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节 谎言 作者:未知 明军只有两千多可靠的士兵,還要控制三千随时可能反戈一击的降兵,万县被毁坏的城防一下子变成了明军的致命伤。 万县距离奉节并不远,而云阳位于這两個城池之间,距万县更近,那裡就有明军的前哨部队在驻防了。這两天在万县休息的时候,明军已经和云阳守军取得了联系。大队清兵出现在這裡,简直就可以說是在奉节明军的眼皮底下行动,众人完全沒有想到敌人竟然這么大胆。 “我军必须立刻撤退。”见到顺流而下的敌军遮蔽江道的气势,所有的军官都立刻萌生出這個念头,有的人已经将其說出了口。 “往哪裡撤?”赵天霸的视线也被牢牢地拴在江面的敌船上。敌人的水师已经出现在视野内,靠两條腿走路肯定无法及时撤退到云阳,而且那裡只有明军的一些前哨部队,沒有能力派出一支部队来支援万县。 首先提议撤退的人楞住了,過了片刻又有其他人叫道:“往北面退,我們先进山!” 赵天霸沉默不语。這两天眼看奉节在望,想当然地认为清兵绝对不敢出现在此地。但当大批清军真的出现以后,赵天霸却突然发现明军很可能真拿他们沒办法。這次渝城之战明军大举动员,但白白损耗粮草兵力却一无所获,短期内明军无法动员大量军队再次离开根据地,而缺乏船只让他们的机动力也难以与清军相比。 若是真的撤退进山的话,就只能寄希望于清军因为恐惧奉节明军的实力而匆匆撤退,但若是他们不撤退怎么办?明军真的能及时赶来把這支清军轰走,为自己解围嗎?若是拖延时曰的话,用不了几天,进山后缺乏补给的明军就会开始瓦解。 “对,向北面撤。”其他人可能也有类似赵天霸的顾虑,但是敌人的水师看上去如此庞大,如何能够力敌?大家都附和撤兵的提议,包括周开荒、李星汉在内,他们都强烈要求邓名立刻下令退兵。 邓名沒有回答他们而是继续看着江面上的敌军,過了一会儿他回過头想要和众人說话,却发现身后只剩下赵天霸一個人了。 “他们人呢?”邓名问道。 “回万县集合部队了。”赵天霸老老实实地答道。 刚才众人催促了几声,见邓名沒有反应就顾不得再等,先后赶回驻地紧急集合手中的部队。包括周开荒和李星汉也都如此,他们都觉得邓名平常不爱干涉军事行动,而且撤退已经是必然的事情,沒有必要为了等一個明知会下达的命令而耽搁時間,现在早一点集合部队就能早一刻行动。 “我們撤退进山就能脱险嗎?”邓名以前对军事完全不懂,但是這些曰子一直呆在军中,天天听到人们谈论军事话题:“之前你们一直在說军粮、军粮,沒有军粮大军怎么维持下去?再說一头扎进深山老林裡,军队互相之间怎么联系指挥?” 邓名提出的問題赵天霸当然一個也解决不了:“邓先生,万县的城门、城墙都被损坏了,我們只有两千多人,這来的敌兵至少是我們的两倍,我們守不住城池的。何况城裡還有三千降兵,形势对我們稍有不利他们就会倒戈。留下来就是死路一條,进到山裡還能活下来一些人。” “能活下来多少?”邓名不依不饶地问道。 “唔……”赵天霸沉思了一下,如果追兵不在這裡长期围剿,或是奉节几天内就派出援兵的话,那大部分人都可以脱险,军队维持几天沒什么問題。若是情况相反的话,這支明军就会蒙受很大的损失,乐观地估计也许有半数能够脱险,越過山区撤向云阳。 “卑职一定能够保得邓先生安全。”赵天霸最后說道。对于這個保证他倒是信心十足,无论如何,现在的形势比起被堵在谭弘大营前的形势完全不同,出路多一些,距离云阳不算太远,路上也沒有什么大的阻碍。 “我們经過那么多的困难,好不容易才到了這裡,既然撤兵的逃生几率也不到五成,为什么不留下来决一死战?” “若是文督师及时派来援兵……”赵天霸低声說道。 “指望援兵?那可靠不住。”邓名觉得把希望寄托在文安之的身上不妥,而且从赵天霸刚才的言语裡看,援兵及时赶到的可能姓很小。 他回头望了一眼万县,裡面的明军现在可能還不知道大难临头。每当遇到俘虏問題时,邓名一看到那些人的眼睛,想到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就无法下狠心把一個“杀”字吐出口;而在万县中的那些明军,他们不仅同样是活生生的人,而且和邓名患难与共,很多人還和邓名握過手、交谈過。虽然自己有赵天霸的保护,脱险的难度不大,但那些明军的普通士兵怎么办?听任他们各自逃生,很可能会有半数被清兵追杀,砍死在山裡。 “我們应该有难同当,要不就都走,要不就都别走。” 按李天霸的說法,在乐观的情况下也许能逃走一半,那不乐观的情况是什么?最后只逃走邓名和身边的几個人?把周开荒和李星汉還有两千多明军都扔在這万县北面的山区裡,他们两個人肯定是不会扔下部下独自逃生的。 听邓名的口气变得斩钉截铁,赵天霸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因为他一個部下都沒有,现在也可能会去紧急集合部队了:“先生說的不错,但是军心已经散了,若是刚才先生能下定這样的决心……” 赵天霸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刚才就是邓名下定决心也未必有用。敌强我弱的形势太明显,万县是怎么也不可能守住的。若不是因为每個人都将這再明显不過的前景看明白了,他们也不会一哄而散跑回万县紧急动员。 邓名看到又有一些士兵从上游防线跑回来,越来越多的明军士兵发现了正在靠近的敌军舰队,這些士兵呼喊着一路向万县飞奔而去,不用說,片刻后這個消息就会传遍全城。明军的控制力不够强,距离云阳x根据地又太近,說不定有些士兵就会自行开始撤退,有些军官可能也会這么做。 “我又想起了古代一场有名的战役,我們的处境倒是有些像。” 赵天霸的眼睛突然一亮,虽然对這個宗室子弟会生出各种各样的想法,但他承认对方确实是比自己见多识广。 “我想起了昆阳之战。”邓名自顾自地說起来:“当时刘秀领着军队阻击王莽的大军,刘秀的部下望见王莽的军队势大,水陆并进、兵马铺天盖地,就纷纷主张撤兵。可是刘秀觉得,在强大的敌人面前自己人已经先害怕了,這种情况下如果撤兵,多半就一泄千裡,溃不成军了。” “先生說的刘秀是何人?是谁阻击王莽的军队?”赵天霸倒是知道王莽,王莽的名气很大,几乎沒有人不知道。 “刘秀就是汉朝的光武帝,兴复汉室的那位天子。” “哦,原来是光武天子,怎么能直呼他的名字呢!”赵天霸在心裡暗想:“汉光武帝名叫刘秀,好,今天又学到了一手。” “看到将领们已经一致要求撤兵,光武帝沒有办法說服大家,只好撒了個谎,就說王莽的大军并沒有朝着我們昆阳来,而是直接去宛城了。众人听說以后相信了,高高兴兴地都不走了。過了沒多久,王莽的大军就把昆阳包围了,大家想走也走不成了。” 邓名說着這個典故,相信赵天霸已经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如果我們背城一战,战胜的机会比逃回云阳的机会還小嗎?” “两千五百士兵,就差也能有几百脱险吧?就算五百個,那也是有两成的机会逃走,对吧?靠着一座沒有城墙的城池,敌兵是我們的两倍,還有三千肯定会倒戈的降军……”赵天霸摇头道:“十无一胜,還是撤兵划算,說不定能撤走的還不止五百呢。” 邓名发现自己說服不了任何一個人,只能长叹一声,不再做争辩。 “還是赶紧回城去吧,大家估计在整顿部队了,邓先生再不回去他们可要着急了,”赵天霸催促着,接着又随口问了一句:“那场昆阳之战,汉光武帝的形势也像我們今天這样危急嗎?” “嗯,是的。”邓名說道:“光武帝一共有战兵三千、辅兵七千。对面王莽的军队由太师、上将军领军,人数四十二万,水师有三千多只舰船,士兵可以踏着船面从黄河的南岸走到北岸。” “一万对四十二万……”赵天霸說话的同时脸色暗了下来,有种刚才的問題给自己丢脸了的感觉,而且邓名回答自己时那种一本正经的表情让他觉得有种讽刺的含义在裡面。 “是啊,”邓名点了点头,严肃地又說了一句:“和我們一样的危急啊。” “那么昆阳一战……汉光武帝最后赢了?”赵天霸的脸更暗了,他觉得光武帝既然最后称帝了,那多半是赢了,自己這個問題显得多余了。 “看见王莽的军队重重迭迭包围了城墙,无路可退了,众将只有下决心跟着光武帝出战。”果然,只见邓名重重地点头,答道:“光武帝率领三千人出城逆击,杀尽了关中雄兵四十万,阵斩王莽的上将军,追亡逐北五十裡,焚舟船三千艘,黄河为之不流,江山因而易主。” “唔。”赵天霸低头不语,默默看了脚下的地面一会儿,小声地评价道:“這還是人嗎?” “那一年光武帝才二十几岁,他的年纪和赵兄差不多。”邓名又补充了一句。 “是嗎?”赵天霸抬起头来轻声反问了一句,一丝怒色从脸上一闪而過。 人能是,我亦能是! …… 万县城内现在是鸡飞狗跳一片喧哗,回到城中后众军官立刻联络部下,要他们尽快做好出城的准备。猝不及防的明军士兵们急忙回住处拾取自己的武器、盔甲,還互相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在慌忙集合部队的同时,众人還需要把夫子重新聚拢起来,因为明军還需要他们帮助搬运粮草、辎重,沒有這些补给,出城的明军很快就会失去战斗力。有人觉得此时還带着不可靠的俘虏過于危险,而且现在召集夫子時間也显得太過紧张。 众人在县衙争议不下,周开荒一直焦急地等待邓名回来。他觉得邓名对军事并无太多了解,而且心软,也不像是個好的领军人物,所以就想将他送去安全的后方。至于周开荒本人,他已经决心跟着自己的部下一起行动,带领他们设法从险境离开。若是邓名早早安全离去,周开荒也就沒有了后顾之忧,不必再顾忌邓名的安全問題。 但邓名迟迟不归,给他安排的卫队已经集合完毕,众人還一致同意把不多的二十匹马交给這支卫队,但邓名和赵天霸却始终沒有出现,這让明军军官们更加焦躁。 又等了足有一刻钟,邓名和赵天霸才慢悠悠地走进来。 见邓名還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周开荒一個箭步窜過去,扯着他的手臂叫道:“邓先生如何才回来,给你挑选的卫士已经在厅裡等了好久了。” 不等邓名回答,周开荒就冲赵天霸抱怨道:“你也不說赶紧带邓先生回来。” 抱怨之后又是嘱托:“去云阳一路不远,但敌兵就在身后,千万小心。” 嘱托结束就是分手告别,周开荒沒给赵天霸任何插嘴的机会:“前路珍重,速速去吧。” 說着周开荒就向赵天霸和邓名连连拱手道别。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忙,沒空和他们两個闲扯,送走了邓名他還要和军官们商议行军路线,部署前锋、后卫。 “我們遇到了一個从云阳来的使者……”赵天霸好不容易找到开口的机会了,他說了一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死我了,你们這些胆小的鼠辈,那江上来的都是运粮船。” “什么,运粮船?” “是啊,都是运粮船。你们一转眼就都跑光了,邓先生和我走近了看看,发现船上运的都是粮食,是粮食!不是兵!”赵天霸嘲笑大伙道:“你们真都是英雄好汉啊。” “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 大家七嘴八舌,显然不是很信。 赵天霸身边還带着一個人,那是他和邓名在江边截住的一個明军士兵,两個人用了好长時間才教会這個士兵该說什么,還审核了几遍才放心地把他带回来。 赵天霸指着這個人說道:“邓先生刚才进万县城门的时候,正好遇到了這個士兵,你们问吧,一问就明白了。” 随着赵天霸的暗示,這個士兵马上向众人汇报說,他是刚从云阳来的,云阳昨夜突然遇到大批清兵围攻,他本人也是好不容易才从城中突围而出的,和他同行的人有的去奉节求救,而他则来這裡通知万县的明军小心。 “這些船上的粮食,显然是运去云阳城下的,鞑子出动大军偷袭云阳,沒能立刻破城,需要从后方不断运粮。我們虽然沒有船只无法拦截,但是也要好好想想办法,怎么能够切断江道,還要想办法帮着督师拦截从云阳退兵的鞑子。”赵天霸不容大家深思,立刻說出了他已经想好的說辞。 “你刚才怎么不早說?”周开荒怒气冲冲地问道。赵天霸說的有理,若鞑子的目标是云阳,那万县的明军当然要设法分担压力,现在完全沒有逃跑的必要。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周开荒觉得自己也会是一大笑柄——清军攻打云阳還沒有得手,就把远在万县的周开荒吓得窜进深山老林。 “你根本就沒给我說话的机会嘛。”赵天霸笑道。 “鞑子什么时候過去的?” “我們怎么什么也沒看见?” 众人虽然心裡放松了不少,但马上就有人发现了各种疑点,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有人想去盘问那個“云阳使者”,了解一下更多的具体情况。 “不错,是得好好问问。”赵天霸知道他们临时拉来的這個演员坚持不了多久,估计一被盘问很快就会露馅,所以马上出面拦住大家:“你们赶紧去安抚军心,别让士兵们太過惊慌,要是我們被一队运粮船吓得全军溃散那可是大笑话了。這個使者我刚才也沒来得及多问,现在我和邓先生仔细问问,你们赶快去把军队稳住,快去!” 军官们急匆匆地都走了,县衙大堂裡就剩下邓名、赵天霸和那個“使者”。 看着“使者”忧心忡忡的模样,赵天霸安慰道:“不用担心,過一会儿鞑子就上岸了,到时候我們就不用再骗他们了。” …… 从渝城出发以后,谭诣一路急行军。這两天来他运气不错,一路顺风顺水,可是任凭他紧赶慢赶,還是沒能在抵达万县前追上明军。 過了万县就离奉节太近了,谭诣明知危险又舍不得功劳,更不用說這功劳還已经许给了王明德一份,虽然不用出力,但是王明德若是最后沒得到他的那份,谭诣知道对方心裡肯定不会痛快。 直到临近万县,总算是发现了明军的踪迹,前面的船发来信号,說是捉住了几個明军士兵——都是在岸边捕鱼的。 “速速靠岸,”听說明军就在万县城内后,谭诣急忙给坐船下令,同时让前船马上把俘虏送来,他要亲自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