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6章 父女（1W字大章）
下一刻，秦殤感覺腿上一沉。
不用去看都知道是小鬼嬰回來了。
這小東西速度還挺快啊！
他低頭看去，只見小鬼嬰目光死死的盯着天花板，嬰兒稚嫩的臉上寫滿了興奮和得意，肥胖的小手也是擡手指天，另一隻手則是牢牢抱住秦殤的大腿，似乎還幾分邀功的架勢。
“天花板上有個造型奇怪的眼鏡？近視眼鏡？”
“阿巴巴，阿巴！”
小鬼嬰抓着秦殤的腿不放手，表情認真且嚴肅的點點頭。
聞言，秦殤心中瞭然，看來八成那就是剛纔給自己製造了一股，類似於即將被傳送進副本時如芒在背那般涼意的罪魁禍首了。
不過小鬼嬰想了想又是補充了一句。
“阿巴，阿巴！”
“不是普通的眼鏡？後面有個柱體的形狀？”
這什麼鬼？
下一刻，小鬼嬰雙手呈半C狀，置於眼前。
望遠鏡？
眼鏡造型的望遠鏡？
“嘖，這翔安區不良人小隊發佈「官方任務」邀請民間組織玩家一起通關【1號修道怨】的傢伙果然沒按好心啊，偷偷給天花板上留了一個能夠起到【震懾】功能的道具！”
下一刻，秦殤想起了老師職業玩家五技能【震懾】，嘴角掠過一抹冷笑。
剛纔自己那種就像是被什麼玩意盯住的感覺肯定不是錯覺。
略微沉吟，他便是想到了出處。
這個技能應該是源自於【老師】職業的五技能。
老師職業玩家有【震懾】在手，可以輕而易舉的讓敵人投鼠忌器，不管是躲在暗處使用，讓敵人分心，逼出對方的底牌和手段還是一場激烈交手中，明面上直接使用【震懾】，試圖壓倒對方氣勢，都是左右戰局的利器。
不過秦殤往日裏接觸過的高等級神路玩家太少了，而且大部分都是對自己抱有善意的。
雖然以前秦殤就大概看過關於第二大區七大職業的技能介紹，但因爲大部分他接觸的高等級玩家都對他抱有善意，所以秦殤平日裏很少去研究高等級神路玩家的技能，也忽略了生活中去往這方面想。
要不是今天碰到了這種如芒在背，差點就逼得自己暴露出神路玩家本能細節的小動作，他都快要忘了，老師職業高等級玩家還有這麼一個技能來着。
事實的確如此，雖然他頻繁的和高等級神路玩家打交道，但他生活中可沒碰到太多明面上對自己抱有惡意的高等級玩家。
別忘了，倘若尹公子並不是那種剛毅正直的性格，一開始兩人剛認識的時候，尹十三但凡是個不擇手段的人，就完全可以在懷疑秦殤就是殺害他雙親的那位內測詐欺師的第一時間，找人將他給控制住。
又不需要自己出手，自然不需要擔心「聲望」值遭到影響。
到時候私底下用私刑審訊秦殤，說不定連哄帶騙，一驚一乍就能從秦殤嘴裏撬出些東西了。
所以時至今日，也不得不承認，正是因爲尹十三這種正直的性格，才讓起初剛成爲神路玩家還是個愣頭青的秦殤有機會能夠走到今天。
同理，教主裴梓柒也是，不過按照裴梓柒在自己離開燕京時那通電話裏的說法，自己成爲神路玩家這件事都是裴梓柒和蔣琪琪一手安排，很可能教主雖然對蔣琪琪的計劃知之不深，但八成我認識誰，結交了誰，都極可能是教主口中所謂的按部就班裏，提前被安排好了的因果……
“也是啊，【1號修道怨】可是秩序境被污染副本，正常清繳這個等級的被污染副本，帶隊的不良人肯定最起碼得是秩序境玩家，這沒毛病，更何況還是如此棘手的一個，聲名遠揚的被污染副本，人家手裏有老師職業的五階道具也正常……”
他這會可不敢直接擡頭超天花板看去，想來，在大門口布置道具試圖試探出在官方任務開始前一天，有哪些神路玩家到過這翔安區藝術博物館的人，八成就躲在整個博物館的監控室。
畢竟，人家都在博物館大門口丟了一個專門能夠用來試探神路玩家的道具。
要說光只有這麼一個佈置，打死秦殤都不相信。
自己雖然因爲直覺本能的疑心，躲過了被對方從遊客的人羣中揪出來。
但這可不代表秦殤此刻全副武裝戴着鴨舌帽口罩，還要偏偏刻意擡頭望向天花板的動作不會被監控室背後的人發現。
下一刻，秦殤順着三三兩兩的人羣先是朝着3號展館走去。
他要先去踩點！
人流匯入3號展館的前一秒，秦殤神色古怪下意識的扭頭看向不遠處矗立在整個翔安區藝術博物館大廳中央位置，宛如一枚定海神針般就這樣立在大廳中的黑塔。
眼底竟然帶有一抹古怪的不捨。
這一抹情緒，他自己大概都沒能發現……
……
另一頭，燕京。
一身白衣的尹十三坐在朝陽區治安署署長辦公室，今天的燕京也迎來了昭示着即將入夏的標誌性痕跡，春的尾巴不斷掙扎，消耗着最後一波寒流裏的冷空氣。
燕京下雨了，窗外不斷有雨水拍打着辦公室碩大的落地窗。
尹公子平常這個時候一般應該在辦公或者開會，不過今天自己的辦公室迎來了一位特別的來賓，對方竟然是來自首的。
而且其實如果對方不主動過來，尹十三今天實際上也是打算主動去找她的……
“所以，爲什麼呢？”
下一刻，房間中傳來低沉的嗓音。
“你既然知道他跳樓是迫不得已，而且最後時刻也是你給他施加的壓力，甚至是你拿走了他手裏的東西，那他死了，不是正合你意？你不是已經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嗎？可以孑然一身，瞭然牽掛地進入你夢寐以求的軍校。”
“你爲什麼又要來自首？”
“你發過去的短信內容天知地知，只有你們父女倆知道，實際上只要你不說，治安署也查不到你的頭上，頂多就是因爲手機的事情，讓你過來配合瞭解一下情況，爲什麼現在來自首了呢？”
聽到這話，坐在尹十三對面的圓臉短髮少女痛苦的雙拳緊攥。
尹十三冷笑着繼續殺人誅心。
“趙圓圓，你父親自殺是主觀的行爲，作爲成年人沒有任何人會在毫無外力的影響下，選擇放棄自己的性命，況且身爲成年人的確也應該爲自己的言行舉止負責，你父親跳樓是他的選擇，即便是那個逼得他不得不死的理由，對他來說或許比生死更加重要。”
“但他不屬於被人謀殺，三言兩語的口角，導致他最後選擇死亡，法律上很難構成直接認定你對他的死產生了影響，換言之，就算是你想進去，我也沒有權利抓你。”
下一刻，尹公子雙手交握，淡淡道。
“但我想代替我朋友說一句，不得不承認，你是個人渣！”
聞言，趙圓圓身軀一震，緊接着痛苦掙扎之色更甚。
沒錯，此刻坐在尹十三正對面的可不正是趙叔的寶貝閨女，趙圓圓！
她是來自首的！
話音落下，趙圓圓腦海中開始浮現出父親的音容笑貌，這麼多年沒見過父親了，他蒼老了許多，以前記憶中筆挺的身姿變得佝僂。
短短几年光陰，小時候明明覺得他的背影能夠頂天立地。
可是昨日一見，不知爲何。
在趙圓圓的感覺中，父親好像沒那麼多光環加身了，他普通的讓自己陌生。
“父親是爲了我才死的！他是因爲我死的！”
下一刻，趙圓圓想起在手機中外賣軟件裏看到的內容，心又是再度被刺痛了一下。
“起初是那個叫做陳博旭的男人找到我，要求我必須勸我父親自首，他說我爸爸是通緝犯，如果父親不去自首，就會影響我之後的入學，我從小到大唯一的夢想就是考入軍校。”
“我，我也是被鬼迷了心竅，我當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
“這些年父親一直杳無音訊，除了每個月按期定時打錢打生活費，我甚至一度都以爲他已經去世了，直到陳博旭給我打電話的那天！”
“前腳陳博旭剛給我打完電話，後腳我就接到了另一通陌生電話，然後就聽到了久別重逢，甚至我都有些沒反應過來的聲音……那是我父親的聲音，他說自己這些年過得很好，我們馬上就可以團圓重逢了，你知道我當時怎麼想的嗎？我的第一個念頭不是欣喜，而是害怕，我的父親是個逃犯，逃了數年，就在我即將步入軍校的時候，突然聯繫我，我當然會擔心他對我未來產生影響啊……”
緊接着，趙圓圓聲淚俱下，開始複述一系列過程。
尹十三眸色平靜，即便是眼瞅着女人情緒崩潰，也沒有再發表任何多一句的看法和意見，只是垂眸聽着趙圓圓的複述。
他的心靜的就像是這座治安署大樓，任外界風雨交加，我自巋然不動。
不過伴隨着趙圓圓的講述，尹十三腦海中大概已經能夠編織出一切前因後果的雛形了。
或許是因爲前幾天‘正義之鷹’的落網，纔是一切的開端。
尹公子默默地想着。
起因大概是因爲正義之鷹的落網，陳博旭以及陳閣老父子倆的利益受到了影響。
這時候陳博旭才徹底不再忍耐，從很久之前他就看過秦殤在論壇裏發表的攻略。
於是，推測到在【長藤鬼校】副本中，除了‘有腦子的武師之外’，秦殤另一位提到過的玩家雖然在攻略內給的戲份不多，可陳博旭還是敏銳的懷疑到了對方被通緝玩家的身份。
於是，陳博旭在正義之鷹落網的當晚，就想到了一個對策。
調查‘有腦子的武師’在論壇上的一系列發言，從中蛛絲馬跡裏，揪出了被提及的‘愧對子女’這個ID。
根據暱稱在被通緝玩家的資料庫中，找出了趙叔的真實身份，趙朝陽！
然而，因爲最近軍校的提前批錄取，查到了在趙朝陽失蹤這些年，一直一個人獨處的趙圓圓剛巧就是今年將要步入軍校的新生。
陳博旭的社會關係複雜，不過尹十三不難想象，這樣一個做事不擇手段程度和秦殤五五開的傢伙，想要從銀行打一份他人流水會是什麼難事。
父親杳無音訊，母親英年早逝，小妮子沒有出去上班打工，還在繼續學業。
這本身就是一個bug……
查流水很容易就能找出線索。
固定的日子，固定的金額。
有腦子的都知道，那個人八成就是趙圓圓那位，在數年前成爲了通緝犯下落不明的父親趙朝陽！
陳博旭早就懷疑秦殤勾結被通緝玩家，並且早就想借此調查。
趙朝陽顯然是個切入點，因爲如果能夠順藤摸瓜找到張曉芳，那就可以把尹十三也拖下水。
“陳博旭瞭解秦殤，這樣一個性子涼薄的人，是不會在副本中帶着一個沒什麼聯繫的人無緣無故通關副本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雙方本就提前認識。”
“從他懷疑【長藤鬼校】中，除了秦殤和‘有腦子的武師’之外的另外一個人，是被通緝玩家那一刻開始，陳博旭或許就猜到了燕京一定有一個能夠窩藏被通緝玩家的地方。”
“於是陳博旭去了趙圓圓的住處，從街坊領居那裏，找到了唯一一個被趙朝陽信任，託付留下了自己聯繫方式的鄰居，並且通過對方得到了趙朝陽的手機號，哦不，是老千的手機號。”
趙朝陽估摸着這些年銷聲匿跡，根本就沒用過手機。
他在進賭界之前，給鄰居那裏留下了自己的緊急聯繫方式。
大概率也是擔心閨女一旦出什麼事情，自己有機會能夠在女兒需要的時候及時趕到。
所以留下了老千的電話號……
結果，這就是一切的開端。
陳博旭這種人總有手段能夠得到他想要的信息，往壞的想是威逼利誘。
往好的想，或許陳博旭只是單純一擲千金稍微發動了點鈔能力，就從領居手裏要到了趙朝陽目前的聯繫方式，哦不，甚至都不需要他親自要聯繫方式。
最簡單的辦法，陳博旭直接給領居單純來一句我們是軍校招生辦的老師，現在想要考察一下趙圓圓同學的家庭情況，麻煩您如果有辦法聯繫到趙圓圓同學的家屬，通知對方一聲。
領居出於好心，說不定自己就下意識給老千編輯了那條，讓趙叔突如其來知曉閨女竟然被提前批選中，考進了軍校的那條短信。
之後作爲父親，趙叔自然便是主動聯繫了閨女。
這些年的思念，誤會，委屈，全都在收到閨女錄取信息的那一刻煙消雲散，化作濃濃的欣慰和激動，渾然忘了背後可能被人設了套。
當然，趙叔本就不是秦殤和尹十三佈局中考慮到的關聯人物，兩人也沒想到陳博旭會因爲一個副本攻略竟然就盯上了趙朝陽，試圖給對方拖下水，進而實現目的找出張曉芳還活着的依據，藉此給尹十三扣上包庇被通緝玩家的名頭！
“後來，你去了來福大酒店，見到了父親和他現在生活圈子裏的朋友們。”
“然後呢？”
下一刻，尹十三眼瞅着趙圓圓一口氣說完一長串話。
從飲水機拿一次性紙杯子給趙圓圓接了一杯水遞過去，這才問道。
如果說陳博旭給趙圓圓打電話是拋轉，那麼趙叔後來在看到老千收到短信之後，忍不住主動聯繫了閨女，那就是引玉了！
趙圓圓這些年都沒聽到過任何關於父親的事情，先是從一個陌生人口中聽到了對方揚言自己父親是通緝犯，要求自己勸對方自首。
結果下一秒，便是接到了數年杳無音訊的父親來電。
趙圓圓能不震驚嗎？
試問，自己父親突然人間蒸發，結果數年後給自己來電。
告訴自己這些年其實是因爲違法亂紀爲了躲避搜捕，所以藏了起來。
是個正常人怕是都得心生怨氣委屈。
畢竟，這些年處在青春期正是叛逆時刻的趙圓圓同樣也缺失了父愛。
而且事實也的確如此，這麼多年沒聯繫過，趙叔在打來電話之後多多少少，也會解釋一下這些年爲什麼沒有主動聯繫女兒的原因，當然，趙叔隱瞞了神路玩家的事情，同樣也隱去了這些年自己過得其實並不好的真相！
通緝犯一事又不假，趙圓圓心底除了怨氣剩下的便是驚懼。
於是翌日，當趙叔喊女兒到來福大酒店聚餐的時候，趙圓圓出於各種複雜情緒，可能有思念，可能有擔憂，也可能抱着幾分憤怒和氣憤，帶着勸慰父親去自首的目的，她去了。
因爲在她的三觀和認知裏，她並不理解父親逃逸的理由！
趙朝陽同樣也沒有解釋的意思，畢竟人活一世，總是無奈的，不然爲啥常說知己難尋，因爲人活一世，想要讓他人完全百分百理解自己的處境和難處，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夠做到和其他人百分百的感同身受……
通緝犯，本就犯錯了，那就應該坐牢，即便是自己的父親！
趙圓圓的角度似乎沒錯，但她無法理解趙叔所謂的冤屈，因爲大概率父親杳無音訊這些年，她對父親的信任也漸漸消失了，尤其是第一個告訴自己父親是通緝犯的這件事，還不是從父親口中聽到的！
所以當趙叔原原本本講述自己其實是出於見義勇爲，纔在公交車上和人動手的那一剎那，趙圓圓心底更多的是質疑而不是共情。
多大點事？至於你逃這麼多年嗎？
所以就引發了之後的一系列連鎖反應，趙圓圓並不想讓父親去找所謂的當年那個受害者。
因爲時間太久遠了，她不覺得對方會幫父親洗刷冤屈，尤其是自己心中還有更焦慮的一件事。
好不容易考上了軍校，卻被一個人告知，你父親這些年下落不明其實是因爲成爲了通緝犯，如果你不勸他自首，我就舉報你父親是通緝犯，讓你進不了軍校。
複雜的情緒交織下，趙圓圓最終選擇了自私。
我努力了這麼多年，我不能因爲這件事功虧一簣，父親本來成爲通緝犯就是他的錯！
於是，她開始逐漸態度強硬的勸趙叔乖乖自首！
這也就是爲什麼，趙圓圓在秦殤面前，幾乎神色都不好看的原因了。
因爲在地鐵上和陳博旭碰面的時候，陳博旭給出的資料裏表示，秦殤是治安署特別行動隊的人！
沒錯，不良人組織本就是官方牽頭組織成立，再加上立足於治安署系統。
說是治安署特別行動隊也沒毛病。
那或許，趙圓圓更是會站在普通人的角度揣測。
會不會就是因爲這個治安署特別行動隊的隊員一心包庇，徇私枉法。
才罩住了那個來福大酒店中的其他通緝犯，讓這裏成爲了通緝犯們的淨土？
這個世界上感同身受真的很難，就算是朝夕相處的父女，母子關係，都經常因爲一些瑣事吵架鬧僵，更何況，是父親已經四年沒陪伴在自己成長過程中的趙圓圓。
“陳博旭的電話裏說過，跟父親在一塊的那些人，每個人八成或多或少都是身上有刑事案件的人，他們基本都是通緝犯，他說希望我勸父親乖乖自首，不然他就會親自下場舉報我父親，並且也會第一時間打電話給軍校招生辦的老師，舉報我父親是逃逸的通緝犯，讓我過不了政審。”
“我求他不要，給我一點時間，於是他就有了一個要求，他說如果我見了父親，知道了他們這些通緝犯小羣體的窩藏地點，將其如實的告知，那就可以放我一馬，給我父親去自首的時間……”
趙圓圓參加賭界那些人一月一次聚會的那天，其實不僅僅只是單純過來見趙叔一面試圖勸杳無音訊失蹤數年的父親乖乖去投案自首。
更是帶着陳博旭想要挖出這些被通緝玩家窩藏地點的任務。
下一刻，她聲音哽咽了起來；
“然後我勸了，我們吵了好幾次……”
“我見到父親之後，從地鐵站他接到我到進入來福大酒店的路上，我們吵了一架，到了樓上我去了父親的房間休息，父親又過來和我講，想要找到當年的受害者爲自己洗刷冤屈的時候，我們吵了一架，再後來，在樓下，我們又吵了一架。”
趙圓圓說着眼淚便是嘩啦啦的直流。
“我害怕！我不敢想如果好不容易考上的軍校，因爲受到別人舉報，被父親通緝犯的身份牽連，我的未來會怎樣，可父親執意要洗刷冤屈，他非要說自己纔是無辜的受害者！”
“我當時就說了一句重話……”
“你非要毀了我的未來才高興嗎？這麼多年杳無音訊，你到底盡到了什麼身爲父親的職責啊，如果你被人舉報，害得我進不了學校又該怎麼辦？”
“那時候父親突然沉默着，說了一句，那我可以爲了你去死！”
“我當時很生氣啊，我，我，我就說，就說……”
趙圓圓話到這裏，眼眶通紅。
“就算是你死了，可我依舊還是個通緝犯的女兒啊，你依舊已經毀了我一半的人生了！”
“然後他就走了，他走之前提過一嘴，說是有人幫他查到了當年在公交車上見義勇爲幫助的受害者聯繫方式，他說自己要去見一面受害者，就在父親剛剛離開沒多久，我懷着忐忑心情回家的路上，陳博旭就給我打來了電話，他說他看到了我父親獨自一人上了515公交車，他已經舉報給了治安署，馬上就會有人來抓我父親。”
“那一刻，我真的慌了……”
“父親可以自首，可以因爲我的勸解開導，主動投案，但不能是被舉報之後落網啊，這樣就相當於是逃犯行蹤暴露，到時候他不僅不能減刑，還會牽扯到我的升學。”
“我就立馬給他打了電話……”
聞言，尹十三拿起桌子上的中華煙，緩緩夾在嘴上點燃一根。
“你父親不是沒有手機嗎？”
這話一出，趙圓圓身軀一震，眼淚流的更加洶涌，滿臉的懊惱和悔恨；
“是，是昨天出地鐵的時候，父親來接我在路上買的，他說以後要和我聯繫總得有個手機吧……”
尹十三銳利的目光瞥了一眼趙圓圓，似乎已經知道了真相，呼出一口濁氣，扭頭看向窗外。
下着雨的燕京像是蒙了一層薄紗，起了淡淡的雨霧，視野極差。
“可是我們在現場發現的那部手機裏，有和陳博旭的通話顯示，而且並不是你父親跳樓墜亡當天的，手機確實是新買的，但通話記錄不是，這點你作何解釋？”
趙圓圓淚如雨下，聲音哽咽。
“他不捨得用新手機，他說手機能用就行，自己就是接打電話，拿個新手機用也太埋汰這好東西了，於是在地鐵站接到我之後，就把新手機給我了，辦了張卡重新登記了幾年前自己再用的手機號之後，要走了我的舊手機，那部新手機，新手機是他去世之後，我趁着四下無人偷偷塞進他手裏換回來的……”
聞言，尹十三眯起眼。
現場發現趙朝陽手中的是一部新手機，而不是有過明顯使用痕跡的舊手機，他大概已經知道之後的事情經過了。
沒再吭聲，吧嗒吧嗒的抽着香菸，呼出的二手菸將整個署長辦公室都嗆在了一股煙雲中。
“當時，我被陳博旭威脅，一時間亂了神，父親踏上公交車離開之後我就一直在給他打電話，但爸爸始終顯示是通話中沒有接，我一氣之下就發了幾條短信，說了很難聽的重話，我自己事後也後悔了，再想起陳博旭說我爸爸坐的是515路公交車，我就想起了四年前他就是開515路公交車的，他很可能要去公交總公司找證據！”
說完這話，趙圓圓垂着腦袋，神色彷徨。
半晌，整個治安署都沒人再開口。
滋啦——
約莫一分鐘之後，尹十三將菸蒂塞進了菸灰缸，這才長舒一口氣。
“然後，你趕到的時候，就親眼看到了趙朝陽站在天台上跳下來的一幕，你終於鬆了口氣，畢竟不用擔心自己會被影響升學了，然而慶幸的情緒過後，就是親人離世的痛苦掙扎，而且你怕了，你害怕趙朝陽手裏那部你的舊手機中，你剛剛發送出去的短信被我們看見，於是第一時間拿走了他手裏的手機，把你的新手機塞進了他的手裏，你害怕自己所謂的，那些短信內容裏的重話，成爲我們認定你纔是害死趙朝陽的兇手，你害怕那些內容，被我們趕到現場的治安官看見，於是你刪除了自己新手機裏發出去的短信，但你沒法刪除趙朝陽手裏你那部舊手機裏的短信，於是你把兩部手機調換了一下，父親前腳剛去世，你心裏想的卻是如何撇清自己的關係，呵……”
“其實我們的技術手段已經能夠恢復手機裏短信內容了，所以你當時換手機的操作毫無意義，不過我更想給你看一個東西……”
說完這話，尹十三起身關上房門，然後關閉治安署署長辦公室的大燈。
整個房間頓時陷入了一片黑暗當中。
昨天技術部門找到了趙朝陽手裏那部手機中的通話記錄，於是尹十三才發現電話另一頭的人居然是陳博旭。
但，現在冷靜下來思考，如果是陳博旭親自打電話威脅趙朝陽，按照秦殤的說法，尹公子並不相信陳博旭這位陌生人的三言兩語，可以給堅持這麼多年都按兵不動，爲了不影響閨女銷聲匿跡的趙朝陽，會因爲一個陌生人幾句話的威脅就放棄生命。
今天早晨上班之後，尹公子便是勒令技術部門拿這部手機當做突破口繼續調查。
結果很快，技術部就恢復了手機中原本已經被刪除了的短信。
於是他確定了那部手機裏電話卡的主人，並不是趙朝陽，那部手機的電話卡明顯有長期的使用痕跡，在近幾年都有繳費記錄，那就是一個被正常使用的手機號，而且號碼屬於的戶主正是趙圓圓。
秦殤說過，趙朝陽隱姓埋名躲在賭界的這些年，根本就不敢和外界有任何聯繫，趙朝陽又怎麼可能帶着手機進賭界呢……
當時，尹公子大概就猜到了來龍去脈，不是陳博旭逼死了趙朝陽。
而是趙圓圓在走投無路之際，眼瞅着父親一心執着的想要爲自己證明恢復清白。
怒不可遏的爆發了全部負面情緒，將提心吊膽的恐懼完全傾瀉在了趙朝陽的身上。
看完技術部門恢復出來的短信內容，尹十三更是徹底篤定了自己的猜測。
短信的內容有些不堪入目……
比如什麼，‘你就這麼想毀了我嗎？你現在連去自首的機會都沒有了，已經有人在你上公交車的那一刻舉報你了，馬上就會有治安官來抓你，你落網了我就會有一個罪犯父親，我毀了，完完全全的被你毀了，我這些年的努力全部白搭，趙朝陽，我恨你，你自己的一輩子都毀了，還要把我拖下水，你這樣的人算什麼父親’
‘你爲什麼非要把你的委屈放在第一位呢？你就不能爲我考慮一下嗎？現在的你就是我的累贅，你乖乖自首不行嗎？明明就是犯了罪，你自首我纔能有機會進軍校，你現在要是等到治安官把你逮捕，我就徹底沒機會通過政審了’
‘難道你就不能聽我的乖乖坐牢嗎？況且人家當事人都過去了這麼多年了，就算是你見義勇爲是真事，別人憑啥就偏要幫你證明澄清？治安署都這麼判了，都已經認定是你的責任了，你現在還想要翻案？早幹嘛去了？’
當然，還有更重的一些話……
尹十三看完後就猜到了，趙朝陽跳樓之後現場手裏的那部不是他自己的手機，而是趙圓圓的手機，因爲技術部門恢復了短信之後發現，那部手機纔是發件人。
消息是給另一個號碼發出去的，只是被刪除了。
昨天下午，在趙朝陽跳樓之前的這段時間，趙圓圓用那部新手機給拿着她舊手機的趙叔一直髮短信，怒斥執着不明事理的父親，怒罵父親的自私，最後眼瞅着父親墜樓釀成大錯。
她突然慌了，於是在現場刪了自己手中新手機的短信，又把父親手裏的舊手機拿走了。
這就是爲什麼，趙朝陽那部手機中會有和陳博旭的通話記錄，因爲裏面插得是趙圓圓的手機卡……
當時，趙朝陽先後經歷被當年見義勇爲救下的受害人閆婉瑩丈夫拒絕，又被女兒不斷抱怨，心中焦慮和惶恐不甘情緒攀升到頂點之後，火急火燎的將515公交車總公司當做最後的救命稻草。
他當時大概是想着，如果能從公交總公司調出自己當年那趟車的監控。
也許還有機會證明自己是清白的，結果八成公交總公司那邊也讓趙朝陽碰壁了。
最後，不斷被趙圓圓苛責，聽着女兒一句句扎心的話語。
趙朝陽徹底放棄了生命，因爲他突然意識到女兒是對的。
聽到遠處警笛聲陣陣，他或許發現自己想要重新證明清白是一件多麼幼稚天真的想法。
也許，自己活着真的是孩子的累贅？
於是，他徹底放棄了內心最後的希冀。
不過尹十三不想去聊趙圓圓激烈的言辭，過激的苛責，以及去講述趙叔去世之前內心中究竟在想什麼。
自己又不是趙朝陽，這裏是治安署又不是心理診所，講這些並沒有意義。
他也不在意趙圓圓是否因爲目睹了父親墜樓的畫面，產生了什麼創傷或者應激心理。
他只是想把該給她看的一些東西，讓她看完！
“你要給我看什麼？”
下一刻，眼瞅着房子吊燈被關閉，整個治安署署長辦公室陷入到一片黑暗當中，趙圓圓怔了怔。
尹十三擡手打開了投影儀。
“這些年，趙朝陽一直住在來福大酒店，他被通緝的原因的確和你講的一樣，這件事他沒有衝你撒謊，是在公交車上見義勇爲出手過重，再加上現場混亂他當場逃逸了，於是被通緝，但他的確騙了你一件事！”
說完，尹十三摁了摁投影儀。
上面彈出一張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張信紙。
紙上用橫七豎八的字跡歪歪扭扭寫着什麼……
照片上有拍攝日期，第一張是2019年，8月。
【我去，來福大酒店的水費一天居然要兩塊錢嗎？老闆，能不能幫我把水費也停了，我平時不用水，喫飯的話我可不可以一天只吃一頓，您少收我一點錢，哦對，電費也停了吧，我現在和外界不聯繫，我也不用手機……】
2019年，10月9號。
【老闆，我感冒了，能不能幫我買一包感冒藥？錢先欠着，下個月直接從我工錢里扣】
同天，拍攝時間前後約莫只差五分鐘。
【老闆對不起，感冒藥還是算了吧，我挺一挺應該就過去了，我還要攢錢給閨女上學呢，對不起對不起麻煩您了】
2020年，1月。
【老闆麻煩能不能預支下個月的工錢？我女兒他們學校要求補習資料，孩子考試要刷真題，他可能生活費不夠用，而且最近領居說孩子學習壓力很大，我想給他多打點生活費讓她能想喫啥就喫啥】
2020年，2月。
【保證書，本人，趙朝陽保證不再借用公共衛生間區域的水洗衣服，破壞來福大酒店的環境形象】
2020年，9月。
【今日向金總借了五十元給閨女買襪子，等我出去了一定奉還，感謝金總，感謝來福大酒店的朋友們】
2021年，5月。
【閨女在校運動會拿獎照片上了他們學校的公衆號，找老闆借十五元打印照片，爸爸的小驕傲沒想到一轉眼又長高了這麼多】
2022年，1月。
【今天幫葉老師搬桌子，賺了十五塊，老葉還送了我一顆蘋果，剛好可以把去年打印照片的錢還上了，也不知道我們家小圓圓這會在幹嘛？最近有沒有好好喫飯，有沒有認真學習，麻煩老闆幫我把借條清一下】
2023年，5月。
2024年，1月。
2024年，5月。
最後一封信，就在昨天。
【老闆，我女兒考上軍校了，我馬上就可以搬回去和孩子住一起了，我一定要想辦法洗清冤屈，我是清白的，我不能讓孩子蒙羞，讓他有一個通緝犯父親，我不可以讓孩子有任何委屈，哦對，明天小圓圓要來咱們這喫飯，能不能借我五千塊錢，我想給孩子買個手機】
【我聽說別人家孩子升學了都有手機電腦獎勵，我不想讓小圓圓受委屈】
趙圓圓目露呆滯的張了張嘴。
“這些，是什麼？”
“他騙了你，他說自己過得很好這件事上，他騙了你。”
“這些是近些年，趙朝陽在來福大酒店，找其他同伴賒賬以及委託酒店老闆記賬下來的信，有一部分是借錢的借條，有一部分是欠條，據說，趙朝陽在來福大酒店的這四五年，一共只花了21.5元，其中15元是消費在了打印一張照片上……”
話罷，尹十三淡淡道；
“一個連感冒藥都不捨得買，跟你說自己過得很好的人，可不就是在撒謊騙你嗎？”
“我們在趙朝陽的遺體上找到了他的錢包，除去給你買完新手機的錢以後，他只剩下了六塊錢，還有，我想糾正你一個錯誤，他不是爲了執念偏要洗刷冤屈……”
“他，是爲了你！”
“是爲了能夠恢復正常人的生活搬回去和你在一起，不然他爲什麼這麼多年都不行動？他不是覺得自己委屈，而是不想讓你和他一起受委屈。”
“他洗刷冤屈試圖翻案，是希望用普通人的身份回到你身邊，搬回去和你住在一起，重新和女兒一起生活，因爲你本就是支撐他在山窮水盡之際，活下去的唯一念頭。”
“你以爲他的執念是因爲自己受委屈了？”
“笑話，都委屈了這麼多年，他有什麼扛不住的？”
“他執念是單純只考慮他自己？你錯了，他執念不是案子本身，不是當年見義勇爲那件事，而是想要搬回去和你一起生活的想法，這纔是他的執念，他想陪伴自己的小驕傲。”
“他是完完全全在考慮你，作爲一個父親，他沒有半點私心，因爲就算是自首，你也有了一個身爲罪犯的父親，而他只想成爲你的驕傲，他甚至到死，都不想讓你，有一個會讓你蒙羞的罪犯父親，這纔是他跳樓的原因，而不是因爲自己擔心被抓。”
“所以，趙朝陽臨了，到去世之前的最後一秒，他都在爲你着想不讓你受委屈！”
“而你，到最後，即便是親眼所見父親去世，你想的，也都是他的一切如何能夠不牽連到自己，試圖極力撇清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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