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羅網
“明軍動了!”
勁風鼓盪,吹起了鳳陽山東石牛山上玄黑色的大纛旗。
石牛山,地處於鳳陽山脈的最東部。
從石牛山上看去,可以望見整個鳳陽府東平野之上的所有動向。
李巖內穿罩甲,外着絳紫色的大氅,挎弓按刀,佇立在崖邊的平臺之上。
戎馬數載,李巖早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從河南一路走來,他們經歷了無數的艱難險阻。
很多次血戰之中,李巖都曾抽刀上陣,身先士卒。
現如今,李巖不敢稱爲驍將,但是也能受的住衆人誇讚一句勇武。
“終於來了……”
李巖目光凝然,注視着山下正在不斷調動明軍。
揹負着令旗的萬民軍傳令兵半跪於地,將鳳陽周圍明軍的消息悉數稟報而來。
“明軍北路軍於拂曉向我部陣地發起猛攻,一刻鐘前,世子墳大營淪陷,我軍在鳳陽城北九座營寨已經悉數被拔除,李際遇將軍已經領兵退至鳳陽外城城牆一帶。”
“明軍北路軍現在已經放緩了攻勢,不再推進。”
李巖舉目向北望去,視野之中仍是一片茫茫,相距數十里,哪怕是站在山巔也難以知曉。
不過李巖的目的並非是想要看到北面的情形。
只是再度對於陳望麾下的兵馬戰力刷新了認知。
他雖然和陳望彼此之間有着聯繫,但是在北面的防守,他並沒有放哪怕一絲一毫的水分,防守安排的都是麾下精銳,甚至還讓李際遇留下統管。
陳望是一隻猛虎,與其謀皮,自然是要小心慎重。
李巖也擔心陳望與他合謀是假,實際卻是想要殲滅他們。
但是一日之間,陳望領軍連拔其九座營寨,將他麾下的兵馬逼退至外城城牆一帶。
漢中軍的精銳程度遠超出李巖原本的設想。
李巖本以爲經歷了不斷的訓練,以及連番的血戰,他麾下的精銳兵馬應當與漢中軍有着一戰之力,就算是不能分庭抗禮,也應當不落後太多。
但是眼下看來,漢中軍的戰力仍然比他麾下最爲精銳的部隊還要高出一截,自成一檔。
李巖眉頭緊蹙,陳望麾下漢中鎮的兵馬有上萬之衆,不知道是陳望麾下的正兵營如此驍勇,但是說其餘的兵馬也都同樣強悍。
若是前者,那陳望的威脅還算可以接受。
若是後者,那麼陳望就有些太過於恐怖。
絕非是萬民軍之福啊……
“明軍東路軍正在全面回防,大部已經退守濠河以西,只留下橋頭堡三座於河東,經哨騎詳細探查,三座橋頭堡類各有官兵千餘留守。”
“明軍三座橋頭堡堡牆堅固,前部軍中火炮難以轟塌,堡內軍卒精銳,披甲者甚衆。”
冬季用土築牆,不需要什麼黏合劑,只需要澆上一些冷水,寒風一吹一凍,便是一道堅固的壁壘,一般的中小型火炮根本難以轟開。
萬民軍喫過幾次火炮的虧,所以有意識的在收集火炮,也因此蒐羅了不少的火炮,組建了自己的炮隊。
但是萬民軍一路以來,經過的地方都是內陸,繳獲的火炮口徑自然不大。
基本都是些過時的佛朗機炮和一些輕型中型的發熕炮,攻堅能力並不強大。
這也是爲什麼久攻鳳陽城不克的重要原因。
要是真有重型的火炮,譬如遼東常用的那種重型紅夷大炮,只消對着鳳陽城的城牆狂轟濫炸數日,就能在其城牆上打開缺口。
“明軍此番南下攻山部隊,兵馬合計在一萬兩千人上下,分五陣而來。”
“前陣旗號爲保定總兵虎大威,其餘四陣皆打保定旗號,爲孫傳庭麾下直屬兵馬,其中陣爲僞明督師孫傳庭親領。”
李巖一手按住佩刀,另外一隻手緊着外罩的徵袍,站在崖邊俯瞰着山下的原野。
原野之上。
大隊的明軍正如潮水一般緩緩涌動而來。
身披着赤甲的明軍偵騎呼嘯着漫過大地,恍若一條條躍動的火龍正在張牙舞爪,向着山腳的方位急速壓來。
即便相隔數裏之外,但是大軍所散發出的肅殺之氣仍是撲面而來。
明軍的緩緩壓來的景象,讓李巖也不由爲之而側目,不由讚歎道。
“盛名之下果無虛士,孫傳庭能有如此聲名,確實是有過人之處。”
符離橋之戰,李巖設下陷阱,大敗楊文嶽帶領着保定和河北等鎮的兵馬。
現在孫傳庭麾下的兵馬,有大半都從大名府招募的起義軍改編而成。
“不過數月時間,竟然能夠練出如此精兵。”
一旁的袁時中眉頭緊蹙,神色嚴肅,看着明軍整齊的軍陣,饒是心中百般的不屈,他仍然是不得不承認,自己不如孫傳庭多矣。
“未能再拖延些時日,實在愧疚。”
這些兵馬之中,曾經大部分人都是他的舊部。
袁時中在大名府,籌謀時間長達年許,聯絡一衆人馬響應萬民軍的起義。
本來一路上皆是勢如破竹,連敗進剿明軍,更是攻破了河北大名府的開州,最盛之時,跟隨者多達十萬之衆。
登高一呼,萬衆同應,如何不會讓人生出萬丈之豪情。
只是……
昔日的種種,前呼後擁,衆星捧月,都在轉瞬之間化爲了泡影。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全都是一個人——孫傳庭!
袁時中神情肅穆,緊握着腰間的佩刀,目視着山下明軍的中陣。
十日。
從孫傳庭上任保定總督領軍討伐,再到他連番兵敗,最後被圍困在山東西部東昌府的朝城之中。
孫傳庭一共只花了十日的時間。
孫傳庭和楊文嶽不同。
他不是什麼文弱的書生,不是什麼無能腐儒。
他是從沙場裏面屍山血海之中殺出來的將帥,他是敢於親身上陣,衝鋒陷陣的統帥。
就和……
就和,盧象升一樣……
“孫傳庭能力卓越,起初上任陝西巡撫,便能整頓軍務,肅清地方,黑水裕擒殺闖王,北敗建奴於青山關。”
“遼東奴亂自萬曆年間啓始,先經薩爾滸之敗,後又有瀋陽陷落、廣寧慘敗,幾番入邊劫掠,遍揉京畿,北地九邊談奴色變,更有傳言道‘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李巖目視着山下緩緩推進而來的明軍,沉聲言道。
“如此局面之下,孫傳庭領兵勤王,卻是贏取青山關大勝……”
遼東糜爛,建奴勢大,但凡國人,皆是心痛不已。
李巖曾經也爲之而憤慨過,只可惜他仕途不順,有心報國,卻是無法任職。
青山關的大捷,早已是傳遍天下。
朝廷邸報極盡慷慨激昂,九邊諸鎮通力合作,竭盡全力,仰面攻山,營救百姓,收復失地。
成千上萬的官兵埋骨於青山關,最終換來的是打破了“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的神話,大壯中國之聲威,一掃數十年來遼左敗局之萎靡。袁時中兵敗於孫傳庭的手中,李巖並沒有絲毫的意外。
當時李巖給袁時中的建議便是不要在大名府久留,趕快南下轉移,與他統領的萬民軍主力匯合。
但是袁時中在勢力快速的膨脹之後,心中有了別樣的想法,不甘心受制於人,所以在留在了大名府內。
最終兵敗於孫傳庭之手,給孫傳庭做了嫁衣。
李巖斜眼看了一眼懊悔不已的袁時中,沒有苛責他。
事情已經發生,說太多的話都只是無用功,反而還會使得麾下離心離德。
“孫傳庭久經沙場,能力卓著,可稱不世名將,敗在他的手上,你不冤。”
李巖當了許久的統帥,自然是懂得馭下之道。
袁時中聲望頗高,驍勇善戰,頗通戰陣,能力足以獨當一面。
雖然起初有另起爐竈之意,抱有野心。
但是現在早已經是看清楚了局面,看清了自己,只會更加的忠誠。
袁時中不會成爲萬民軍日後的絆腳石,反而還能夠成爲他的一大臂助。
“而且孫傳庭更多的,還是借了盧象升的勢,否則依據堅城,再如何也能堅守月餘的時間。”
袁時中點了點頭。
李巖說到了他的心坎上,誰能想到孫傳庭竟然派人打出盧象升的大纛,直接瓦解了他麾下兵馬的軍心。
每次想到這裏,袁時中常常都扼腕嘆息。
“嗚————”
渾厚的牛角聲自遠方明軍的大陣之中傳來。
明軍的偵騎覆壓而來,逼退了萬民軍在山下最後的遊騎,掌控了整個戰場。
明軍的各部已經停下了腳步,做着最後的準備,正在開始應旗。
視野之中,明軍各部軍陣嚴整,衣甲鮮明,殺氣凌厲。
無數旌旗相繼搖動,彼此起伏,一眼望去明軍的大陣就宛如海潮起落一般壯觀。
慷慨激昂的威武之聲直衝雲霄,響徹原野。
李巖周圍,袁時中一臉凝重,一斗谷還有一衆萬民軍中的將校也是神情肅然。
官兵他們見得多了,數萬的官兵也不是沒有見過。
但是孫傳庭所率領的明軍氣勢高昂,完全有別於其他的官兵,那股精氣神,和一般的明軍完全截然不同。
唯一在氣勢上勝過現在孫傳庭所統領明軍的,也就只有陳望麾下統領的那支漢中軍了。
正因爲如此,所以一衆萬民軍的軍將才會出奇的表情一致。
李巖神情冰冷。
對於孫傳庭,李巖自然是佩服。
只是,佩服是佩服。
但是戰場之上,兵戎相見,卻是容不得半分的留情。
他們的立場終究是不同。
孫傳庭,站在朝廷的一方。
他仍然抱着幻想,抱着可以根除朝廷弊病,肅清九邊流毒,再度中興大明的幻想。
正因爲心中存在着幻想,身在局中,才無法看清現實。
孫傳庭看不清現實,但是李巖身在局外,卻是看的分明。
大明……
已經腐朽不堪……
一切都已經爲時已晚。
現如今坐在皇帝寶座之上的那位,沒有根除弊病,中興大明的能力。
“咚!”“咚!”“咚!”
隆隆的戰鼓聲自山下的原野傳來,那是明軍軍鼓所發出的聲餉。
明軍聲勢浩大,旌旗搖動之間,大陣隨之而動,恍若黑雲一般向着山麓覆壓而來。
山崖之上,萬民軍一衆軍將皆是神情嚴肅。
人的名,樹的影。
孫傳庭的聲名早已經是名揚四海,如何不使人懼怕。
李巖環顧四下,周圍軍將的神情早已經是被他全部盡收於眼底。
一種軍將如此,底下的軍兵自然更加。
“巧婦安能作無麪湯餅。”
相比於一衆凝重肅穆的萬民軍軍將,李巖的神色卻要平淡的多。
山下的明軍氣勢從外面看上去雖足,但是在李巖看來,卻是外強中乾。
孫傳庭所領的這支明軍底細,李巖再是清楚不過。
這些明軍大半都是袁時中曾經的舊部,經歷的戰陣有限,孫傳庭接手過來的時日尚短,就算是日日訓練,也不過是勉強成軍。
距離真正的精銳之師,還差得遠。
而且最爲重要,從陳望和他安插的間諜手中,明軍缺糧欠餉的情況,李巖也是完全知情。
“如今明軍氣勢強盛,只不過是因爲一路以來的連勝罷了。”
“這一路的連勝,早已經是衝昏了他們的頭腦。”
李巖的聲音渾厚,在衆人的耳畔響徹。
“南直隸的數萬大軍在我們的兵鋒之下,只敢捲縮在鳳陽的內城之中!”
李巖緩緩拔出了腰間的佩刀,目視着崖山的衆將,環顧着周遭的甲士,高聲道。
“南國入援的大軍畏懼我們的威勢徘徊不敢馳援,止步於南京。”
“我們從河南一路轉戰千里之地,破洛陽、殺福王、陷徐州,連戰連捷!”
“昔日披堅持銳的數萬保定鎮兵,都敗在了我們的刀槍之下。”
“昔日數以十萬計的進剿兵馬,都無法擊敗我們。”
李巖的氣勢不斷的攀升,他的話語慷慨激昂,極富感染力,帶動着衆人的情緒不由自主的瘋狂的上漲。
“今日鳳陽,勝利也必將會屬於我們!”
“天災連綿、邊禍不斷,我等乘勢而起,有若騰龍,必將翱翔於九天之上!”
李巖執刀而立,神色冷冽,眼神決然。
迴應他的,是漫山遍野無數高舉着兵刃的軍卒,是無數應令而動的旌旗。
李巖擡起了頭,將目光投向遠方,極目眺望而去。
地平線的盡頭,數條黑線正朝着白雲山的方向緩緩而來。
明軍的背水一戰,也在李巖的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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