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法不容情

作者:一叢音
奚將闌本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此番卻像是心臟被貓拼命撓了似的,急切想知道盛焦到底說了什麼。

  不是?

  那爲何不明說?

  是?

  這明顯不是盛焦此等正人君子能做出來的事,倒像是他奚將闌的做派。

  奚將闌在角落咕囔半天,終於想通。

  “……他可能是真沒錢。”

  天衍在上,盛焦就算當上獬豸宗宗主位高權重,卻依然如年少時那般一窮二白囊空如洗。

  奚將闌表示憐憫和理解。

  擱他,他也不好意思哭窮。

  盛焦沉穩愛靜,在窗邊打坐宛如一塊巍然不動的磐石,似乎打算這樣熬過行舫上無趣的一整日。

  奚將闌偏偏坐不住,赤着腳在狹小幽間跑了好幾圈,噔噔噔的動靜讓下層的修士氣得上門來敲門罵人。

  沒辦法,奚將闌只好消停。

  幽間放置着一張小軟塌,奚將闌如此纖瘦的身體躺上面都蹬不開腳,微微蜷縮着雙膝,側着身子才能勉強躺下。

  行舫飛行速度極快,象牙窗上雕刻着絲絲縷縷的法紋將寒風和衝勢隔絕在外。

  狹小幽間只有兩人的呼吸聲。

  奚將闌本是想睡一覺打發這無趣的行程,但軟塌太窄,他蜷縮着胃不舒服,翻來覆去好一會,不高興道:“盛焦,這牀太窄了,我睡不着。”

  盛焦闔眸,冷淡道:“只是一日。”

  “那也不行。”奚將闌坐起來用力拍牀,“又硬又小,硌得我腰疼。我這些年就算再落魄,也不至於連個睡覺的地方都這般簡陋。”

  盛焦不理他。

  奚將闌瞪了他好一會,突然不知想到什麼,變臉似的:“嘻。”

  他一嘻,準沒好事。

  奚將闌小心翼翼地赤着腳下榻,踮着腳尖朝着盛焦悄摸摸走去。

  幽間太狹窄,彼此呼吸聲都彷彿近在耳邊,更何況走路。

  盛焦眼睛也不睜地開口道:“躺好。”

  奚將闌動作一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三步並兩步跑來,將幾個蒲團像是擺陣似的拼成“牀”,整個人四仰八叉地一躺。

  ……然後像是幼蠶似的似的往前蠕動兩下,膽大包天地將腦袋枕在盛焦大腿上。

  盛焦終於睜眼冷冷看他。

  奚將闌舒舒服服地伸展四肢,仰着頭衝盛焦燦然一笑:“我躺好了。”

  盛焦:“……”

  整個十三州,怕也只有奚將闌敢如此膽大包天。

  盛焦就當他不存在。

  但奚將闌哪裏肯安分,涎皮涎臉地和他敘舊。

  “盛宗主,我聽酆聿說你盛家昌榮繁盛,已是中州三境第一世家啦?”

  盛焦不回答他,奚將闌也能唱一出獨角戲。

  “嘖嘖,盛宗主還真是面冷心軟,盛家那些人少時那般待你,你還能像是沒事人一樣讓他們踩着你往上爬。”

  見盛焦不爲所動,奚將闌戳了戳他的手背:“要是我,誰如此欺辱我,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

  他停頓一下,像是個童言無忌的孩子,笑嘻嘻地說:“……讓他們死。”奚將闌本就睚眥必報,一點小虧都不能喫。

  盛焦的手搭在膝蓋,寬袖層疊糊在奚將闌臉上,不想和他說話。

  奚將闌想要再逗逗他,幽間外突然傳來一聲輕緩的敲門聲。

  倦尋芳:“宗主?”

  奚將闌幽幽瞥了盛焦一眼,卻瞧見他眉頭緊皺,似乎也沒料到倦尋芳會過來。

  “何事?”

  如此小的幽間往往只一人乘坐。

  倦尋芳和上沅也沒多想,將這話默認是可以進來的意思,輕輕打開門,恭敬頷首行禮:“我和上沅已辦完您吩咐的事,剛巧在附近感知到天衍珠的靈力,特來、特來……”

  等視線落在狹窄幽間中,突然就“來”不出了。

  盛焦面如沉水盤膝而坐,好似在獬豸宗的雪山之巔修煉閉關般,氣度凜然讓人不怒自威;

  但旁邊蒲團堆裏橫躺着一人,竟枕着盛宗主的大腿、撩開獬豸紋寬袖笑眯眯地往外看。

  ——宛如活潑的陽光跳到大雪中。

  “喲。”奚將闌嘻嘻笑着說,“倦大人,小上沅,這麼巧你們也坐這艘行舫啊,來來來,別客氣,快進來坐。”

  倦尋芳:“……”

  上沅:“……”

  倦尋芳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抖着聲音道:“宗、宗主?!”

  快告訴他,這只是一種擒拿犯人的特殊方式!

  上沅倒吸一口涼氣。

  她還沒感慨,倦尋芳就暴跳如雷:“別信!他說什麼你都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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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沅:“……”

  我、我還沒說呢。

  奚將闌哈哈大笑,側身趴在盛焦膝蓋上,像是找到新樂子似的,柔聲道:“哎呀倦大人何必如此激動,安定,我和你家盛宗主可是清清白白,連牀都沒上呢。”

  盛焦冷冷看他一眼,示意他噤聲。

  倦尋芳哆嗦着指他:“你、你你……”

  “放心。”奚將闌深情地說,“你家宗主還是乾淨的。”

  倦尋芳:“……”

  盛焦突然伸手一把按住奚將闌的嘴,強行讓他噤了聲。

  他的手掌寬大,幾乎蓋住奚將闌小半張臉,虎口處剛好卡在奚將闌鼻尖,呼吸像是小風旋輕輕在拇指至虎口轉了兩下,才輕輕消散。

  奚將闌被強行禁錮着仰躺在他膝上,不滿這個動作,伸手像是貓似的狠狠扒拉那如鐵鉗似的手,不滿地瞪他。

  “唔唔!”

  盛焦置若罔聞,保持這個姿勢,冷冷道:“可尋到了?”

  他同旁人說話,從來都是用靈力催動聲音。

  倦尋芳猛地一個激靈,努力讓自己低垂着頭不去看“擒拿術”,言簡意賅道:“的確有中州之人隱藏身份去惡岐道買賣相紋,名單我已草擬好,約摸有九人,皆是世家子。”

  說着,將一枚玉令恭敬奉上。

  盛焦沉着臉一一掃過玉令上的名字,最後視線停留在末尾兩個名字上。

  姓盛。

  倦尋芳草擬時大概心有顧忌,所以纔將這兩人放在最後。

  他試探着道:“宗主,該、如何處置?”

  盛焦神色冷然,手腕天衍珠噼裏啪啦轉了數圈,一百零六顆悉數停在「誅」上。

  “殺。”

  盛焦吐字如冰,輕飄飄一個字好似化爲浩然雷劫,帶來悚然驚駭的戾氣。

  盛焦行事皆是如此,有罪之人哪怕是厄運苦命人也會毫不留情降下雷罰;

  無罪之人就算醜態畢露兇窮極惡,但天衍珠未尋到有罪的證據,依然能逍遙安然。

  獬豸宗的公道本就如此,法不容情。

  倦尋芳心道果不其然,他低頭道:“是。”

  奚將闌一直抱着盛焦的手臂仰頭看他,不知爲何突然哆嗦一下,似乎是被那個帶着戾氣的字嚇住了。

  方纔他還說盛焦面冷心軟,善待盛家……

  轉頭就打臉了。

  啪啪。

  倦尋芳又說了幾件無關緊要的小事,眼刀一直在嗖嗖刮向奚將闌。

  奚將闌看到他的神情樂得直蹬腿,終於找到枯燥行程中的樂趣,他用力將盛焦的手往下扒拉,含糊道:“宗主,哥哥,我不說話了,放我喘口氣吧。”

  這聲“哥哥”宛如兩道天雷,朝着倦尋芳腦門轟然劈下。

  倦尋芳頭腦發白,身體搖搖欲墜。

  上沅故態復萌,捂住嘴驚訝地說……

  還沒說,倦尋芳就瘋狗似的打了個閉口禪過去,讓她少信小騙子的話!

  盛焦見他果然乖巧,便鬆了手,對倦尋芳道:“繼續。”

  倦尋芳咬着牙繼續彙報事宜。

  只是說着說着,一直飄忽不定的餘光又落在奚將闌臉上。

  盛焦不再捂嘴,奚將闌卻仍然抱着盛焦的手,瞧見倦尋芳瞥來,突然勾脣一笑,湊到盛焦指尖處輕輕一碰。

  倦尋芳:“……”

  脣珠貼在蒼白的指腹上,像是蜻蜓點水,盪開一圈漣漪。

  盛焦的手微微蜷縮。

  奚將闌只是隨意一個動作卻像是一滴水入了熱油,把倦尋芳轟炸成了個焰火。

  噼裏啪啦要炸人!

  倦尋芳炸毛:“宗主!”

  上沅一把抱住他的腰,驚恐道:“他叫宗主哥哥!是哥哥啊!”

  倦尋芳咆哮道:“什麼哥哥!宗主是獨生子,哪來的弟弟!?”

  上沅一歪頭:“我也不懂,可能是……情哥哥?”

  倦尋芳:“……”

  倦尋芳沒被奚將闌氣死,反倒差點被好友上沅氣得七竅生煙。

  盛焦冷冷看了奚將闌一眼。

  奚將闌像是沒事人一樣捧着他的手在那笑,伸手在脣珠上點了兩下,滿臉無辜表示自己沒說話啊。

  盛焦視線在他脣上匆匆一瞥:“出去。”

  倦尋芳頓時感動得涕泗橫流。

  天衍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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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主、宗主終於要把那個斷袖狐狸精給趕出……

  一擡頭,卻見盛焦正盯着自己。

  倦尋芳:“……”

  倦尋芳瞬間石化,猶如一個“冒死進諫卻被狐狸精矇蔽的主上下令拖出去斬了”的的忠臣,滿臉呆滯地被上沅攔腰扛走。

  幽間終於恢復安靜。

  奚將闌乖順地笑,好像剛纔氣人的不是他一樣。

  盛焦沒和他一般見識,將手收回,一震衣袖,繼續打坐。

  奚將闌懶洋洋地戳他的手指玩,隨口道:“我若沒記錯的話,那名單上姓盛的兩個人,一個是你旁系叔伯的獨生子,還有一個則是現任盛家家主的弟弟,你怎麼說殺就殺了,一點情都不留?”

  盛焦冷冷道:“剝相紋售賣獲利、買相紋種入靈根,種種皆有違天道,當誅。”

  奚將闌“噗嗤”一聲笑了。

  虧他此前還擔心盛焦會被盛家那羣鼠目寸光的敲骨吸髓。

  向來就盛焦這個脾性,盛家就算是中州第一世家,應該也不會揚眉吐氣趾高氣揚,過的恐怕只會更加謹小慎微,半步都錯不得。

  不過這兩人也實在愚蠢,做什麼不好非得做買賣相紋之事。

  奚將闌都懷疑盛家的鼠目寸光是不是血脈相傳。

  哦,除了盛焦。

  盛焦身上一股熟悉的寒霜裹挾幽幽桂香的氣息縈繞鼻息,奚將闌本來還想再和他多說幾句,神智像是被一隻手重重往下拉,沒一會就熟睡過去。

  他本就重傷未愈,看似活蹦亂跳,並非是遍體鱗傷的經脈痊癒,而是被盛焦那幾道天衍靈力強行吊着。

  一旦天衍靈力消散,他妄用「棄仙骨」的反噬還會席捲而來,將這副破爛身子徹底擊潰擊垮。

  說是睡着,倒不如說是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盛焦垂眸。

  窗外光芒太強,陷入熟睡的奚將闌緊皺着眉頭,微微偏頭往盛焦腰身上一蹭,想要躲光。

  盛焦看他好一會,輕輕伸手虛落在奚將闌眼上。

  奚將闌舒展眉頭,睡得更沉。

  行舫飛行一日。

  雪白象牙窗外凝出水霧,被寒風凍得結了一層一層的白霜。

  夜已深,閉眸修煉的盛焦經脈靈力運轉,幽藍雷紋縈繞周身。

  溫暖的靈力瀰漫幽間,奚將闌本該睡得更熟的,但剛過子時他卻渾身一痙攣,枯涸的經脈遍佈一股燥熱難耐的痛苦之意。

  他含糊地呻吟幾聲,滿身冷汗急喘幾口氣睜開渙散的眼睛。

  奚將闌並未清醒,依着本能掙扎着拽住盛焦的衣襟,乾裂的脣輕輕動了動,卻不知叫的是「棄仙骨」還是天衍。

  好一會,他帶着泣音,呢喃道:“盛焦……”

  盛焦身上的靈力緩緩停止運作,睜開眼睛看他。

  奚將闌滿臉痛苦,長髮如流水落花鋪散在盛焦膝上,他奮力起身伏在盛焦肩上,呢喃道:“盛無灼……”

  盛焦渾身一僵,好一會才朝他伸出手。

  奚將闌潛意識已經記得這個動作會讓自己枯涸的經脈舒服,立刻湊上前去叼住盛焦的小指,紫色的眼眸直勾勾盯着盛焦,期盼着他給自己靈力。

  盛焦催動靈力將一絲天衍灌入奚將闌口中。

  剎那間,奚將闌猶如枯樹生花,慘白的臉頰恢復些許生機,一直盈在眼眶的熱淚終於順着下羽睫滾下來,在臉上劃過一道水痕。

  奚將闌滿臉饜足,卻還是捧着盛焦的手啃來啃去,像是藉此來懷念天衍入體那一瞬的愉悅感。

  只是他啃着啃着,如墮雲霧中的神智竟然像是撥雲見霧般,緩緩回攏。

  等到奚將闌徹底清醒時,自己已經將盛焦的五指全都啃了一遍,白日裏好不容易消去的牙印紅痕更是重新滿布。

  奚將闌垂眸看了一眼,失神的眼眸又看了一眼閉上眼隨他啃的盛焦。

  奚將闌:“……”

  奚將闌:“???”

  奚將闌面無表情,耳尖倏地紅透了。

  原來手上的印子是這樣來的。

  奚將闌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甚至想打開象牙窗直接跳下去算了,他耳垂紅的要滴血,正想小心翼翼將盛焦的手放下。

  盛焦突然睜開眼睛。

  奚將闌一僵,忙又叼着盛焦滿是紅痕的指節輕輕地磨,嘴裏還含糊着什麼,儼然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樣。

  盛焦的手比他大一圈,叼着拇指啃時感覺口中都塞滿了。

  奚將闌裝作昏昏沉沉的架勢把五指挨個咬了一遍,餘光掃到盛焦竟然還在看他。

  看?

  看你大爺!

  奚將闌心中暴躁極了。

  就在他差點撐不住時,盛焦終於重新閉上眼睛。

  奚將闌悄無聲息鬆了一口氣。

  下一瞬,就聽盛焦冷淡開口。

  “……清醒了?”

  奚將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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