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十九隻皇兄
老頭一邊嘟囔一邊往旁邊挪動，扶着柺杖，坐在石欄上。
林默與幾人尷尬對望，又上前幾步。
林默清了清嗓,語氣盡量溫和：“那個……老先生,我不想嚇到你,但是我們四個是活人呢。”
老頭又呆了幾瞬。
林慕蔚朝他禮貌作揖：“晚輩想問問，這裏可是曾經的江府？”
見他報出此處名號，一個許久不曾有人喚過的稱呼,老頭終於回過神來。
他年紀雖大，腦子依舊靈光,面上不少警惕神色：“你是……？”
“晚輩是江知的侄子，如今衡義府得還，晚輩想故地重遊來看看。”
“江知的侄子？”老頭微微眯眼,上下掃視着他,忽然咧開嘴露出所剩無幾的牙，“哎呦,真有幾分像！”
老頭瞧清了他的樣貌，確定他的身份，面上難掩欣喜。
又聽到他後面的話，老人眼中的光慢慢黯淡下來：“如今這江府……還有什麼重遊的意義呢？”
“怎麼會沒有呢？”林默反問。
“這裏不還是江府嗎？”
老頭一笑：“小姑娘，你覺得這裏還是？”
他回身，指了指空空如也的門上，又指着門前的灰塵。
“早就敗了。前些年我身子骨還硬朗些，能做些最基本的清掃,如今你們瞧瞧我……”
他長吁一聲,搖了搖頭。
“可是,不是還有您嗎？”林默微微歪了歪頭，抿脣一笑。
“這些灰塵掩蓋不了這裏是江府的事實，只要有一個人記得這裏，這裏就永遠是江府。”
“更何況還有您在，您在，江府就在。”
老頭爲這話微微一愣，帶着些好奇地看向林默：“你是江知的……”
“侄女。”林默點點頭。
“原來如此……”老頭露出欣慰的笑容，“不愧是江知的後輩……也就你們能記得他了。”
老人沒有再多說，只是拄着柺杖，走向大門，聲音輕快了許多：“來吧。”
幾人跟着老頭走進江府，一一走過江知和親眷從前的居所，只是走到一半老人便停了下來，坐在小亭內，帶幾人“觀賞”長滿雜草的院子。
“從前，這裏是江知最喜歡的院子，我要是能多動一動，總是要把這個院子先打理出來的。”
“您很瞭解舅舅。”林慕蔚笑着說。
老人回想起什麼，悠悠嘆道：“江知對誰都坦誠，從不藏着掖着，也不吝嗇。”
“這院子他雖喜歡，但平時也對我們這些下人開放，平日閒着無事，誰都能隨意來坐一坐歇一歇。”
老人回頭：“如今你們來了，我也能放心把這座宅子交給你們了。”
“我們派人把府裏內外收拾好，您就接着在這兒住吧。”林默說道。
老人搖頭：“這像什麼話……”
林默輕笑：“我和哥哥也不會在這兒長居，您就儘管放心吧，權當接着看宅子了。”
不用她明說，老人心裏也跟明鏡兒似的。
說是看宅子，林默定然會留下些下人照顧自己的。
他沒再多說，話題一轉：“你們能來到這兒，還想修繕江府，是不是江知……”
他面容滄桑卻目光如炬，看起來不關心什麼，但提到江知，他還是頓時來了精神。
然而林慕蔚搖了搖頭：“還沒。”
“但我們已經開始着手徹查。我們這次來，就是想試試能不能找到當年的人，得到些當年的消息。”
老人眸色深深：“如果對你們有用的話，或許我能說些。”
林慕蔚正襟危坐：“請講。”
“……也沒什麼好說的，江知，就是太傻了。”老人說着，面上浮現似懷念又似可惜的神情，“他真的盡力了。”
衡義府在江知的治理下，即便有蠻族的威脅，衡義府人們依舊過着衣食無憂的日子。
可那一年，蠻族突然來犯，進攻兇猛程度遠不同以往。
儘管江知已經以最快速度反應過來，帶着軍隊守衛反擊，可對方準備太過充分，江知只能向都城發出求救。
毫無響應。
不久後，衡義府被蠻族緊緊圍住，更沒有了送信的通路。
城中彈盡糧絕，城外攻打不斷，士兵救治不及，內憂外患逼得江知三天三夜沒有閤眼，只爲找到那渺茫的“出路”。
可哪還有出路呢？
他總不能看着滿城人活活餓死。
最後，江知夜晚隻身出城，遞了一封信給蠻族首領。
“信上說，只要蠻族進城不燒殺擄掠，他就帶着衡義府投降。”
“他降了。”
老頭似笑非笑：“他們說的沒錯，江知就是‘叛徒’。他從城上一躍而下，死無全屍，江氏一族自刎府中，只餘我一人。”
“這不是就大家想看到的‘叛徒’的下場嗎？”
林慕蔚久久回不過神，他腦海中浮現江知從城牆之上躍下的身影。
他朝老人拱手，低下頭：“晚輩向您保證，定將還江氏一個清白。”
老人笑了笑，拄着柺杖站起身，朝來處緩緩歸去，頭也沒回地朝他擺了擺手。
“去吧。”
他們幾人很快回到了南甫城，簡巖已經等候多時。
簡巖聽到衡義府如今的慘狀，立刻派人拉着數十車糧草朝衡義府趕去。
林默將在衡義府和江府所見所聞修信一封，加急送往都城。
不久後，林默收到了皇帝的親筆信。
皇帝命林默和林慕蔚奉旨徹查此事，並令太子徹清朝野。
林慕昭也是個鐵面無私的，確確實實揪出來了當年在江氏一事上使絆子的人，哪怕是自己人，他也沒有絲毫猶豫，將其扭送到皇帝面前。
找到了這些爪牙，林慕昭順藤摸瓜，果然找到了林默一直在提的人——嫺妃。
嫺妃孫氏靠着撫養緒玉公主爭寵，四年前誕下五皇子，得寵勢頭甚至要比當年的劉貴妃更甚。
但這並不代表皇帝是輕易會被美色蠱惑的人。
無論是皇帝還是孫氏本人都十分清楚，他肯給孫氏寵愛，不過是看在緒玉的面子上。
不然孫氏爲什麼這些年死死抓住緒玉不放。
同樣，上次送去戰情時，林默讓皇帝把自己的那張藥方抄了一份一併送過來，這次回信中，林默將宮老先生對藥方的分析細細寫在紙上，送了回去。
皇帝得知必將大怒。
其實，原本只要林默一提，依皇帝對她的溺愛，嫺妃隨時都能下線。
不過這麼大動干戈，爲了當然不只是身居後宮的嫺妃。
更是爲了這些年被她枕邊風吹起來的孫氏一族。
嫺妃的父親孫忠是個機靈的，這些年順杆往上爬，一直爬到了二品禮部尚書，在朝中更是盤根錯節地結交了不少黨羽。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們的局竟然是從江氏當年被皇帝看中後，便開始佈下了。
江氏好拿捏，方一進東宮，孫氏就立刻湊近拉攏，每日請安問好，以姐妹相稱。
而劉貴妃當年爲側妃，爲人淡泊，不喜討人好。
孫氏便揪着這個錯處不放，經常慫恿江氏以“立威”爲由，想着各種法子懲治劉側妃。
在江氏入府第一年，有了身孕，可聽慣了孫氏“無意”透露給自己的話——“劉側妃爲人記仇又歹毒”，便更加寢食難安。
在一個夜裏，江氏小產了。
其中自然少不了孫氏的手筆。
可當時的孫氏可是她的好姐妹，她一時認定，府中唯一想害自己的只有劉氏。
後來劉氏又率先生下了林慕昭，江氏便更加鬱鬱寡歡。
即便後來她也生下了皇子，卻再也安不下心了。
孫氏在宮裏做了個十足，其父孫忠則在朝廷上拉攏同僚，並設計在半路就攔下江知的信。
在江知爲民投降後，孫忠又第一時間掌控輿論抹黑江氏，讓江氏一族就算到了地底下也永遠擡不起頭。
而一切如他所願——嫺妃終於生下皇子，這便是他的最終目的。
不久後他還會設計幹掉林慕昭。
若是林慕昭這次沒將孫氏的人從自己人裏扯出來，恐怕不久後真要被他狠算計一把。
林默拿着皇帝的親筆信，讀給林慕蔚聽。
字裏行間無不透露着小心和懊悔。
皇帝是真切愛過江氏的。
可惜他的愛太薄，看不到摸不着，於心思敏感的江氏，更是飄渺極了。
“哥哥。”
林默放下信紙。
“舅舅清白了。”
林慕蔚低首斂眉，半晌後，他拾起桌上的信紙，折了兩下，湊到蠟燭前，點燃了幾張信。
橙紅的火焰在紙上跳躍，燒盡了壓在江知衣冠冢上的冤屈，也燒淨了林慕蔚的恨。
他擡眸望向林默，眼中綻放溫柔：“明日，我們去看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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