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死路
大安三年时朝廷在中都签军紧急,连地方保甲都不放過,李霆年方十七,便领四乡少年从征,立即就当了個蒲辇,也就是五十夫长。
两年下来,朝廷败仗不断,当日遂李霆出征的少年大都战死,李霆的部下换了一批又一批,但都是凶恶粗猛的悍卒。而李霆凭着自家身手和狠辣手段,硬生生压得诸多悍卒俯首帖耳,真有過人之处。
李霆自觉乃是天子脚下生人,一向自视甚高,并不把久在边壕作战的土包子们放在眼裡。何况他那個蒲辇职位,也比其他溃兵首领高些。他愿意来馈军河一探,只是念着当日并肩作战的情谊罢了,简直可算屈尊降贵。
谁知道,我李霆念着情谊,這郭六郎却是個不着调的,竟敢对着我大放厥词,语带轻蔑?這厮是在挑衅吧,是在诅咒吧?
简直不知好歹!
“死你娘亲!”李霆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
众人一片哗然,郭宁却很平静。
他甚至還刻意扬了扬眉,诧异地反问道:“怎么,生死大事,你竟然沒有想過?那死到临头,岂不死得糊涂?”
這就明摆着是在火上浇油了。
“我……”李霆额头青筋乱冒,反手就去拔刀。
李霆也是個能厮杀的,郭宁毕竟伤势未愈,只怕不是对手。于是身边好几個汉子心慌意乱,连忙上去劝阻。屋子裡乱成一团。
“這数年来,我們经历了什么,诸位還记得么?”
嘈杂的屋子裡,郭宁若无其事的语声,反而显得清晰异常。
他說:“当日在大军阵中,若听从了那些猪狗样的军将胡乱指挥,立即便是個死!后来从乌沙堡到獾儿嘴,乃至浍河堡、居庸关、密谷口战场,但凡正面撞上蒙古大股铁骑,立即便是個死!大军溃败,我們流落河北,衣食无着,又多一并,但凡稍少些运气,立即便是個死!”
“娘的,這世道,死比活容易!”屋裡有人忍不住骂了句。
“可不是這般么?”有人长叹应和。
“待到朝廷着手接济溃兵、重整军旅,居心叵测之人遂于其间肆意妄为……”說到這裡,郭宁苦笑了一声:“我身边姚师儿等同伴,因我轻信大意办了蠢事,结果遭人算计,立即便是個死!可仔细想想,重归朝廷又能如何?朝廷看中我們的,就只是我們的性命罢了。我們還得跟着那些蠢猪也似的军将,去与蒙古人作战……结果不用說了,立时便是個死!”
郭宁如此坦然自承,倒让李霆有些意外。
他悻悻地松开了握刀的手,站在原地道:“确是蠢事!蠢极了!”
骆和尚摸着光溜溜的头皮,呵呵笑着打圆场:“所以,還是安心落草的好。整日裡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何其舒坦?”
“慧锋大师觉得,能舒坦多久?”郭宁反问:“三年以来,朝廷与蒙古人的战场,已经从界壕外退到宣德州,我敢断言,下一处战场就在河北,就在我們身处的此地!数月之后,千军万马横冲直闯,遮天蔽日而来。我們這些蝼蚁稍一露头……不,哪怕不露头,哪怕我們匍匐在土裡,只消铁蹄践踏而過,立时便是個死!”
郭宁瞥了一眼坐在门旁的汪世显,继续道:“或许有人想,战不得,难道還降不得?可降了又如何?我們這些地位卑微之人,在大金军中是膏锋锷、填沟壑的料子,在蒙古人那边,就能平步青云,安享富贵了?”
汪世显干笑两声。
“蒙古军的凶残,你们都见识的。在野狐岭等战场上投降蒙古的军士,二三十万总有吧?在在昌、桓、抚三州被蒙古人掠向草原的百姓,二三十万总有吧?那数十万军民裡,出人头地了几個?有沒有三五個?我們的袍泽兄弟,我們的族人亲眷,我們的父母、妻子、儿女都在哪裡?”
郭宁提高嗓音,厉声道:“他们绝大多数人正在为奴为婢,受尽蒙古人的欺凌!他们最后的下场,依然是死!”
郭宁說的這些,并非什么新想法、新道理。在场众人流离河北许久,或多或少都這么想過。可這些內容关联着所有人最沉痛的记忆,于是大部分人下意识地将之深藏着,不愿意多想。
此时郭宁话說到這裡,便如揭开血淋淋的伤疤也似,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剜心的利刃,把屋裡每個人想要忘记的惨痛经历,全都挖了出来。
一時間,人人气血翻涌,屋裡的气氛便如将要喷发的火山也似。
李霆只觉眼前许多身影晃动,那全都是自己旧日的伙伴们,全都是埋骨于界壕内外的死者。
当日我說過,要把大家都安全带回中都的!
结果呢?
李霆狠狠地咬着牙,眼眶一红。
他大声嚷道:“按六郎你的說法,怎么着都是死了!所有人都得死!那還說什么,咱们现在就抹脖子吧,来個痛快的!”
郭宁猛地一拍案几:“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就在這裡!”
他伸出手,指着李霆:“你中都李二弓马出众、勇鸷绝伦,大军厮杀时常为先锋。我至今仍记得,你曾领壮士十余三进三出敌阵,于逆境中力敌上百蒙古铁骑,将士观者无不高呼赞叹,至有涕下者。”
他再指骆和尚:“慧锋大师勇猛非凡、临危不惧,更是心怀慈悲、重情重义之人。当日乱军之中,许多受伤的士卒、逃难的百姓仰赖慧锋大师的救助。到了河北以后,大师依旧嫉恶如仇,时常劫富救贫。”
他的手指再转向汪世显:“世显兄是個绝擅经营的聪明人,无论和女真人、渤海人、契丹人、奚人、汉人打交道,你都游刃有余,遂能立于安州富庶之地。我們這些游魂野鬼,或多或少得你仗义接济。”
說完了汪世显,接着是骆和尚的师弟裴如海,再接着是李霆的弟弟李云,郭宁站在屋子中央,一一指点每個人,陈說他们的事迹或出众的才能。
终究郭宁是凭借战场厮杀,得到大家钦服的人,此前情绪再差,被郭宁這么当面一圈夸赞下来,所有人都脸上生光。连李霆也挺起胸膛,得意洋洋。
而郭宁下一句话,再次把所有人的情绪压到谷底:“在场诸位,都是才能出众之士。可在如今的世道,我們就非得去死!留给我們的,就只有一條死路!”
李霆隐约知道了郭宁的想法。
那是他以前从沒想過的,但此时此刻,他忽然就這么想了,還生出了一股痛快淋漓之感。
郭宁话音未落,李霆猛啐了一口唾沫,冷笑一声:“大金国的大帅名将,大都蠢笨怯弱,他们不死。大金国上下的官员,一百個裡,九十九個都贪纵奸赂,他们不死。蒙古军的首领,個個凶残如虎狼,他们也不死。偏是我們這些人,就得去死?凭什么?”
“所以說,這件事情,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郭宁再次环视众人:“李二郎你能想明白么?慧锋大师,你呢?世显兄?”
一圈看過来,眼前有两眼冒火的,有呵呵冷笑的,有神色悲戚的,有满怀茫然的,却沒人回答郭宁的問題。
也不知为何,屋子裡陷入了寂静。偶有外间伙伴们言语谈笑的声音,透過窗棂传入室内,却反给屋内平添了几分奇特的压力。
過了好一会儿,忽有人开口。
“郭六郎,前几日你說,要赶在秋高马肥之前作些准备……难道,竟是這個准备?”
說话的,是一直坐在门口的汪世显。
郭宁微笑道:“世显兄以为,我在作什么准备?”
汪世显默然片刻,沉声道:“适才六郎說的那些话,我听得耳熟。搜索枯肠一阵,忽然想起陈王曾說,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嘿嘿,六郎莫要怪我直言,那條路,也是一條死路。”
這厮虽是個汪古人,却不是积年的老卒,而是富家出身,早年曾正经读過书的。看他這会儿脸色煞白的忐忑样子,似乎鼓起勇气和郭宁打对台戏,对他来說很不容易,又似乎是被自己說的那條路,给吓着了。
郭宁哈哈大笑。
边地武人多半粗鄙无文,屋子裡大多数人听不懂郭宁和汪世显的对话,只觉打哑谜也似。只有骆和尚神色稍稍严肃,盘膝在床榻上坐正,而李霆喘着粗气,瞪着郭宁。
大笑声中,郭宁连连摇头:“今日我說了這么多,绝不是为了让大家送死。世显兄,你也不要過虑,纵然眼前都是死路,死中求活的路,总還是有的。”
“路在何方?”
郭宁拍了拍手,扬声道:“阿函,我让你拿的东西呢?”
话音刚落,便有人在外头推门。
汪世显坐的位置正把门扉堵了,连忙起身。
吕函捧着早已准备妥当的笔墨纸张入来,进门先瞪了汪世显一眼。
這小娘子在门外全听见了!這是在恼我呢!
汪世显又干笑两声。
郭宁接過笔墨,将一卷白纸在案几上铺开。他手上提笔如飞点划,口中笑道:“诸位,請過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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