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节 扫荡 作者:未知 绿营千总陈江汉站在烽火台上,向西北方向眺望。他的老长官跟着吴三桂大帅一路从陕西、四川杀到云南,然后又被派到东川来镇守。虽然手下兵力不多,但陈江汉看到老长官很兴奋,因为這是独当一面的工作,只要做得好就能独享功劳。要是长官能够更上一层楼,陈江汉当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作为镇守东川部队的军官,陈江汉是少数知道东川建设真实目的的人。虽然下面的小兵和辅兵不应该知道太多,但這些监督修筑烽火台和仓库的监工军官需要知道,他们必须明白修建這些设施的目的,才能更好地完成任务。他们来到东川的唯一目的就是为进攻建昌做准备。长官也给他们透露過一些情况,吴三桂的期望就是用半年到八個月的時間沿着大道修建起一批仓库,位于中间地带的仓库中,要能供应三千到五千军队和一千匹马从东川向建昌往返行军所需的粮草,而在最靠近建昌的位置,则要储备同样规模的人马战斗一個月所需的辎重。 這并不是件轻松的任务,工作量很大而且要求得很急。东川的清军一边向前修筑,一边向前运输,刚开始进度稍慢时,還不断受到昆明的催促。为了预先储备五千军队一個月作战所需的辎重,昆明至少要养活施工队一万多人一年之久,而且运输耗损也不在人员消耗之下,给作战军队储备下的每一石物资,付出的成本都在五石以上, 四周的军事形势渐渐变得越来越好,东川府的工作也进展顺利。虽然沒有人烟,无法从当地筹措人力、物力,但同样也不需要防备土匪或是明军零星小队的搔扰,每天只要认真督促辅兵修筑就可以了。和平的曰子過久了,让人有一种战争似乎已经结束了的感觉。 虽然仓库的规模還远远沒有达到要求,但最基本的运输、储备体系已经完成,這些设施完成后,物资就不再暴露在外,损耗随之大大降低。而且各個施工队也有了可以补给的仓库,不用再像以前一样完全依赖后方前送。万事开头难,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围绕着已经建成的据点继续扩建,相对一开始的风餐露宿要舒服得多也容易得多。 同时建成的還有保护各個仓库据点的烽火台和了望台。由于沒有明军和土匪的搔扰,這些建筑并不急迫,暂时還都是木结构,将来随着更多的物资逐渐运来,建筑物会进一步加固。有這些预警和侦查体系,施工可以安全地进行,储备得到很好的保护,大军开過来以后,可以安全地在东川府内行军。如果将来吴三桂决定增加出征的兵力,比如从五千人提高到八千人,作战時間从一個月延长到三個月,那只要进一步扩建沿途据点、运来更多的物资就可以了。 但就在前些天,昆明突然发来新的命令,并转来建昌狄三喜請降的书信。吴三桂让东川火速派出人马帮助降将稳住部队,然后把建昌的物资和人力全部转移到昆明。吴三桂的命令中說,前去接受投降的绿营军抵达建昌后,要彻底地摧毁建昌的所有仓库设施,杀死所有不肯离开建昌前往云南的人,无论這個人是百姓還是军人。 看完命令后,陈江汉的上司评价道:好曰子结束了。 陈江汉心裡有些遗憾。建昌投降,吴三桂下令进行彻底的破坏,随着這個目标失去战略价值,东川這條军事通道也同样变得一文不值。等建昌的人和物资通過东川抵达云南后,可想而知昆明方面绝不会再投入任何资源继续建设东川——原本吴三桂就感到花费巨大,也就是为了剿灭云南的残余明军他才咬紧牙关投入,现在能够摆脱這個包袱他当然求之不得。把建昌的明军储存物资搜刮到自己手中,不但能收回成本,看起来還能赚到一大笔。至于建昌和东川以后怎么办,那就是川陕总督李国英须要考虑的問題了。 因为意识到建筑工作肯定会被中止,陈江汉当然也沒有了什么动力,尽管如此,他到這個时候也只是感到遗憾罢了,但昨天收到的新的命令则让他感到异常愤怒。 就在昨天晚上,西北方的前一個据点有急使赶来,說收到了将军从四川行都司发回的紧急命令,命令中只简单地說了几句,通知他们四川行都司发生重大变故,将军受到来自建昌和成都明军的攻击,一支李国英派来的四川清军部队此时也在四川行都司,现在他们正节节抵抗并设法返回清军的控制区。在這样严峻的军事形势下,将军命令东川府的清军立刻开始坚壁清野,各個据点的军官应该马上着手焚烧所有的仓库和物资,带领辅兵疏散进山。凡是不能带走的物资都要立刻销毁,烽火台、了望塔還有宿营地都要彻底破坏,不留下任何可供明军休息的建筑。 “這是什么荒唐的话?”接到命令后陈江汉就跳起来,几乎把送信的人推出去抽一通鞭子。使者表示他所在的烽火台也感到這個命令太令人震惊,不過這是更前方传递下来的,他们的长官也见過第一個开始传递命令的烽火台使者,对方說他所在的据点认真驗證過公文上的印章,确凿无误,而且赶来报信的传令兵還手持他们顶头上司的令箭。 “不行,我不能下令,除非我亲眼见到大人的命令和令箭。”陈江汉当时就表明了立场。他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顶头上司面前,向对方痛陈厉害:這些据点都是历经辛苦才修筑起来的,如果建昌不肯投降,這一座座仓库還是未来出兵讨伐四川行都司的根本保证。這個据点上倾注了陈江汉的心血,同时也耗费了来自昆明的大量钱粮,自行焚毁不仅陈江汉感情上无法接受,而且肯定会导致昆明震怒,于公于私他都不能接受這样的命令。 這個表态倒是沒有引起使者的反感,他对陈江汉报告自己的据点军官也有类似的想法,打算暂时坚守,若是明军沒有杀到那就保住据点,若是明军真的来到再执行不迟。使者自称之所以前来陈江汉這裡,是因为他的长官不能截留命令。不過若是陈江汉的反应是立刻烧毁据点的话,使者還会设法劝說他采用和他长官一致的态度。這個消息让陈江汉稍稍感到宽慰,当然他同样不敢截留命令,就把這個命令向下一站发去,但同样让自己的使者带去自己的個人意见。 派走了使者后,陈江汉一夜无法入睡,他命令士兵取出好多天沒有披戴過的盔甲,擦去武器上的灰尘。天亮后他登上高台,一個劲地向西北方眺望。整個上午都還沒有什么变化,可接近午时,突然看到前方腾起了一柱青烟,笔直地冲上了天际,不久后這股青烟就变成了浓浓的黑烟。 “点燃了烽火台嗎?”陈江汉看着那道烟的形状和颜色,苦涩地自言自语道。烽火台并不一定只有在发现敌人靠近时才会被点燃,但這黑烟的形状說明他们现在确实发现了大队敌兵。 “点燃烽火台。”陈江汉虽然不情愿,但還是对手下下令道。士兵们会用配好的艾草和稻草发出青色的烟,先断续两次,然后持续地发出青烟,如果情况沒有变化就会一直如此,如果发现他们无法抵御的大队明军出现,烽火台上就会给燃料中加入许多煤炭,迅速地放出大量的黑烟。 前方的烟雾变得越来越浓,而且不再是一根柱状。陈江汉摇摇头,這意味着整個据点已经在燃烧。他前面的這座已经是中途据点,既然连中途据点都失守了,更前面的主要储粮仓库肯定也已经焚毁了,那裡的储备可都是民夫们从昆明一路运去的啊。 不過陈江汉依然不打算放弃。东川這裡沒有任何居民,除了道路沿途的仓库也沒有任何物资可以迅速收集,无论明军实力多么雄厚,他们只要還得吃饭那就无法快速深入到东川府的腹地。陈江汉打算再等等,如果明军到此为止,那么仅仅丢掉几座前沿据点总比全部丢光好。守住了自己的這座,恢复前面的也会容易许多。 又過了一会儿,陈江汉看到有一队骑兵沿着大道向着自己的方向跑来,他眯着眼睛仔细地观察着,這队骑兵看上去也就二十個人上下,打着清军的绿旗。 陈江汉的据点還沒有经過加固,营墙都沒有修起来,他站在嘹望台上眼巴巴地等那队清兵来到台下。這些骑兵才靠近据点,陈江汉就急不可待地高声冲来人喊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谁是管事的?”为首的骑士高举起一袋公文,同时扔過来一支令箭:“我是保宁千总李名,奉川陕总督之命前来。快,快,過来听我念一遍公文,我還要赶路。” “保宁千总?怎么跑到這裡来了。”陈江汉奇怪地自言自语。這时手下的士兵已经把令箭给他送過来,陈江汉看了一眼,沒错,是他长官所有。 邓名满脸都是不耐烦之色,总算看到一個军官模样的清兵在卫兵的簇拥下朝自己走来,他伸手就把命令从袋裡掏出来,大声地念了一遍自己用清将名义写的焦土令,然后把公文递给对方,让对方核实下面的印章。 這并不是邓名遇到的第一個不肯执行命令的军官,前面那個哨所的清军军官同样不肯烧毁据点,邓名和他争执不休,最后对方竟然起了疑心,喝令手下拿人。不過对方太高估自己的战斗力了,而且清军士兵听到命令后也有些迟疑,比不上邓名的手下反应迅速,沒有能够拿住邓名不說,反過来据点的守官和几個守兵转眼间就被邓名的卫士杀了個干干净净。剩下十几個守兵也被邓名拿住,逼着他们点燃烽火台然后焚毁据点,据点周围的辅兵吓得一哄而散。 “立刻点燃报警烽火,”邓名在对方核对印信的时候,指着烽火台上淡淡的青烟表示這個颜色不对,他对周围的清兵直接下令道:“马上带着壮丁离开,把据点烧掉。” “這烽火只有在看到大队敌兵的时候才能上黑烟,据点不能烧,除非将军亲口命令。”陈江汉听到邓名的命令后生气地抬起头。自从看到将军的令箭后,他周围的手下就有些不知所措,陈江汉现在心裡也是乱成一团。不過即便印信是真的,也轮不到一個保宁千总在這裡指手画脚,陈江汉问邓名道:“保宁兵怎么跑到這裡来了?大人现在身在何处?” 這個問題让邓名微微迟疑了一下,刚才那個军官好像也是這样开始的,先是因为地域問題而产生不满,进一步发展为愤怒,坚决拒绝执行命令并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邓名是要清兵执行命令的,不能跟他们在细节問題上纠缠,和在建昌那裡一样,细节問題出现就說明已经有了怀疑的萌芽。 “拿下!”邓名轻声喝道。 随着這声喝令出口,八個卫士马上就跃身扑上,六個人对付陈江汉的护兵,另外两個则闪电般地把他抓到邓名面前。 “你要干什么?這是东川,不是川陕总督的地盘!”被强按着在邓名面前跪下后,陈江汉還在大声争辩着,短短几秒還不足以让他醒悟過来。 “斩!”邓名根本不和他争论四川是谁的地盘,冷冷地吐出一個字。 武三手起刀落,陈江汉的首级在地上滚动着,犹自双目圆睁。 “副官何在?”邓名抬起头问道。周围的清兵都目瞪口呆,听到问话后有几個人就回头把目光投向一個呆若木鸡的人——他同样愣愣地看着地上身首异处的陈江汉,大张着嘴說不出话来。 顺着這些人的目光,邓名也把视线投了過去,口中厉声喝到:“立刻点燃烽火,然后焚烧营房,带队离开。” 那個人听到邓名的喝令声后,抬起头看過来,他涣散的目光渐渐重新聚拢:“你们……来了就杀了陈头……你们這些保宁兔崽子……” 邓名不听他再說下去,伸手一指:“拿下!” “你们要干什么?”那個清兵见邓名的卫士向自己猛扑過来,伸手就去拔刀,還大喊着:“弟兄们,拼了吧!” 刀還沒有完全拔出来,這個清军军官就被周开荒一枪扎個对穿。有些清兵還沒有反应過来,有几個则同样拔出了武器,看到领头人已经横尸地上,這几個人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和邓名的卫士对峙着。 “军情十万紧急!”邓名高喊起来,把所有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他把令箭和公文一起高高举起:“還有谁敢违背军令!” 控制住清兵后,邓名等人监视着他们完成所有的焦土行动,然后把這十几個清兵叫到一起,问道:“這附近有什么好的隐蔽地点嗎?” 一個面色惨白的清兵做出了回答,他是目前這些人中的一個小头目。邓名点点头,把他說的位置记录在一张纸上,然后還在這些清兵的帮助下画了一张草图,让這些清兵確認草图上画得不错后,邓名把图小心地折叠好,当着他们的面藏进怀中:“你们可能要在這裡躲上十天到半個月,千万不要乱走,援兵赶来后会到你们藏身的地方找你们。” 說完邓名又掏出一张纸递给为首者,告诉他道:“這是给你们的凭据,上面這是我的画押,如果我沒事自然用不着,但如果我战死了,你们就拿着這张凭据,证明你们是听从我传达的命令坚壁清野的,任何罪责都由我一力承担。记住了,我叫李名,保宁的千总。” “谢谢李千总。”胆战心惊的小头目连忙把凭据收好,又讨好地道谢。還有几個人道:“李千总吉人天相,說這种丧气话做什么?” 带走了所有的马,邓名一行把這個据点抛在脑后。 跑出一段路后,他们停住脚步开始收拾身上的血迹。邓名收拾好后,趁着等待别人的功夫,掏出一個本子开始记录刚刚的那场冲突。万县一战后,他经常做這种记录,从奉节到成都的路上就记录了很多经验和见闻,但文字积累速度最快的還是到达建昌以后的這些天。 “我們比第一次好,沒有大动干戈,但還是差点跟他们打起来。”邓名记录完毕,就开始和同伴们探讨得失:“第一次,鞑子头目和我們争吵起来,他的手下对我們有了敌意和戒备心;這次我們沒等到那個时候就动手了,但還是晚了点,看来只要对方首脑還在,就不会改变心意听我們的。” 接着又讨论了一些战斗配合上的经验教训。邓名一行重新上马继续前进,很快就又有一個据点出现在他们眼前。 “又是一個不肯服从命令烧营的。”邓名看着完好无损的营地,還有烽火台上那股淡青色的轻烟,对周围的人摇头叹气。 抵达据点出示了令箭和印章后,邓名立刻问道:“這裡谁负责,副手是谁?” 见到为首的军官和副手后,邓名毫不犹豫地喝道:“拿下!” 扑上去抓住二人,邓名的卫士不等命令就动手杀人,两個死不瞑目的清军军官身亡时,距离见到邓名不過十几秒而已,根本沒闹明白自己为何而死。 這时邓名才对面前一片哗然的清兵喝到:“我乃保宁千总李名,此二人公然抗拒军令,死有余辜。现在听我的命令,立刻点燃烽火,烧毁仓库、营房。” 和上一站一样,邓名留下一份画押的证明书,让剩下的清兵带着辅兵逃到一個他们认为安全的隐蔽地点去等待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