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神非神凡俗之心
良久,他輕笑了一下,正欲踉蹌着從地上站起,潛伏多時的虞淵卻已眼明手快地撒下滿天符雨,隨即揮出三劍。
滿天飛舞的明黃符紙下,三道蘊含些微神力的凌厲劍氣勢若雷霆,咆哮而去,一道朝段平旭疾射,一道正中護法堂內空間隔絕中樞,另一道卻朝着紫金丹鼎西側的裂縫而去。
“轟——”
陣法受損,空間坍塌讓整座護髮堂搖搖欲墜,最終樑柱倒塌,眼看朝段平旭砸下,他卻似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頃刻被活埋堂內,轟隆隆的聲響後,一片煙塵四起,再無動靜。
虞淵從神像後跳出,接連揮出三兩道劍氣,將紫金丹鼎的裂縫劈砍得越來越大。
在他手背上,一點殷紅硃砂灼灼如血,此刻亮得驚人,也燙得驚人。
這是虞淵在唯一一次有機會接觸枝和,拉她從嬰靈潮出來時在她和自己身上留下的。
此物名曰遙遙一點紅,是他在苦海時收繳的一份戰利品,由子母胭脂蟲的屍體粉末所制,同時將子母胭脂抹在不同兩人身上,母蟲便能在一定程度上感應子蟲的狀態,甚至在千里之外牽制子蟲的行動。缺點是子蟲對修士無效,僅是修士用來控制凡人的手段。
遙遙一點紅在種下時便產生聯繫,這也是虞淵敢放心將毒藥交給枝和,不怕她發瘋拉着自己同歸於盡的原因之一。
此刻他手上紅點尚在,便證明枝和還能再搶救一下。
對方雖然說過讓他不要爲自己收斂屍骨,但現在情況顯然不同,枝和還活着!
不管她一個普通魔女究竟憑藉什麼在連段平旭都能毒倒的劇毒下活下來,總歸虞淵得先將她挖出來。憑她對段平旭的恨,挖出來就是一份助力。
虞淵用力對紫金丹鼎的裂縫劈砍着,終於撬開一個巨大窟窿。天光涌入黑暗洞窟,最先從裏面涌出來的是幾百只畸形嬰靈。他們如鼠羣一般尖嘯着在廢墟中四散奔逃,從喉嚨中發出的聲音卻未見劫後餘生的歡喜,只有濃濃的恐懼。
虞淵目視嬰靈,隱隱意識到不對,數以萬計的嬰靈活下來幾百只他不奇怪,但這些逃出來的嬰靈身上未曾沾染劇毒,魂魄卻殘缺了一部分,似乎另有什麼東西令他們如此恐懼。
他咬牙繼續破鼎。
“轟——”
劍尖刺穿鼎內陣法中樞,碩大骨堆嘩啦啦傾瀉在廢墟上。這些本就枯瘦的骨頭也像又“死”過一次一般,顏色枯黃焦黑,再沒有一點水分,只消輕輕一碰就會立刻潰散成粉末。
虞淵在枯骨堆間跋涉尋找枝和,最終憑藉遙遙一點紅的微弱感應,用劍挑開一層層枯骨,在骨堆下方找到枝和。
最後一層枯骨撥開,眼前的景象卻驚得虞淵不自覺後退兩步。
他甚至懷疑乃至無比希望那個總出乎他意料的枝和早就發現了遙遙一點紅的存在,故意用什麼方法戲弄他以報復他的不信任。
焦黑骨堆之下躺着的與其說是一位奄奄一息的少女,倒不如說是一個不成人形的怪物。
她固然長着一張獨屬於少女的清秀容顏,但臉色卻在劇毒摧蝕下變得暗紫,身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手和腳,宛若一隻人形蜘蛛。
這些手腳紮根於她的肩背之上,有的已經枯死萎縮,有的卻依舊□□,在她昏迷無意識的情況下源源不斷地爲她輸送養料,自主抓住一隻白骨或逃竄的嬰靈抽乾生機,供養她活下去。而抓不到白骨或嬰靈的手腳則一點點乾癟萎縮,將生機全部供應給主體。
青天白日裏,虞淵狠狠打了個冷顫,目光移開,已不忍再看。
那雙由冰冷變得粗糙的手不是同一雙手。
至少離她一尺遠的約定是爲了不露出破綻。
無數雙腳重重踏地的聲音不是幻聽。
想活又不想活,想出去又不願出去……
她若是枝和,黑暗丹鼎中的無數古怪與異樣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虞淵失神的瞬間,地上的少女眼睫微顫,似乎將要醒來,他再後退兩步,下意識舉劍戒備。
比起醜陋猙獰的怪物,她如今似人而非人的模樣天生更能激起人的厭惡與防備,清秀容顏配合猙獰身體,一舉一動都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一抹殷紅的硃砂出現在她的某一隻手上,更讓虞淵確定,她就是枝和,和自己同行了數十日的枝和。
這一刻,莫大震撼衝擊着他,他心跳無比劇烈。
*
枝和睜開雙眼,露出的卻是一雙渙散無神的眼睛。
僅一瞬間,她似乎就意識了自己正暴露於青天白日之下,倉皇地將所有手腳蜷縮在背後,想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一點。
然而她嬌小的身軀卻根本擋身後龐大又猙獰的無數手腳,一切努力讓她顯得既滑稽又噁心,既惹人生厭又無比可憐。
很久以後,她終於意識到自己正在做無用功,頹然倒地,所有手腳將她整個人包裹住,她聲音淒厲地向周圍咆哮:
“謝淵,我有沒有告訴過你,立刻毀了丹鼎,不要救我,不要爲我收斂屍骨!爲什麼不讓我悄無聲息地死在丹鼎裏!爲什麼……”
兩行清淚從她渙散的瞳孔中溢出,她死死咬住嘴脣,不泄出一絲哭腔。
她曾經也很漂亮,哭起來梨花帶雨惹人憐,輕易便能教人柔軟了心腸,但現在她是一個怪物,沒有人會覺得這樣一個類人的怪物可憐,無論她哭得有多傷心。
毒藥在摧殘她,手腳在供養她,但如山的白骨和成千上萬的嬰靈已然被抽乾,噬靈髓終究還是佔了上風,她註定活不下去。
或許對她來說,有人替她送信以後,死在丹鼎裏纔是最好的結局。
“謝淵,混蛋,你給我出來,你在哪!”
枝和依舊淒厲而倉皇地叫嚷嘶吼着,渙散地瞳孔望向四周,聲音卻愈發低弱。
她並不知道虞淵就靜靜站在她面前。
虞淵看着她失焦的瞳孔,看着她像一隻被人誤當作鴨子扔進河裏的雞崽般無助又淒涼地警惕四周,他覺得,自己可能犯了一個錯。
很久很久後,他故意露出一點腳步聲,朝枝和靠近,語氣不耐煩地道:
“吵什麼,我在,你小聲點,當心把嬰靈吸引過來!”
“你騙我,你把丹鼎打碎,現在嬰靈都已經跑了!”
枝和爲他如常的態度怔了一下,隨即語氣愈發激烈,卻並未攻擊,而是手腳並用地一點點縮遠。
虞淵語氣依舊不耐煩:“是,丹鼎是碎了一個口子,但這鬼地方照樣黑不溜秋,什麼都看不見,要不是爲了找你,你以爲我願意進來。”
“丹鼎、丹鼎沒完全被打碎?”
枝和像溺水之人抓住一根岸上伸來的稻草。
虞淵諷笑:“我要有打碎丹鼎的本事,能被段平旭丟進來當丹煉?我最後再問你一次,要和我出去嗎?”
知道自己仍置身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枝和繃緊的全身驟然鬆懈。她嘔出一大口黑血後,摸出了藏在身上的骨刃,面上笑容輕鬆:
“我快死了,就不和你一起出去了。你一定要記住我們的約定,不許爲我收斂屍骨。”
“嗯。”虞淵喉頭乾澀。
“段平旭死了嗎?”
“埋在地下,還沒來得及看。”
“我朋友們的遺言,你一個都不曾忘吧?若非她們犧牲,我一定無法活到現在,所以我必須將她們的遺言帶到,接下來就交給你了。我幫你投毒,你就要幫我,不然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她的眸中浮現出淺淺的淚光,那些不屬於同一個人的雙手卻像有意識般朝她圍攏,無聲地安慰。
“……好。那你呢,你有遺言要我帶給親人朋友麼?”
虞淵盡力抑制自己聲線的顫抖。
好在枝和不曾發覺,她只是偏開頭去,生硬地道:“沒有。”
從始至終,她都未曾提及過關於自己的過去,自己的親人。
說罷,虞淵眼睜睜看着她用手顫抖着舉起鋒利的骨刃,毫不留情地斬下爲她續命的手腳,如同割捨陪伴已久的親人。
最後她將骨刃對準自己的胸口,輕聲說:
“不管你信不信,骨刃都不是爲殺你準備的。”
“哦。”虞淵眼眶酸澀,回答卻依舊冷漠。
“好了,你可以走了,現在就走,我聽得到你的腳步聲。”
“搞得好像誰稀罕再這陪你似的。”
虞淵深吸一口氣,發出重重的腳步聲,朝遠離枝和的方向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廢墟底下忽然傳出劇烈的響動。
“啪啪啪——”
有人在不緊不慢地鼓掌。
段平旭掀開身上的瓦片,一身白袍不染凡塵,縱然嘴角帶血,姿態也依舊高潔。
“你沒死?”虞淵如臨大敵。
段平旭溫和地搖了搖頭,指着廢墟道:
“之所以一直被埋在下面,只是好奇你究竟想幹什麼?令我沒想到的是,堂堂神尊,放着不知死活的我不管,居然會去救一隻怪物,還會爲了一隻怪物的死而自責傷心,乃至欺騙她,爲什麼?”
他的眸中閃過真心實意的困惑,而後又被冰冷與癲狂取代:
“你根本不配爲神。”
虞淵握劍的五指緊了緊,蓄勢待發。
“你,你騙我?”
忽然,枝和的聲音傳了過來。
臨死之前,她空茫的眼睛瞪着虞淵,流下了大滴大滴的淚。
最終,她並未死在虞淵構建的黑暗夢鄉之中,她死於光明,在青天白日下暴露無遺,屈辱又清醒地死去。
段平旭看着枝和,眼裏難得閃過一絲憐惜,就連聲音也溫柔了幾分:
“他當然是騙你的。說起來,就連我也沒想到你真的可以活下來,我畢生尋求的‘不死之藥’,我的‘人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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