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十一隻公主
兩人依舊去了剛剛林默跟林相談話的會客堂，進了門，林相便讓侍從離開院子，遠遠地守在院門口。
看着侍從走遠,林相這才推着蕭蘭宛到了桌案旁,一摸茶壺,已經涼了，下人沒想到林相這麼快又回來，沒來得及換上熱茶。
沒有了茶水,只有旁邊的一盤小糕點，是爲剛纔的林默準備的。
林相看了眼糕點,沒有將它推給蕭蘭宛：“我記得你不愛喫甜食。”
蕭蘭宛心裏暖暖的：“外祖父還記得。”
“自然記得，”林相笑着，停頓了一下,嘆氣道：“外祖父是最瞭解你的人,也是最值得信任的人，阿宛你說呢？”
蕭蘭宛覺得林相肯定知道了什麼,心中隱隱不安。
但她面上波瀾不驚，朝着林相微微一笑：“當然了，阿宛最信任外祖父了。”
“那有什麼不能跟外祖父說的呢？外祖父的東西就是你的，你想做什麼，用什麼，儘管跟我說，何必要去選一條更兇險的路呢？”
林相目光疼惜，深深地望着蕭蘭宛。
蕭蘭宛便知道外祖父一定知曉她與蕭蘭哲的計劃了。
她垂眸低頭：“外祖父……”
她心中既酸澀又羞愧,外祖父一直將她往光明正大上教養,她卻要做出那種事來。
蕭蘭宛自以爲在世上沒有顧慮眷戀,皇后這個母親與她形同陌路人，在皇帝眼裏這個殘疾女兒嫁不出去是爲羞恥，唯一聊得來的蕭蘭哲是互相利用的關係。
可她忘了、或者說刻意忽略了數年未見的外祖父。
她因爲皇后之故，與外祖父外祖母斷絕聯繫已久，這些年在宮中禁足，憋得她胡思亂想，竟覺得外祖父母早年對自己好不過是因爲自己是皇后的女兒。
可就算如此，他們的愛卻沒有半點摻假啊！
更何況皇后不待見自己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外祖父母若因此與她疏遠，斷不會一直以來盡心教導自己。
蕭蘭宛的淚水在眼眶中打着轉。
從來只有外祖父母在乎自己，自己能有今天的學識，跟他們兩位老人家是分不開關係的。
“阿宛愧對外祖父、外祖母的教導。”
蕭蘭宛深深低着頭，聲音哽咽，不敢看林相。
“外祖父不曾怪你。”林相上前幾步，將手輕輕搭在了蕭蘭宛的肩上。
蕭蘭宛看向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薄而鬆弛的皮包裹着手背上幾條脈絡，滿是褶皺的皮膚上已經出現了褐色斑點——人老了總是會起這樣的斑點的，連皇帝手上都有了。
外祖父老了。
蕭蘭宛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就這麼認命了，外祖父母又該怎麼辦呢？
蕭蘭哲沒有內應，計劃不一定會成，就算太子倒了，還有兩位皇子，皇帝看不上低賤的蕭蘭哲，必然會在另兩位皇子中抉擇。
無論如何，自己的下場只有一個——草率成親。
會過上怎樣的生活且不論，只要新的皇帝上臺，林家就不會好過。
林相的人脈遍佈全國，朝堂中大多倒戈於他，呈一家獨大的架勢。
除了當今皇帝牢牢把握住了皇后，也就把持住了林家，讓林家不得不爲他做事。
下一任無論誰做皇帝，都不會不忌憚這樣的世家。
……除了她蕭蘭宛。
蕭蘭宛覺得自己進退兩難。
如果自己放棄計劃，林家會倒，如果自己繼續進行，就要辜負外祖父的期望……
“傻孩子，”林相又嘆，“你又瞎想什麼呢？”
林相輕拍了拍蕭蘭宛的肩：“自古君主多猜疑，從前你過得不好，無論是你父皇還是母后都沒有給過你足夠的關心，才養成了你這個性子。”
“不過也好，你做事小心謹慎，能規避很多危險。”
“但從此以後，外祖父母、還有你母后，與你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我們需得彼此相信。”
蕭蘭宛完全沒有料到外祖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反應了好一會兒纔讀懂外祖父話裏的意思，一時間激動地不知如何是好。
她下意識要疑惑的——可她一個殘廢的公主，除了腦子裏裝着的計謀學識，孑然一身。
她有什麼值得被算計的呢？
更何況，這樣的話是從自己的外祖父口中說出來。
外祖父不會騙自己的，誰騙自己，外祖父都不會！
蕭蘭宛忍住淚水，緊緊握住外祖父的手：“外祖父，只有您懂我，也只有您肯幫我。”
“我還擔心因此與您離心，更怕您因我而不齒，現在看來，都是多慮的。”
林相暢快一笑：“怎麼會不齒，無論是你的野心還是你與昭王的計劃。”
“若說野心，我的外孫女是皇嗣，有角逐皇位的權利，何況與他們任一個相比，你都是頂好的，爲何不能爭？”
“若說計劃……我只覺得風險太大，你有外祖父我，大可不必做這樣危險的事。”
林相捋着鬍子：“在官場這麼多年，這計劃跟我所看到的髒事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生在皇家，只會更加兇險。你若不持刀，便作魚肉，向來如此。”
至於蕭蘭宛的腿……
林相根本不把這個當回事：“說明你天生就是要坐龍椅的，縱橫捭闔，發號施令，有手有嘴就行，皇帝本也不是到處跑的。”
林相一番話給了蕭蘭宛莫大的信心。
蕭蘭宛本就是個信念堅定、很有主意的人，被禁足多年，不僅沒有消沉，反而生出了振翅高飛的野心。
只是這麼多年，她一個人堅持得太累了，她無處訴說自己的苦楚和抱負。
“您的恩情，阿宛此生不忘。”
蕭蘭宛神情堅定。
林相微笑，他在女兒那裏沒有得到教育子女的成就感，卻在外孫女這兒極大地感受到了。
不過他還沒忘林默交代自己的話：“你的計劃，都是你母后告訴我的。”
“她從前糊塗，剛纔與她談心，我發覺她是真的想要悔改、要彌補你。”
蕭蘭宛一愣，秀氣的眉頭微微皺起。
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態度大變的皇后。
其實從皇后主動來找她，因雨在千光宮待了一下午那天，她就感覺到皇后不一樣了。
但她因秋黛的話以及自己的疑心誤會了皇后。
直到剛纔，蕭蘭宛才意識到皇后從頭到尾都沒有過要她成親的心思。
蕭蘭宛心情很複雜。
林相很理解她，連自己這個包容性極強的父親都對女兒的改變猝不及防，深受其害多年的蕭蘭宛自然也沒辦法一下子接受。
“別擔心，外祖父跟你說這些話不是爲了讓你立刻接受你母后，畢竟她之前做的事太混賬。”
“只是……”林相停下了話，搖了搖頭：“罷了，順其自然吧，你不要想太多。”
蕭蘭宛知道外祖父雖然疼自己，但也心疼女兒，想讓她和皇后重歸於好。
皇后把自己帶回來，還讓外祖父幫自己實現野心，這份恩她必然會記在心裏的。
縱使外祖父不說，有朝一日她登上寶殿，也自然會保下皇后。
至於再深刻的情感……蕭蘭宛無法保證。
還好祖父沒有讓自己一定要“理解母后”、“懂得她的苦心”，也沒有讓她立刻演出一派母女情深的樣子。
但爲了外祖父着想，蕭蘭宛還是打算在面子上過得去的。
“阿宛省得了，母后對阿宛的好，阿宛一定牢記。”
這個外孫女心思縝密而敏感，林相也總是猜不透她在想什麼。
但她肯承諾，林相覺得起碼還有迴轉餘地。
林相親手推着蕭蘭宛回到松林，林夫人和林默也從湖心亭出來了，看見兩人，林默快步迎了上去。
蕭蘭宛的態度要緩和許多，再也不冷冰冰的、皮笑肉不笑，她看着林默的眼神好像冰川融化，終於有了些真情實感。
“母后。”
“外祖父都同我說了，多謝母后爲阿宛着想。”
林默很高興祖孫兩人談妥了：“能幫到阿宛是最好的。”
剛剛祖孫倆談話的時候，她也跟林夫人說了同樣的話，林夫人誥命夫人做了這麼多年，雖府中不曾有勾心鬥角，但她的幾個姐姐妹妹都經常來找她訴苦。
林相從朝堂回來，也會跟自家夫人說一說都發生了什麼。
林夫人女中豪傑，膽大心細。既能理解丈夫在官場的不易，爲他出謀劃策，也能幫姐妹們排憂解難，且守口如瓶。
是以她十分能懂得蕭蘭宛的處境，對於阿宛現在的計劃和想法，林夫人完全願意支持。
只是計劃不完善，還是要讓林相出馬。
林夫人見母女倆的關係也因此改善許多，心中寬慰：“這一聊就聊得太陽都要落了，你們餓不餓？”
林默身體剛剛有所起色，秉着少食多餐的原則，喫過了午飯本應再用些小點，只是這一下午都忙着說話，顧不上自己的肚子。
林默連連點頭：“我們早些用晚膳，晚上……聽說有集市？”
蕭蘭宛想起來出宮前皇后說過的話——要帶她去集市。
她只當是哄她的話，過去便算了。
沒想到皇后是認真的？
因爲林夫人早就聽林默說要帶蕭蘭宛上街玩，所以沒有鋪張地擺排場。
飯桌上都是一些家常菜，有蕭蘭宛喜歡的，也有皇后喜歡的。
皇后的喜好和林默的差不多，林默喫得也就很自然。
不過林默吃了一些便放下了筷子，還不讓蕭蘭宛也多喫：
“阿宛，留着肚子，街上有好多好喫的呢，我們得挨個嚐嚐。”
明明是自己的母親，卻比自己還孩子氣。
蕭蘭宛吃了個半飽，給小喫留了一半的肚子。
兩人換上普通的衣服，輪椅換了個普通木頭的，樣子舊一些，卻也四平八穩。
林相和林夫人不打算跟出去湊熱鬧，林相派了數名暗衛不遠不近地跟着。
但明面上只有秋黛和嚴姑姑跟着兩人。
金寺街是通往神聖寺廟的地方，戒備森嚴，沒有人敢在這裏擺攤。
真正熱鬧的是出了金寺街不遠的一條街道。
天已經黑了，四下靜謐，只有遠方某一處人來人往聲音不絕。
四人循着喧嚷聲音找過去，拐過街角，只見紅的橙的燈籠高得掛在匾額下，低得就在身旁，那叫一個燈火通明。
夜市縱跨甚長，她們已經站在了夜市的中央，卻一眼望不到街道的盡頭。
而且不光是街道兩旁的小攤子，連白天開的各種商鋪到了夜間也是照樣開的。
左邊鋪子燈籠邊的方布題着一個“藥”字，對面掛了一個“食”。
四人剛進街道就被一位叫賣聲洪亮的小販吸引過去。
他面前擺着一個小車，上面琳琅滿目各式各樣的首飾，沒什麼名貴的，最貴也不過三兩銀子，卻勝在樣式新奇。貓貓狗狗還有兔子的形狀的吊墜、做成花瓣狀的珍珠耳環、多角的水晶眉心墜被光一照亮得晃眼。
這些她們平常是戴不出去的，但她們來夜市也不是爲了購置日常用品的，買的就是一個開心。
上幾個世界的崽們剛開始都是少言寡語的，因而林默學會了察言觀色。相處時間長，再加都是她筆下的人物，崽們的心思，她一看就懂。
比如蕭蘭宛看似只是輕輕掃了一眼攤子，卻在水晶眉心墜上多停留了一秒。
林默看向眉心墜，閃閃亮亮的，確實很好看。
“這個多少錢？”林默指着眉心墜問道。
小販連忙將眉心墜雙手捧了起來：“一兩三錢，西域行商特供來的，您若是喜歡，給您個開張價，一兩銀子！”
林默挑眉。
好傢伙，自己就砍了三錢銀子，可見這東西沒什麼成本。
不過林默不打算講價，他們都不容易，自己也不缺錢。
林默剛要掏銀子，突然發現蕭蘭宛露出失望的神色。
林默動作一頓。
“……”
林默腦子裏冒出一個不成熟的想法，摸了一把錢袋，又動作自然地雙手抱胸。
小販手裏的眉心墜都伸出來一半了，他分明看到這名婦人把手伸向了錢袋——結果是虛晃一槍！
林默輕咳一聲：“那個，你這東西太貴了吧。”
小販尷尬一笑：“這已經是成本價了。”
蕭蘭宛果然雙眼一亮，慢慢擡起頭看着兩人。
林默心裏給自己打着氣，看見蕭蘭宛的神色，就算不會講價也在短短几秒內無師自通了。
林默精神抖擻：“一口價，五錢。”
小販慌了：“這萬萬不可！”
林默心道，這大概是真正的成本價了。
小販苦着臉：“最多讓您九錢，一文都不能讓了。”
林默：“六錢。”
“八錢。”小販咬牙。
“最多七錢，做生意嘛，圖個開門紅，怎麼樣？”林默拿出印象裏林清清講價的氣勢。
小販還在連連搖頭。
林默覺得是時候了，推着蕭蘭宛就要離開：“那我不要了。”
小販連忙喊住她們：“回來！回來！”
小販臉上又揚起了有些肉疼的笑，一邊將眉心墜遞過來，一邊小聲：“就當開張了，承惠七錢。”
林默接過眉心墜，看向蕭蘭宛，後者眼裏噙着亮晶晶的新奇感。
蕭蘭宛纔是真沒接觸過多少人間煙火，她有遠大志向，絕世才華，但瞭解市井生活卻只能從書上看來。
就算小時候能被外祖母帶出來，也是浩浩蕩蕩一堆僕人簇擁着，要什麼，指一下就有人呈上來。
她哪裏見過講價？
蕭蘭宛見母后看向自己，垂眸斂去眼中的情緒，稍稍低下頭。
林默將眉心墜的兩端掛在她額旁發間，多角水晶剛好垂在眉心的位置。
蕭蘭宛擡頭，燈火映在水晶上，反射出炫麗的光彩，她好像九天之上的神女，跌落人間，靜靜地坐在那裏，就足以吸引所有人的視線。
“我女兒真美。”林默感嘆道。
林默讓秋黛推着蕭蘭宛往前走，她留下付錢。
小販握着林默扔過來的銀子，在手裏顛了顛……
一兩？
小販擡頭望去，只見林默朝他豎起一根手指做噓聲。
林默跟上兩人，沒有主動說話。
兩人並排走着，這就是她和蕭蘭宛現在的情況。
她已經表明態度了，不需要再多言表誠。
林默又從攤子上買了兩把團扇，沒有遞給秋黛，而是直接遞給了蕭蘭宛。
“晚上也有些熱的。”
蕭蘭宛頓了頓，接過扇子：“多謝……”
林默湊近：“什麼？”
蕭蘭宛：“多謝……娘。”
“哎。”林默眉眼彎彎。
嚴姑姑笑看着兩人：“下個月過了中秋就涼快了，奴婢記得小時候過中秋佳節，街上好多花燈，各式各樣的燈謎、彩頭，那時候大家都穿好幾層了”
林默覺得這是個好機會：“阿宛看過中秋燈會嗎？”
蕭蘭宛搖搖頭。
林默笑說：“那我們下個月還出來怎麼樣？”
蕭蘭宛一怔：“今年的省親不是已經……”
“想出來還不有的是辦法。”林默衝她眨眨眼。
蕭蘭宛雖然沒有直接說自己想出來，但輕抿的脣瓣和刻意移開的視線已經出賣了她。
四人繼續往前走，蕭蘭宛指着不遠處人擠人的拱橋，下面有數只小舟。
林默以爲蕭蘭宛想坐船。
蕭蘭宛卻搖搖頭：“我想看看那條河。”
林默心情很好，當即在前面開路。
河邊有木質護欄，看着很牢靠，林默便放心將她推得近了些。
湖面波光粼粼，映着河岸兩旁高低樓閣，小舟從河中悠悠劃過，漾起層層波瀾。
這樣的氛圍很能讓人靜心。
林默做着深呼吸，感受河邊的清新空氣，突然聽到蕭蘭宛問：
“母后……是怎麼知道我們計劃的？”
作者有話說：
唯唯諾諾的林默發現女兒在看熱鬧：支棱起來了！感謝在2022-04-1323:30:41~2022-04-1423:36:39期間爲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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