畫兩張障息符,以便在宴會上大喫特喫。
日頭逐漸西移,歸棲峯上羣鶴歸棲,迎客峯下沉鱗競躍。
夏風雨未堵到想挑戰的二人,失落回自己所住小院時,虞淵才見到負傷回來的趙宿川。
聽說演武臺上來了個女瘋子,心情似乎很不好,守在演武場門前,見人就挑釁,非要和她打過才讓進去,搞得大多弟子都負傷而歸。
“那女子據說是想來挑戰二師兄,我便向她說了二師兄的住處,她見天色已晚,說不日便會親自前來拜訪挑戰,二師兄不介意?”
虞淵心裏罵他無恥,無時無刻不給自己找麻煩,面上笑眯眯道:
“當然不介意,我見諸多弟子皆有負傷,唯有趙師弟傷在臉上,這是爲何?”
趙宿川臉色一僵。
打人不打臉,唯趙宿川臉上有傷與衆不同,虞淵立馬猜到他一定做了什麼把人得罪了。
輕飄飄刺了一句後,他又頗爲遺憾地嘆氣:
“天色已晚,本欲邀趙師弟同赴夜宴的,可惜趙師弟傷得太重,只能由我獨自去見我那仙人之姿、姿容如玉、玉樹臨風、風度翩翩、翩……翩翩起舞的仙尊師父了。”
說罷不等趙宿川反應,便三兩步走遠。
只留一聲猖狂大笑在紫藤小院上方迴盪。
而迎客峯上,夏風雨回到小院後,夏西樓果然已不見蹤影,只留樹下一幅繡好的桃花手帕,以及壓在石頭上的一張耀武揚威的小人畫。
那老嬤嬤自夏西樓走後,亦不敢再入院中,只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問:
“小姐,您的手帕繡好了嗎?”
夏風雨將小人畫和手帕一併揣進袖間,隨後語氣冷淡道:
“你要的手帕已經繡好,接下來可以不必來煩我了。”
老嬤嬤點了點頭,看着手帕上雖不多精緻,但勉強能唬人的桃花,終於舒了一口氣:
“小姐的繡功終於又恢復到上次繡鴛鴦的水平了。夜宴將至,我安排人爲小姐梳妝打扮。”
作者有話要說:《修真八卦報之平丘分版》:
夏家小姐夏風雨,端莊活潑,溫柔可愛,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容貌修爲項項拔尖……(此處省略一萬字)
夏家少主夏西樓,性格暴躁,思維奇異,時常發癲,愛西瓜如命,每年夏季,刀下斬瓜無數,極端殘忍……(此處亦省略一萬字)
(誇一句夏風雨十枚靈石,罵一句夏西樓一百枚靈石,括號內記得刪)
夏家小姐實力一直在線,只是琴棋書畫以及繡功水平一直忽高忽低,時而勉強可觀,時而慘不忍睹,有內部消息稱其產出的水平稍高之作,皆出自其弟之手,包括繡花。
筆者冒死寫下這則消息,希望得大家討論。因門外一直有人敲門,暫時停筆,來日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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