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再無天衍

作者:一叢音
盛焦並不“憐惜”天衍珠。

  一百零八顆天衍珠凝成層層雷紋結界,抵擋住雷劫。

  雙重雷鳴聲震天駭地。

  隨着線香越來越短,天道好似也在藉着雷鳴聲疾聲厲色,震懾膽大包天的人類。

  天衍珠一顆一顆地炸開,凝成堅固結界護住盛焦的身體,雷劫轉瞬便過一半,盛焦身上終於緩緩溢出真正大乘期的靈力氣息。

  盛焦經歷的雷劫越多,修爲就越逼近真正的大乘期,甚至連他渡劫的“法器”也是天道恩賜的天衍珠。

  若是天道有實體,許是要吐血了。

  最後半截線香即將收到底。

  最後三十到雷劫竟然被硬生生擰成一道強悍至極前所未有的巨雷,在高空只是醞釀一瞬,宛如要劃破整個天空,撼天震地響徹雲霄。

  天衍珠只剩下最後一顆刻有「灼」字的本命靈珠,盛焦面如沉水,捏着那顆珠子並不畏懼,冬融劍發出劍意嗡鳴,巍然對上那道驚天巨雷。

  晏將闌也察覺到天道的用心,立刻飛身上前:“盛焦!”

  還未靠近雷雲,盛焦聲音冷冷傳來:“別靠近。”

  晏將闌硬生生僵在半空。

  頃刻之間,巨雷瞬息劈落。

  黑壓壓的雷雲依然還在飄落鵝毛大雪,晏將闌哪怕沒有耳飾也能聽到萬物中一陣死寂,隨後萬丈高空之上,兩道靈力相撞漫天蔽野,以最中心的黑影猛地朝外盪漾開鋪天蓋地的氣波。

  嗡——

  破空之聲幾乎是那悶雷的嗡鳴,圓圈四面八方波及開,帶來鋪天蓋地的威壓氣勢。

  在空中的晏將闌直接被那股餘波衝得直直落下去,「棄仙骨」的效用終於像是潮水似的褪去,渾身經脈猛地泛上來一股酸澀和痛苦,讓他根本穩不住自己的身形。

  若不是讓塵接了他一把,八成臉朝下糊地上。

  晏將闌心跳加速,勉強支撐着讓塵的手臂奮力往上看。

  “盛焦……”

  讓塵早已在玉頹山身上知曉這件事的最終結果,低聲道:“他不會有事。”

  晏將闌怔然看向他。

  盛焦以身硬扛下最後三十道雷劫,渾身經脈幾乎被雷劫焚燬又轉瞬重塑,心境頑固如磐石,哪怕漫天雷劫都無法讓他動容分毫。

  在雷劫死灰中“死而復生”無數回,等到最後一道雷劫轟然劈到盛焦內府時,被雷劫淬鍊無數遍的神魂巍然不動,任由那道雷在他經脈中肆虐掙扎。

  忽然間,最後一顆「灼」字天衍珠倏地散發出絲絲雷紋。

  在那道雷劫即將再次摧毀盛焦身體時,珠子猛地旋轉出扭曲的漩渦,以一種餓虎撲食之勢,勢如破竹將那道天雷直直吞噬。

  靈力凝出一道嶄新黑袍裹在盛焦身體上,他眸子微微睜開,露出一雙冷漠無情的黑沉眼眸。

  雷劫不甘願地醞釀出森戾咆哮,卻已無法再奈何盛焦半分。

  盛焦已徹底進入大乘期,再往上便是得道飛昇,不再受十三州天道禁錮。

  在盛焦內府變化的瞬息之間,天衍祠的香終於徹底燃盡,最後一點香灰被風一吹,悠然落在香爐中。

  「棄仙骨」終於全然催動,無數天衍靈脈凝着天衍本源齊齊涌入奚家天衍祠的上空,宛如一道星光高高掛在天邊。

  十三州全部天衍已被抽去,晏將闌臉色一肅,飛快朝着奚家的地脈而去。

  身體經脈叫囂着在沸騰,近乎將他的身體摧毀,但晏將闌此時已全然顧不得了,他踉踉蹌蹌地踩着臺階拾級而下。

  宛如十三歲那年初遇奚絕時。

  空蕩蕩的天衍地脈處沒有半分靈力,只有玉頹山的身影依然坐在那,他此時穿着縱夫人做的那身及冠衣袍,這些年他長高不少,袍子有些小,寬袖只到小臂。

  他望着面前的虛空,長髮極地像是藤蔓似的四散而開。

  晏將闌腳步一頓,低聲道:“哥?”

  玉頹山四肢已無法動彈,用力地呼吸一口帶着灰塵的空氣,嗆了一下後突然悶悶笑了出來。

  晏將闌緩步上前,繞到玉頹山面前緩緩半跪。

  玉頹山手腕腳腕的傷痕全部都是他在天衍地脈的那八年裏日復一日地掙扎而留下的,哪怕天衍也無法全部治癒,他好似不知道疼,臉上帶着笑意,像是平日裏隨意打招呼一樣:“不是讓你別過來嗎?就這麼愛湊熱鬧啊?”

  晏將闌微微垂着頭,似乎不想應他。

  玉頹山像是在閒侃似的,眯着眼睛笑吟吟道:“聆兒啊,你的合籍禮,我怕是喝不到喜酒了。”

  晏將闌默不作聲。

  “怎麼還在生氣啊?”玉頹山嘖嘖道,“氣性這麼大,不知道是被誰寵的。”

  晏將闌突然一言不發撲上前,張開手將玉頹山緊緊抱在懷裏——但他太瘦弱,即使是常年不出天衍地脈的玉頹山也很難被他完全抱住。

  玉頹山一愣。

  晏將闌微微直起身子,手輕柔地環住玉頹山的後背,身體的溫暖緩緩貼着玉頹山一點點傳遞過去。

  玉頹山眼眸緩緩睜大。

  抱一抱我吧。

  等我出來,晏聆抱抱我吧。

  晏將闌當時雖然拒絕了,但此時卻給了他一個溫柔至極的擁抱。

  “暖嗎?”他像是在安撫一個終於尋到家的孩子,輕聲呢喃地問。

  玉頹山無法回抱他,呆怔許久後纔將額頭在晏將闌肩上輕輕貼了帖,小聲說:“很暖。”

  自從十二歲那年,玉頹山再也沒有被人這麼溫柔地抱過。

  一時間,這十幾年的苦難好似都不那麼重要,萬物都如流水從他身上潺潺流過,帶走他的痛苦、怨恨和癲狂。

  玉頹山又說:“我很累。”

  晏將闌:“我知道。”

  “我想……”

  玉頹山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剛說兩個字就愣住了,他眉頭緊皺,冥思苦想半晌竟然思考不出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玉頹山微微閉上眼睛,“也不想下輩子了。”

  晏將闌笑了出來:“你之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玉頹山和晏將闌什麼都說過,更幻想過有朝一日能從天衍裏出來後要做些什麼,無一不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親口喫秦般般做的桂花糕、去九霄城喫一桌子松鼠鱖魚。

  反正都是喫,特別沒出息。

  “其實……”玉頹山猶豫好一會,低聲細語道,“分神喫東西,從來都感覺不到味道啊。”

  晏將闌一愣,茫然看着他。

  玉頹山只是從自己僅有的十二年的經歷,知曉糕點肯定是甜的吃了會心情好、酒肯定是辣的抿一口就會嗆到,九霄城的松鼠鱖魚他沒喫過,只好天天去喫,努力從其他人的反應得知這個東西大概是什麼味道,而做出相對應的反應。

  他將自己僞裝成很會喫喝玩樂的正常人,但終究喫喝沒有味覺,玩鬧也並不快樂。

  這世間都是索然無味的。

  晏將闌呆呆看着玉頹山的臉。

  從開始知道玉頹山會選擇和天衍一起赴死時,晏將闌都沒有爲他落過一滴淚,但不知道爲什麼在玉頹山說分神沒有味覺時,心中那積攢多年的悲傷瞬間像是決堤了一般。

  “爲……”晏將闌眸中全是淚水,像是不理解地呢喃着道,“爲什麼這樣啊?”

  爲什麼從沒對他說過?

  小奚絕好似永遠停留在了被父母拋棄那日,晏聆是他未來的救贖,卻無法重回時間將他從記憶的深淵挽救出來。

  晏將闌話都說不出來,只知緊緊抱住他。

  玉頹山感受着晏將闌傳遞給他的溫暖,又重複地呢喃一句:“聆兒,好暖啊。”

  “我不想。”晏將闌將臉埋在玉頹山頸窩,終於哽咽着說出這些年他一直想說的話,“我不想你走。”

  他曾經一度以爲自己能理解玉頹山的做法,知道他根本毫無求生的意志,就算到了那一日自己肯定也能笑嘻嘻地送他走。

  畢竟唯有死纔是玉頹山畢生追求。

  可臨到最後,晏將闌後悔了。

  兩人相依爲命這麼多年,根本不是理解選擇、做足準備就能一時半會割捨得下的。

  他死死抓住玉頹山的袖子,近乎乞求地道:“不要走……”

  玉頹山哈哈笑起來:“就算我對你千依百順,這個過分的要求也實在無法答應。”

  晏將闌猛地擡頭,眼淚在眼眶搖搖欲墜:“你!”

  “怎麼辦?”玉頹山笑嘻嘻地說,“你要不然去找盛宗主來抓我去獬豸宗吧?”

  晏將闌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薄脣都在哆嗦。

  就在這時,頭頂傳來一道劇烈的光芒。

  玉頹山笑着說:“聆兒,看。”

  晏將闌通紅的眼睛微微擡頭,透過地脈坍塌一半的洞口朝上空看去。

  風捲殘雪白絮翻飛,所有天衍凝成一點,集中在玉頹山上空。

  他像是和晏將闌玩過許多次的遊戲一樣,眸中閃現一抹狡黠光芒,孩子似的輕輕啓脣。

  “叭。”

  剎那間,那點金光瞬間在天空中炸開。

  最先看到的是大到無法想象的金色焰火,好久後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才幽幽響徹耳畔。

  天衍本源之力在天空炸開一道璀璨的光芒。

  盛焦從雷雲散去的天空中落下,面如沉水看着那黑壓壓朝着方圓數百里散落的天衍碎片。

  一旦那天衍散去的餘波落到地面上,許是會將整個中州乃至十三州給夷爲平地。

  所有生靈都無法倖免。

  盛焦沉着臉握住冬融劍,正要強行用靈力阻止時,讓塵突然道:“不必。”

  盛焦蹙眉回頭。

  讓塵仰頭看着那巨大的璀璨“焰火”,輕輕道:“不必阻攔。”

  話音剛落,密密麻麻即將墜落到地面的碎片再次像是真正的焰火般,噼裏啪啦炸開五彩斑斕的光芒。

  ——那是一道由天衍炸開的盛大煙火。

  根本不是什麼餘波。

  無數靈力宛如和風細雨,混合着大雪飄落到十三州各個角落。

  深受「棄仙骨」劇毒影響的散修嗅到那股濃郁的靈力氣息,經脈中的餘毒竟然緩緩消散,所有靈力落地之處,長出生機勃勃的靈草。

  萬物在大雪中復甦。

  自此,十三州再無天衍。

  「棄仙骨」的餘波就像是一場玉頹山惡趣味發作的玩笑。

  以爲是死期將至,實則是一場漂亮而短暫的焰火。

  盛焦怔然看着被夷爲平地的奚家靈草靈力生生不息,沉默許久才緩步走向天衍地脈。

  晏將闌看着漫天焰火,感受身體經脈中「棄仙骨」的餘毒被緩緩消除,伸手抓住玉頹山的衣袖胡亂擦了擦眼淚,故作冷冷地道:“走吧你。”

  玉頹山笑了:“這纔對。”

  因天衍的潰散、陣法的消失,玉頹山的身體也在微微散發着金光,像是分神似的逐漸變得透明。

  晏將闌死死咬着牙,面上強忍着不露出任何不捨,但一雙手卻抓着玉頹山的衣服死也不肯鬆手。

  玉頹山靠在晏將闌臂彎間,感受最後的溫度,突然說:“對不起。”

  晏將闌拼命忍着,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什麼?”

  “對不起,毀了你的人生。”玉頹山輕輕地說。

  如果他沒有存在過就好了。

  晏將闌眼淚盈在羽睫要掉不掉,冷冷道:“誰說的,我現在還活着、想活着,人生就不會被毀。”

  在兩人擺脫奚家後,玉頹山就曾對晏將闌道歉過。

  當時晏將闌只覺得這廝腦子是不是被什麼狗東西給踹壞了,怎麼說出這等胡話?

  晏聆悲慘的源頭一大堆,陰差陽錯、天道不公、世家貪婪人心叵測。

  他能恨任何人,卻無法怨恨和他相依爲伴的玉頹山。

  晏將闌狠狠罵過玉頹山之後,他就表面上裝得嘻嘻哈哈好像將此事掀過,但沒想到這麼多年他內心卻仍舊無法釋懷。

  “不是你的錯。”晏將闌緊緊抱着他,“我說過很多遍,真的不是你的錯,我不怪你——你到底能不能信一信我?”

  “你真不怪我……”玉頹山說,“那我可就沒遺憾了。”

  晏將闌被他噎得說不出來。

  玉頹山的身體已經半透明,似乎轉瞬之間就能消逝在天地間。

  晏將闌只是安安靜靜陪着他。

  兩人想說的話,早已說完。

  玉頹山感受着晏將闌懷抱的溫暖,神智逐漸昏昏然。

  晏將闌抓着玉頹山一隻手,看着那骨節分明傷痕累累的手逐漸變得透明,死死繃着下頜忍住眼淚。

  忽然,玉頹山像是神智徹底昏沉,黑色眼瞳渙散,迴光返照似的,一時間不記得身處何地、甚至連自己是誰都記不清了。

  “……”

  他嘴脣輕動,似乎說了什麼。

  晏將闌忙將耳飾釦上,側耳傾聽。

  “娘。”

  奚絕含糊地喊。

  晏將闌一愣。

  “娘。”奚絕渾渾噩噩,茫然地問,“……什麼時候拿來糕點啊?”

  最後一句話說完,單薄的身影便化爲一綹煙霧緩緩消散,只留一身空蕩蕩的華麗衣袍,輕飄飄地落在晏將闌臂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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