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當年少年

作者:劍來
陳平安從猶夷峯帶回了兩筐的喜糖,桂花糖爲主,讓容魚送給國師府的文祕書郎,六十餘人,人手兩袋,沾沾喜氣。雲紋精美的繡金袋子,編織有不同的吉語文字,文祕書郎們都識貨,繡袋是定要留下的。

  因爲缺席了早朝,陳平安主動跟皇帝商量,特意補了一場御書房小朝會,不過前來議事的,都是朝廷封正的高位山水神靈,聚在一起討論各地“調水”一事,預防地方州郡出現大的旱澇災害。

  陳平安也帶了兩包喜糖送給皇帝。

  宋和打開繡袋的繩結,從裏邊摸出一把桂花糖,一一丟給晉青、楊花他們。

  皇帝愛幺兒嘛,另外一袋喜糖,宋和想要留給女兒,只等她遊歷歸來。

  他們一邊喫着喜糖,一邊商量着朝廷官方編書一事,御書房氛圍還是很輕鬆的。

  陳平安說他已經成功邀請到陳淳化,老先生答應抽出三個月的光陰,爲大驪史官們專門講授治史的學問路徑。

  大瀆淋漓侯曹涌讚歎道:“這可是本該密不外傳的醇儒陳氏家學,好事,真是好事。到時候我也要去旁聽陳淳化的授課。”

  也就是在那枕流亭打了個盹的緣故,不然陳平安都能當面詢問董夫子和韓副教主,將來哪天得閒了,是不是去春山書院講一講課?姜太公是不是也該去大驪兵部新設沒幾年的講武堂說一說兵法?

  陳平安說道:“陛下,阮邛不是三次請辭首席一職嗎,我想要邀請劉羨陽補缺擔任我們大驪的首席供奉。”

  宋和又從繡袋摸出一顆桂花糖,滋味確實極好,點頭笑道:“正有此意,想到一塊去了。”

  這還是皇后餘勉想出的法子,劉羨陽既是劍仙,龍泉劍宗的現任宗主,還曾在醇儒陳氏書院求學多年,更是陳先生的同鄉摯友,正是舉賢不避親,相信陳先生會答應的。

  皇帝已經想好了,再去國師府打打秋風,兩袋喜糖怎麼夠用。

  一位人間君主想要青史留名,文治武功總要兩全,大驪皇帝宋和的“武功”已經不必朝廷宣揚,一統寶瓶洲,成功抵禦妖族,在整個浩然歷史都已經留下濃墨重彩的單獨一篇。至於文治一事,修史和編書,朝廷其實一直在有條不紊推進,只是相較於大驪鐵騎的名聲,沒有那麼顯眼。

  經史子集各自需要編訂哪幾部,有哪些書籍是需要皇帝親自寫序的,某些殿閣本,除了御賜給春山、林鹿和觀湖書院,是不是也該贈送給地方上私人藏書家?畢竟在近三十年間,大驪朝廷在崔瀺親自監督之下,有過兩次大規模的搜尋地方古籍孤本善本的舉措,林林總總,整理校勘了兩千多種、數十萬本,問題是繡虎從未提過歸還書籍原本一事,當然,也從未有人敢提讓朝廷還書一事。

  晉青就幫忙提了此事,原來中嶽地界好些書香門第,確實是心疼那撥珍稀書籍,不過他們也不敢得寸進尺,只說願意花錢按照如今的市價與朝廷購回那批書籍。晉青掂量一番,覺得可以提一嘴,至於朝廷點不點頭,那就不管了。

  範峻茂持有不同意見,她卻是用了個諧趣說法,“他們讀書人不都說了,借書如借正妻,贈書如贈美妾。”

  今天小朝會都是山水同僚,經由陛下同意,佟文暢就盤腿坐在椅子上,開始抽起了旱菸,聽到範峻茂這番言論,嗆了一口,咳嗽不已。

  楊花本意是跟晉青一樣的態度,主張將書籍歸還給那些地方上的簪纓世家和郡望士族,何況他們不說了是花錢買。結果她也被範峻茂這個歪理給堵住了嘴。

  倒是資歷尚淺的新任錢塘長岑文倩,秉公說道:“不但要歸還原本,朝廷還要再回贈錄本。不僅僅是大瀆以北的家族,大瀆南邊的,也是如此。至於有沒有膽子,收不收,是他們的事。送不送,卻是我們大驪的氣度。”

  範峻茂嗤笑道:“那陛下是不是還要好人做到底,再送些匾額、御製詩給他們啊。”

  岑文倩點頭道:“如此一來就更妥善了。”

  陳平安嚼着一顆喜糖,道:“翠微神君好提議,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範峻茂氣笑道:“老孃好心好意偏袒朝廷,你們一個個的就這麼合夥怪話我?”

  皇帝陛下大笑不已,趕忙給這位女子神君丟過去一顆喜糖。

  範峻茂再次伸手接住喜糖,眼睛卻是瞥向那隻沒有打開的繡袋。

  宋和故作心疼,拿起繡袋也拋給了範峻茂,埋怨道:“範神君是土匪麼,我自己都沒剩下了。”

  陳平安無奈道:“陛下,想要去國師打秋風就直接說,我回頭就讓容魚送過去,何必讓範峻茂當惡人。”

  宋和笑道:“好,說定了,六袋喜糖不嫌少,翻倍不嫌多。”

  晉青卻是小有訝異,只因爲聽到了“容魚”這個名字。

  晉青眼角餘光打量了一下,果不其然,西嶽蒙瓏也是若有所思。

  陳平安說道:“剛剛得到消息,大綬朝在蠻荒戰場的幾位帶兵主將,譁變了,準備帶着總計七十萬兵馬的大綬精銳邊軍,一起返回浩然天下,清君側。”

  範峻茂好奇問道:“就沒有哪位武將被迫黃袍加身?”

  陳平安搖頭道:“大綬殷氏在朝野上下還是頗得民心的,近二十年之內,別姓武將想要篡位登基,屬於癡人做夢。”

  範峻茂繼續問道:“就沒有誰打算密謀扶植起太祖一脈的某位宗親郡王當皇帝?與作爲太宗一脈的新君殷邈打擂臺?”

  魏檗說道:“至少目前不合適,那幾個帶兵的功勳武將,暫時還要打着清君側的幌子,否則終究有亂臣賊子的嫌疑。”

  晉青問道:“文廟那邊是什麼態度?”

  陳平安笑問道:“不該是身爲宗主國的大驪王朝,該拿出什麼態度嗎?邱國是大驪的藩屬國,大綬殷氏就不是了?”

  晉青啞口無言。

  陳平安說道:“我準備書信一封寄給劉繞,讓他這位國師陪着皇帝殷邈走一趟蠻荒戰場,到時候再讓巡狩使曹枰親自領兵,率領一支大驪鐵騎護送他們一程。明天的小朝會,陛下可以問問看兵部的意思。”

  宋和點頭道:“可行。”

  岑文倩突然問道:“陛下,國師,朝廷有沒有想過到底想要從大綬王朝身上得到什麼?”

  大驪要麼是想盡辦法榨取大綬朝的利益,要麼是看似務虛實則務實,在大驪鐵騎之外,贏取一份浩然聲望,廣開商貿渠道,讓整座天下的士子都願意主動進入大驪求學。不管是哪種情況,或是行堂堂正正的仁義王道,或是推舉務實求利的霸道,岑文倩都覺得可行,總之大驪朝廷自己總要有個決斷,廟算就怕無定力,沒章程。只會今年看明年,而不是看之後的十年百年。

  岑文倩也清楚,今天自己開口說的幾句話,是很犯官場忌諱的,但是他就這性格,他本就沒有官癮,大不了就卸任錢塘長,再回去當個河伯好了。

  宋和會心一笑,看了眼陳平安,國師,岑錢塘長是你親手提拔的,這個問題就由你回答好了。

  陳平安笑道:“我跟陛下私底下聊過此事,都認爲只要大綬邊軍在蠻荒戰場足夠驍勇,戰功與浩然第四匹配,我們大驪就會主動推翻宗主藩屬身份,轉爲兩國結盟。岑文倩,你放心,陛下跟我都是見過大錢的人,不會對那大綬朝涸澤而漁……”

  岑文倩急了,匆匆說道:“國師,我們當然不可妨礙大綬朝百姓的生計,只是對那山上門派和豪閥世族狠狠敲竹槓幾筆,有何不可?!蠻荒大戰即將真正拉開序幕,大驪朝廷必須如此爲之!”

  “大驪只需保證這兩撥蛀蟲不會將折損的自身利益,通過他們一貫嫺熟的手段,千方百計在老百姓身上找補回來。當然,大驪負責此事的相關官員,不管是戶部,還是皇商,他們也必須是見過大錢的,至少也該是想要升官而不計較發不發財的,否則就真要鬧得大綬朝野民怨沸騰,將我們大驪視若仇寇了。”

  “陛下,國師,我可以專門就此事寫一份摺子,粗略建言一番。”

  聽到這裏,陳平安笑問道:“怎麼個粗略?”

  岑文倩顯然早有腹稿,說道:“畢竟只是個毛糙的大框架,內容至少三萬字起步,兩天之內給到國師府。更爲完善的第二稿,一旬之內完畢。”

  陳平安微笑道:“一言爲定。”

  晉青幾位神君俱是倒抽一口冷氣,就連佟文暢都看了眼新任錢塘長,好傢伙,顯得我們都是混日子的蛀蟲、廢物麼。

  難不成以後五嶽遞交國師府的公文,都要照這個規矩走?只聽說死道友不死貧道的路數,不曾想碰到個拉着大夥兒一起勤政的山水同僚?

  宋和揉了揉眉心,問道:“長春宮能不能管好陸繁露?可別出了什麼紕漏。”

  魏檗點頭道:“是要盯緊了她。”

  長春宮尚無上五境,這自然也是長春宮遲遲未能獲得宗字頭的根本原因之一,而陸繁露是道力僅次於宋餘的修士,已經在元嬰境停滯多年,她還是把持門派事務三百年之久的宮主,如今被奪權,直接剝奪了宮主身份,她還被祖師宋餘禁足,閉關思過一甲子,而她那一脈的修士和幾位心腹,都被一併逐出了祖師堂,站在陸繁露的角度,自然是類似篡位的悖逆之舉。

  宋和對長春宮的情況極爲熟稔,對新任宮主馮界在內幾位年輕金丹也不陌生,就怕陸繁露貪戀權位,驟然遭逢此等,一個道心崩潰,就要做出什麼過火的舉動,祖師宋餘卻無力處理,到最後還是大驪朝廷收拾爛攤子,只是果真到了這一步,長春宮的基業就算毀了,朝廷的顏面就不好看了,對馮界那幾個年輕地仙更不是什麼好事。

  魏檗建議道:“陛下,我可以邀請陸繁露到披雲山,或是北嶽某座儲君之山做客幾年。”

  宋和望向國師。

  陳平安只是說了殺氣騰騰的三個字,“讓她鬧。”

  魏檗欲言又止。

  宋和卻是曉得一樁與昔年紅燭鎮有關的山水祕聞,猶豫了一下,說道:“魏神君可以提前與長春宮周邊幾位山水正神、州城隍廟打好招呼,免得陸繁露狗急跳牆,傷了長春宮來之不易的道場根本,恐怕就要連累好些無辜且不知情的年輕子弟,國師以爲然?”

  陳平安笑道:“還是陛下想法更加周全。”

  範峻茂總覺得話裏有話。這些個讀書人吶,尤其是當大官的,

  其實國師府與禮部還有刑部,自然已經有了一連串的祕密部署,只等陸繁露鼓動舊部,來個二度逼宮的好戲。剛好陳平安也可以看一看剛剛掌權的馮界幾個年輕金丹的手段,要麼被潑一盆冷水,要麼讓朝廷刮目相看,對雙方而言,長久來看都是不錯的。

  宋和笑道:“那咱倆換個座位,我來當國師?”

  陳平安唉了一聲,擺擺手道:“陛下是何緣故要造自己的反。”

  佟文暢笑呵呵道:“陛下,國師,事先聲明,我可什麼都沒聽見。”

  晉青他們爽朗大笑,楊花也是萬分訝異,君臣之間還能這麼聊天?

  議事結束,陳平安獨自踱步回了國師府,請魏神君幫個小忙。

  在北俱蘆洲盧氏王朝京城締結盟約一事,已經敲定日期,選了個良辰吉日,就在半個月之後。

  宋和與大端王朝皇帝都會近期趕赴北俱蘆洲,陳平安就建議皇帝不如早點動身,國師府這邊已經安排了一份日程,除了崇玄署雲霄宮是肯定要去的,太徽劍宗和浮萍劍湖也該去一趟,濟瀆靈源公沈霖的南薰水殿,龍亭侯李源的府邸,是不是也可以去看看?北邊一些的,火龍真人的趴地峯,如果還有閒餘光陰,是不是也應該去一趟?

  皇帝宋和就順水推舟應承下來,能夠列席小朝會的大驪重臣、高位神靈,全是聰明絕頂的人精,哪裏看不出皇帝陛下在跟國師唱雙簧呢。

  大驪皇帝跨洲盟誓,化名蘇勘的那位老車伕,肯定是要隨行的。

  不過總是要以防萬一,問題是小陌需要閉關,謝狗也在護道觀道,所以陳平安就去問裴錢的意思,願不願意陪同皇帝宋和走一趟大源王朝京城,裴錢很爽快就答應了。反而是宋和說不用麻煩裴宗師,大驪皇室供奉和隨軍修士都是值得信任的。

  陳平安思來想去,就想要勞駕劉叉幫個忙,暗中護衛皇帝宋和,已經在黃湖山那邊搭了個茅棚的劉叉,剛剛摸準了那邊的魚情,而且纔打下了窩,直截了當說沒空。

  當時只是幫忙捎話的魏檗,也不願無功而返,就說乘坐跨洲渡船放長線於海,也是極有滋味的,聽說鬼蜮谷地界亦有一處湖泊有種仙裔魚類,既看釣技,也看運氣……由着魏神君絮叨了一通,劉叉只是盯着湖面,笑呵呵道:“魏神君可能忘了,我當年就是在海上,被陳淳安逮住不放,才從十四跌的境。”

  老聾兒更是不願出山,他又不是沒當過皇帝老兒,誰比誰金貴吶,做甚扈從活計?哪有在山中傳道授業、栽培美材來得緊要!都不肯讓魏神君把話說完,風骨凜凜直接與魏神君撂下一句,若是山主強迫我,這次席不當也罷,明兒就回拜劍臺閉門思過……老聾兒一揮袖子,徑直轉身回了課堂,立即換了面孔,與那些晚輩學道人繼續講解一篇上古行氣訣的優缺。

  他孃的,是陳平安的請求,又不是我披雲山腆着個臉請你們出山做事,泥塑神像尚有三分火氣呢,於是魏神君也撂挑子不幹了。

  不過對老聾兒,魏檗倒是反而內心親近幾分。

  陳平安收到魏檗的消息之後,只好親自飛劍傳信,臨時通知即將動身趕赴龍象劍宗、尚未離開還劍湖臨時道場的竹素。

  這位剛剛躋身仙人境的女子劍仙,倒是毫不猶豫就答應了,說正好領略一番北俱蘆洲的風土。

  先前在還劍湖畔,她就跟寧姚聊起了北俱蘆洲的劍修,寧姚的兩句心裏話,讓竹素百感交集。

  “希望那邊的劍修,再不要舉洲祭劍了。”

  “若是當年寶瓶洲被蠻荒妖族攻破,我們未必會馳援中土神洲,但是我們一定會救北俱蘆洲。”

  ————

  扶搖麓私人道場,本是爲了證道飛昇而設,對於一個一境修士而言,意義何在。

  陳平安又不願浪費仿冒的三山符,按照市價怎麼都能賣出不少的神仙錢,還得看情分才肯賣的那種。他就乾脆住在了國師府,查閱了些檔案,既有官員履歷也有各州賦稅情況,校書如掃塵,一面掃一面生,以陳平安的“看書”習慣,查檔案就更是如此了,每當以筆圈畫出了幾個名字、數字,就要順藤摸瓜,讓容魚取來幾本冊子、甚至是一大摞文書,他再翻閱再圈畫再看新書……好像就沒個盡頭。

  陳平安批註一份公文,頭也不擡,對輕輕將檔案放在桌上的容魚說道:“你先休息。”

  容魚柔聲問道:“國師,要不然讓廚房那邊準備一頓宵夜?”

  陳平安搖頭道:“不必了。”

  容魚說道:“近三日的安排,都已經寫好了,若有臨時調整,國師與我知會一聲。”

  陳平安瞥了眼那幾張張金粟紙上邊密密麻麻的人名,再以蠅頭小楷標註所見人物的官身,具體到什麼時辰初刻正刻,這幾張金粟紙下邊,還有一本小冊子,是按照他的要求,形成的定例,附上了簡略梗概……陳平安放下毛筆,揉了揉眉頭,自嘲道:“越來越佩服關老爺子、沈沉董湖他們了,當官真是體力活。”

  要不然怎麼說是公門修行呢。

  一境有每一境的風光,縣令有縣令的職責,國師有國師的政務。

  自從進入國師府以來,陳平安差不多是每一刻鐘,見二三人不等。抑或是兩刻鐘見一人,不過這類情況不多。

  容魚笑道:“至多兩個月功夫,國師就會愈發胸有成竹了。”

  崔先生曾經跟她和符箐說過關於“用人做事和勞心勞力”的異同,受益匪淺。

  確實,崔瀺在大驪擔任國師之後,可以大致分爲三個階段,先是事無鉅細,舉輕若重。繼而側重用人,舉重若輕。最終……即便是容魚和符箐,也說不上來,就是會覺得崔國師有些孤單。

  陳平安突然笑道:“偶爾會想,我當年如果能夠早點進入國師府,大師兄會不會就輕鬆一點。”

  容魚認真思量一番,耿直說道:“國師若無那些歷練,早個二十年進入國師府,最多就是當個參贊軍機的文祕書郎,不然就是每天盯着戶部的賬簿,就崔先生的脾氣,國師那會兒肯定要挨最多的罵。”

  陳平安忍俊不禁,背靠着椅背,雙手抱住後腦勺,點頭道:“也對。”

  二進院落那邊的官屋,還有些光亮。

  國師府是允許文祕書郎在這邊過夜打地鋪的,也有兩間耳房有簡易的牀榻被褥,供他們休歇。但是崔瀺不太喜歡他們通宵達旦勞碌公事,甚至可以說是反感,除非確實有緊急軍務需要處理公文,崔瀺的態度很簡單,什麼人做什麼活,什麼官算什麼賬,他這個國師心裏都是有數的,白天處理不好的事務,拖延到晚上才能做完,是一種本事?

  雖說如此,崔瀺倒也沒有禁了國師府的小竈,夜宵還是有的。

  但是大驪國師府的伙食,與那玄都觀的齋飯,有異曲同工之妙。

  夜深人靜,陳平安走出書房,在庭院散步,月光如水,四望皎然,他開始閉着眼睛六步走樁。

  先是跟姜赦一戰,再有那場跟周密奔着換命去的天地通,緊接着就是對付那場天殛。

  陳平安的人身天地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滄海桑田”一說,從未如此的肉眼可見。

  再加上躋身了武道十一境,氣血充沛到了一種堪稱誇張的地步,也就是暫無機會全力出手,

  之前在黃湖山,陳平安其實就想拉劉叉練練手,只是擔心怕劉叉打出了真火,可別一不小心就把黃湖山打沒了,到時候怎麼跟泓下解釋?人家辛辛苦苦跑去桐葉洲幫忙開鑿大瀆,一回到家,發現道場沒了?

  武道成神之路本就與修道成仙之路相沖,一境升爲二境煉氣士,就如在萬軍叢中殺出一條血路,難度可想而知,更大的難度,還是要長久保留這條“活路”,開闢爲天地靈氣的河牀。簡而言之,武道境界越高,重頭再來的修行煉氣越難,真是作繭自縛。

  金冠玉袍的宋雲間現出身形,好奇問道:“國師何時重新修道?”

  陳平安繼續走樁,隨口說道:“也急啊,只是急不來怎麼辦,先要確定一千零八座人身氣府的確切位置,毫釐之差就是謬以千里,這是一座浩瀚無垠的迷宮,好在有跡可循,大致的來龍去脈,我還是有數的,目前還剩下三百多個氣府,尚未被找到。”

  找人幫忙確定自身氣府一事,在山上,真是託付身家性命的事情。

  之前在猶夷峯,就是讓寧姚幫忙勘驗氣府位置。

  陳平安打算再跟捻芯這位縫衣人,討要一幅先前的氣府舊圖,至少某些氣府還是能夠按圖索驥的,再者有了新舊對比,本身就是一種微妙的觀道。

  未來的修道之路,陳平安目前有三種預選方案。

  第一,走先前那條老路,煉化出最多的本命物。

  這條道路是最爲便捷的,省心省力,但是最費錢。

  所以陳平安跟皇帝宋和開誠佈公談了一次,說如果自己選擇某條道路重新修行,那麼大驪的幾座密庫,恐怕就要被自己搬空了。

  宋和直接擡起手掌,說道:“別跟我聊這個,我不怕國庫空虛,只怕國師無法儘早躋身十四境,只要國師將來說有一線機會合道了,到時候就算我宋和必須親自與大端曹氏、大源盧氏皇帝借債,絕無二話。”

  陳平安笑着點頭,“假若真有那一天,陛下可別跟我裝傻,說記不得當年說過什麼。”

  宋和笑道:“我也不與國師說什麼虛頭巴腦的,只說爲人父,我留下那些幾年幾十年不挪窩的天材地寶做什麼,留給宋氏子孫一個強大的大驪王朝就足夠了。”

  陳平安點點頭。

  這條修道之路,好處是能夠穩步提升境界,十四境之下的捉對廝殺,壓箱底本事足夠多,隱患則是將來閉關追求十四境,極有可能必須散道一場。

  第二,是儘可能追求純粹二字,除了專注於煉劍,不求其他任何外物。

  剛好跟真武山談好了那筆買賣,龍脊山的磨劍石,估計足夠支撐他證道飛昇。

  第三,嘗試在三境柳筋境的一步登天,直接躋身上五境。

  宋雲間問道:“好像國師內心,不是特別着急大驪疆土的幷州改道一事?”

  陳平安笑道:“憑空多出那麼多的官位,誰來坐?那麼多的官帽子,誰來戴?”

  宋雲間疑惑道:“大驪朝野英才濟濟,一洲半壁江山呢,還缺合適的官員?”

  陳平安問道:“等到大驪邊軍返回寶瓶洲,官場座位已經嚴絲合縫了,他們怎麼辦?”

  宋雲間恍然。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到了那個時候,我們纔有資格說一句,相見俱是太平人。”

  宋雲間眼神明亮起來,是啊,終於相見俱是太平人了。他斂去身形,去了隔壁的花園,再不打攪國師的散步,散心。

  新建國師府擴大爲三片地界,居中的建築羣,依舊原封不動,保留原有規格,中軸線上的三座院落,依舊有那梧桐、古鬆和桃樹。此外左手邊開闢出了一座花園,文祕書郎幾乎都是凡俗,他們也能到這邊散散心,養養眼,換一換心情,不必擔心放個屁都可能飄到三進院落,吵到國師。

  餘時務,蕭形,豆蔻,仙藻,以及後到的許嬌切,他們幾個都是修道之士,就都搬去了右手邊的新院落,郭竹酒暫時負責管着他們,反正誰都沒有什麼正式的官身。郭竹酒早早在書桌上堆滿了各色心愛物件,抄手硯,小竹箱,一盆菖蒲,還有一大摞剛剛從琉璃廠買來的書籍,琳琅滿目,都是寶貝啊,由於她的書桌靠牆,郭竹酒就像學塾最頑皮的蒙童似的,把自己遮掩得嚴嚴實實的,腦袋一趴在桌上,夫子先生們就不知道她在做什麼。

  還有負責與百花福地花神們對接事務的荀趣,也與他們當了鄰居,陳平安專門給範大澈留了一間屋子。

  蕭形還是時常去竈房那邊調戲廚娘於磬,許嬌切還是一有機會就與蕭形互罵渣滓、賤婢。

  那位少女鳳仙花神吳睬,她來了兩次國師府,都沒有見到貂帽少女,有些失落。

  裴錢跟郭竹酒也是倆夜貓子,夠閒的,竟然在二進院子那邊下棋,不過她們是跟曹晴朗對弈,林守一跟容魚也在旁邊觀戰。

  陳平安臨時起意,湊過去看了看棋局勝負形勢,已經有自知之明瞭,觀棋不語真君子,只是問他們想不想喫頓宵夜。裴錢神色認真,捻起一枚棋子,只是點頭說好,郭竹酒也說好啊好啊,順便伸手將棋局打亂,說平局平局。曹晴朗無可奈何,裴錢瞪眼,搗啥亂,自己已經想好了一記神仙手,郭竹酒說畢竟是師父教給咱們的,勝之不武了。裴錢一想,說也是。

  林守一笑呵呵,曹晴朗呵呵笑。

  容魚不偏不倚,沒說什麼。

  陳國師板着臉點點頭,一邊說對付倆臭棋簍子,師父如今棋力了不得,已經高到沒邊了,只需拿出三成功力……一邊快步走向一進院落那邊,要親自下廚,露兩手。

  容魚看了眼國師的背影。

  先前曹耕心揭了酒罈泥封往葫蘆裏倒酒的時候,一旁的男人眼神直直看着,好像那隻酒葫蘆,也如當年的少年,總也倒不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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