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定情信物

作者:一叢音
奚將闌五指猛地一蜷。

  又是獬豸宗的人。

  明明命懸一線,奚將闌第一反應竟是厭煩。

  獬豸宗爲什麼總是陰魂不散?

  遲早有一天得想個法子殺了盛焦。

  劍刃鋒利冰冷,緊貼着奚將闌脖頸的血脈,將他脖頸處的水直接凍成薄薄的冰。

  奚將闌一襲溼透的單衣病骨支離,感受此人恍如森羅地獄而來的氣勢,內心也毫無波瀾,甚至大着膽子將視線微微上移,終於落在那人的臉上。

  呵,平平無奇。

  此人墨發半束,手中只是尋常凡劍,卻寸寸充斥森戾寒芒,居高臨下注視他時,壓迫感十足。

  他腰間懸着一枚玉令,微閃着幽藍雷紋光。

  ——那是奚將闌的搜捕令,肩上的獬豸宗黥印也是因這枚玉令才起的反應。

  奚將闌的心瞬間放下一半。

  不是盛焦。

  也是,盛焦無論做何事全都用「堪天道」一天雷劈死完事,沒必要易容掩藏身份。

  只是奚將闌還沒鬆一口氣,突然看到那人握劍的虎口此時正緩緩往下滴血,一股熟悉的劍意隨着血腥味撲面而來。

  奚將闌心中一咯噔:“完了。”

  是春雨的劍意。

  奚將闌的本命劍名喚春雨,凡被它所傷,傷口處皆會殘留鋒利劍意,很難痊癒。

  這人不僅是獬豸宗的人,竟然還是被他傷過的仇家?!

  少年時他雖紈絝,卻不愛用春雨,奚將闌絞盡腦汁也記不清自己到底用春雨傷過什麼人。

  這時,平平無奇的男人又開口說了什麼。

  “奚絕,你……”

  奚將闌的瓔珞扣耳飾浸了水,運轉得也不怎麼靈敏,耳飾“滋滋”幾聲,後面半句話奚將闌沒聽清楚。

  他下意識去看那人的脣形,但因擡頭的動作冰冷的劍刃貼着脖頸直直劃出一道血痕。

  那人穩如磐石的手倏地一頓。

  奚將闌眸瞳輕轉。

  怕傷他?

  方纔那個名喚上沅的少女也是,看似招招凌厲,縛綾每每落在自己身上時卻又迅速收回,唯恐碰到他。

  他們在忌憚什麼?

  剎那功夫,奚將闌腦子像是被人抽了一鞭的空箏,飛快轉起來。

  “大人,你可知道十三州的獬豸宗搜捕令,爲何只有我的特意註明活捉?”

  冰冷劍意微微一凝。

  那人居高臨下看着他,許久終於開口:“爲何?”

  只是兩個字,他彷彿說得很是艱難,薄脣輕動,一字一頓。

  奚將闌心道:“還真是活捉啊,蒙對了。”

  他高深莫測地輕笑一聲——即使還跪坐在那扯着人家衣襬勉強支撐身體,依然不失風度:“自然是你獬豸宗內有人對我私心過甚,不捨得我死。”

  那人的聲音似乎很古怪。

  “……誰?”

  奚將闌從容不迫:“我的搜捕令是誰下的,自然就是誰。”

  那人眉頭輕皺。

  “對,你想的沒錯。”奚將闌說,“……是盛宗主。”

  那人:“……”

  奚將闌看着人似乎被震住了,再接再厲信口胡謅。

  “盛焦對我情根深種,他英明神武,修爲當屬十三州第一。你若傷我,沒好果子喫。”

  那人:“……”

  奚將闌靠着這張嘴在十三州招搖撞騙,躲躲藏藏六年都沒被獬豸宗的抓住,能耐可見一般。

  反正只要來的人不是盛焦,天皇老子他也敢信口胡謅。

  那人沉默不語,注視着他良久,一字一頓地重複。

  “……情根深種?”

  “對。”奚將闌點頭,擡手一攏瓔珞扣耳飾,“這便是你家宗主送我的定情信物,價值一百靈石呢。”

  那人:“……”

  奚將闌也沒說錯,這瓔珞扣的確是盛焦送他的。

  ——只不過是被他強逼着送的。

  但此時在奚將闌口中就是盛焦滿懷一腔真心奉上的定情信物,臉都沒紅一下。

  那人似乎有所動容,鋒利劍刃倏地收回去。

  鏘——

  是劍收鞘的聲音。

  盛焦不動聲色道:“是嗎?”

  奚將闌心道有門:“正是如此,若想殺我,你仔細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打過盛焦再說。”

  盛焦漠然看他。

  奚將闌溼透的雪白裏衣近乎半透明地緊貼身上,他病弱太久,跪坐在那小小一團,看着像是個身量初長成的少年。

  奚絕十七歲結嬰,身量本該終生停在那年,但他嫌不夠威武,便卯足了勁喫靈丹。

  後來,好不容易將身量長高些,但一扭頭就見同樣十七歲結嬰的盛焦竟比他還高半頭,氣得他當天飯都少喫兩碗。

  盛焦的視線不着痕跡在奚將闌右肩上的「灼」字黥印上掃了一眼,輕輕啓脣。

  “隨我、回獬豸宗。”

  奚將闌羽睫都凍出一層白霜,聞言蹙起眉頭。

  剛纔這人不是還忌憚盛焦嗎?

  難道此等正邪悽美虐戀都沒有打動這塊冰坨?

  年少時,奚將闌就靠着自己招貓逗狗的本事將盛焦得罪得死死的。

  後來奚家滿門被屠誅後,他被抓去獬豸宗,又在盛焦眼皮子底下逃獄。

  若是再被抓回獬豸宗,盛焦那尊冷面冷心的殺神,八成能把他狗頭削了懸屍示衆。

  奚將闌哪敢和他回去,當即胡言亂語。

  “大人,你不懂盛宗主這搜捕令的真正意思。盛焦如此愛慕於我,連旁人同我勾肩搭背也要喫醋降下天雷劈人,自然只想親手抓我。你若出手回去邀功,八成還會被佔有慾十足的盛宗主逐出獬豸宗。”

  盛焦:“……”

  盛焦終於不耐,擡手將奚將闌的搜捕令從腰間拽下。

  隨手一握,玉令頓時化爲雪白齏粉簌簌落地。

  同時,奚將闌肩上的黥印也跟着一寸寸收縮,最終化爲一顆紅痣,彷彿滴血。

  肩上的灼燒感終於退去。

  盛焦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奚將闌捂着右肩愣了一會神。

  獬豸宗的人認出他竟然不出手抓他,竟還有此等好事?

  看來“盛夫人”的威名以後還可以再拿來用一用。

  但他還未喜完,突然感覺手腕上一股無形的力量一扯,將他纖瘦的身子扯了個趔趄,跌跌撞撞朝前跑了兩步。

  奚將闌怔然看向盛焦手腕處,果不其然發現一條隱於空中不易察覺的玄鐵鎖鏈。

  ——那是獬豸宗逮捕犯人時的縛綾,能讓人靈力全無,插翅難逃。

  奚將闌:“……”

  還是被逮着了。

  奚將闌剛從水裏泡了一遭,渾身隱約開始發燙,他踉蹌走了兩步便“噗通”一聲摔在地上。

  縛綾猛地緊繃,將他纖細手腕拖得往上一擡。

  盛焦停下步子,側身冷冷看他。

  他的眼神太有攻擊性,就像是一股陰風從腳底灌入,滲入骨髓的寒意遍佈全身。

  奚將闌最大的優點就是審時度勢、能屈能伸,眼見縛綾都戴上了無處可逃,迅速轉變戰術,仰着頭可憐兮兮道:“大人,我道侶下的搜捕令的確是註明活捉我吧?”

  盛焦似乎被這個“道侶”震住,眸子罕見空了一瞬。

  良久,他才道:“……怎?”

  “……是要活捉我啊。”奚將闌身體微微發抖,長髮結着厚厚白霜,無辜地道,“您要是再不救救我,我就要凍死在這裏啦。到時你們宗主肯定抱屍慟哭,一怒之下殺了你爲我陪葬。”

  盛焦:“……”

  盛焦沉默許久,道:“你要什麼?”

  “衣服。”奚將闌理所應當朝他伸出手,“……我看您身上這件鶴氅就不錯,勞煩大人脫了借給我吧。”

  盛焦:“……”

  盛焦居高臨下看着他,似乎不理解此人爲何把扒人衣裳的不雅事都能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他擡手就要掐縛綾訣,打算把他拖着走。

  奚將闌動作迅速,活像是碰瓷碰習慣的,直接攤平,奄奄一息地裝死。

  “我要死了,我爹孃來接我了。啊,黃泉羅剎近在眼前——大人,你若見了盛宗主,一定要轉告他中元節記得給我多燒紙錢。”

  盛焦:“……”

  奚將闌蒼白着臉,渾身上下寫着“即將赴黃泉,有事燒紙錢。”

  突然,殘留着溫度的鶴氅和墨色外袍直接兜頭扔他身上。

  盛焦只着黑色單衣,寬肩窄腰,絲毫不畏凜冽寒風。

  “穿上,走。”

  奚將闌凍得打哆嗦,沒再廢話,四處掃了一圈發現左右無人,抖着手將凍成冰渣的裏衣脫下來。

  藏在袖中的虞曇花早隨着外袍掉在水中不知所蹤。

  今日當真是大凶,諸事不宜。

  盛焦無意中回頭一看,猛地側身。

  劍鞘倏地橫掃出一圈靈力,轟然將一旁湖水轟得炸開數十丈雪白的水花。

  “你!”

  奚將闌一邊“悼念”虞曇花一邊將長袍的衣帶繫上,一頭墨發被凍成冰,他隨手搓了兩下,冰渣粉末簌簌落下。

  聽到動靜,他詫異擡頭,瞧見男人背對着自己緊握着劍柄渾身緊繃的模樣,心道:“哦哦哦,此人和盛焦還真是同一類人。”

  連看人脫個衣服都害臊。

  姓奚的厚臉皮已經不知害羞爲何物,隨意穿好外袍,又將厚厚鶴氅裹好,笑着說:“大人是在非禮勿視嗎?”

  盛焦一言不發,擡步就走。

  奚將闌哈哈大笑,也溜達着跟上去。

  獬豸宗衣袍上有銀線暗紋,織成冷暖不侵的陣法,奚將闌幾乎凍僵的身子逐漸暖起來。

  他緩過神後,擡頭一掃周遭,這才後知後覺此處竟是姑唱寺外圍。

  姑唱寺並非是一座真正的寺廟,而是玉川北境靠近雪山下的佛寺舊址,因常年有靈物販賣,逐漸聚集無數修士紮根落住。

  姑唱寺外是一片廣袤無垠的鬼林,滿地紙錢黃紙,幽幽鬼火在山林間跳躍。

  周圍鬼氣森森,時不時傳來幾聲鬼泣鬼笑聲,迴盪在耳畔,讓人汗毛直立。

  “大人?”奚將闌察覺到不對,“您不是要帶我回獬豸宗嗎?”

  盛焦擡步朝着千層臺階走去,惜字如金:“先去姑唱寺。”

  奚將闌彎着眼眸笑起來。

  天無絕人之路,酆聿也在姑唱寺。

  也不知道今日姑唱寺到底販賣什麼靈物,能讓此人不管夜長夢多也要帶着他一個罪犯過去。

  反正只要找到姓酆的冤大頭,自己肯定能從此人手中逃脫。

  奚將闌徹底放下心來,赤着的腳小跑幾步,毫不客氣捱到盛焦身邊:“大人同我有什麼舊仇嗎?”

  盛焦渾身一僵,往旁邊撤了半步。

  他已用靈力將右手虎口的傷處強行撫平痊癒,但劍意依然四竄,沒一會便再次崩開,血痕順着蒼白的手不住往下滴。

  奚將闌心想,真可憐。

  劍意硬生生在血肉中橫衝直撞,撕開癒合的骨血,簡直是一種刑罰折磨。

  這般想着,奚將闌無聲嘆息,突然擡手拽住盛焦的手腕。

  盛焦小臂瞬間緊繃,幾乎剋制不住靈力,將這病秧子直接甩到數裏之外去。

  “多謝大人不殺之恩。”奚將闌像是沒察覺到他的抗拒,眼眸好似帶着鉤子和盛焦對視一眼,輕輕地說,“我替大人將劍意引出來吧。”

  盛焦依然收攏五指,將傷口藏起,漠然看他。

  “這傷勢看起來也有五六年了。”奚將闌心生愧疚,一直虛僞的眼眸中難得帶着些真情,“八成是我年少無知時傷了大人,您今日不計前嫌救我性命,此等以德報怨之舉,我豈能再看着您受春雨劍意的折磨?”

  盛焦宛如山巔雪,無論奚將闌說什麼都不爲所動。

  奚將闌有“盛夫人”的保命符,索性膽大包天地擡手強行掰開盛焦緊握的拳。

  盛焦手指一動,猛地將傷口治癒血痕消失。

  他被迫攤開掌心,露出虎口處猙獰的傷疤。

  若是尋常,一次治癒傷口起碼會撐上半個月纔會再次崩開,但此時奚將闌在側,春雨劍意瘋狂在傷口亂竄。

  頃刻,傷疤裂開一條細微的傷痕,一綹殷紅的血絲緩緩溢出。

  奚將闌捧着那隻滿是劍繭的手,竟然直接覆脣上去,猩紅舌尖在傷痕處輕輕一舔。

  盛焦瞳孔劇縮。

  奚將闌這個病秧子在冰水裏泡了一遭,此時渾身起燒,脣齒間一片滾燙,燙得盛焦手指不自覺蜷了一下,又強迫自己放鬆。

  傷口的劍意被聚攏在一處,似乎正在被一點點引出來。

  盛焦眸子沉沉盯着奚將闌那張臉。

  奚將闌有着一張十三州皆驚的穠麗面容,此時他披頭散髮,滾着毛邊的鶴氅堆在漂亮的脖頸處,顯得臉龐越發蒼白。

  因發燒臉頰燒出一抹潮紅,他擡着濃密羽睫用一種近乎色慾的眼神看着他。

  活色生香。

  ……就像是地獄黃泉勾人魂魄的精怪。

  奚將闌漂亮的眸瞳好似魅魔般婉轉流波,他直勾勾注視盛焦的眼睛,將血舔去後,悄無聲息地張開齒縫,將兩顆小尖牙一點點闔在盛焦虎口。

  就在他即將咬下時,盛焦突然伸手掐住他的下頜。

  奚將闌一怔。

  盛焦面無表情,拇指強行分開奚將闌的齒縫,將手指探入滾燙的口中,用力在那顆尖牙上狠狠一摩挲。

  奚將闌被迫仰着頭張開脣,瞪大眼睛看着他。

  “唔……”

  盛焦面如寒霜,指腹按在奚將闌犬牙縫間,隱約感覺到一顆細微的好似芝麻大小的毒丹。

  “想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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