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独留原地 作者:帷余 :18恢复默认 作者:帷余 小王姬已经七岁了,勾月再次见她,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凌波鹤羽襦裙,发髻下松散地打了几個细细的麻花辫,北地常能见到编着许多小辫子,发尾系着小铃铛的楚人小女孩,发髻是燕人小姑娘喜歡束的。 她母亲是韩敷,跟韩澄极相似的面容,只是鼻子不高,所以看上去沒有韩澄年轻时候那样惊艳,婉约不少。 只是年纪轻轻便突发重疾去了,想来這個小姑娘沒有母亲庇护,這几年应该不好過。 小姑娘跑過来叫她姑姑,看样子還认得她,“你回宫来了?” 勾月弯下腰揉揉她的发顶,“是啊,近来如何?” “我很好,太皇太后一直照顾我,我平日裡都不出来,只是近来宫裡忙碌,无人管我,我就跑出来玩玩了。” 她趴在水池边逗弄小石头上的乌龟,气得乌龟瞪着腿想要爬到水裡去避一避,小姑娘按住了龟背,乐呵呵地同勾月說话。 她在宫中也无事,便坐在水池旁边和她玩一玩。 “文大人沒有和你一起回来?” 勾月一窒,“他……” “他去世了?”小姑娘忽然坐直了身子,不再逗乌龟了。 “他的脸色很不好,父王還在的时候,有一次周太医为他诊治,我偷听到太医說文大人已快油尽灯枯,只能拿订好的药材吊着命了。” 勾月原本想着装模做样糊弄一下小姑娘,沒想到她竟這样聪明,生活在宫裡的孩子,若不聪明,日子恐怕也過得艰难。 “看来确实如此啊。”小王姬道。 见勾月沉默,她意识到自己太過直率,“让你难過,实在過意不去。“ “沒什么。” “对了,姑姑,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不是想做天下第一将军?” 她回想起来,在她只是塔兰的那些年,她确实這样想過,“谁告诉你的?” “文大人啊,你之前在昭文馆外面等他下课,我跑去裡面找沁索阿叔玩儿,后来文大人见你在外面等候,就同我們說,他的大将军来了,他得回家去了。” 勾月笑了,“他是這样說的?” “嗯。你能和我說說文大人嗎?我经常从父王和太后娘娘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好像所有人都很钦佩他,你也是嗎?” 勾月摇摇头,“我不钦佩他,我刚开始认识他,還讨厌他呢。” 她想起认识文渊之的时候,自己才刚過十四岁,到他肩膀。 文渊之和她认识的北楚人還有若枝人都不一样,他的肌肤雪白,当然比起韩澄要逊色不少,不過他身上独有的阴柔之感是北地之人和若枝人沒有的。 文渊之爱和人交谈,无论是楚地语言還是若枝语他都說得很好,身为一個燕人,却能掌握另外两种语言,默毒也曾夸赞過他聪颖。 与他不同,勾月還是塔兰之时就不爱言语,幼年时候的经历让她骨子裡抗拒照顾自己长大的楚人,母亲在她還很小的时候常和她說起燕地,半燕半楚的血统让她经常会产生混淆,自己到底是燕人還是楚人。 她惧怕向楚人回应示好,即便是照顾她长大的养母,似乎对她多一些温柔便是对母亲太储儿的背叛,所以幼年她装作从不留恋养母的怀抱。 文渊之在哪裡都能混的风生水起,他长了一根好舌头。 勾月对他有成见,在她眼中,這個人利用默毒的恨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他慢慢喂大了默毒的野心,让他敢于逐鹿中原。 他還很奇怪,勾月越是不想和他說话,他就越亲近她,对她各种照顾。 她当然会說燕地之语,母亲从小教她,所以即便她在楚人中长大,被楚女抚养,她也沒有一日忘记母亲教她的中原话。她只是不想和文渊之交谈,所以无论他說什么,她都不肯回应。 后来他更是投其所好,送给了勾月许多燕地的书籍,记载的都是燕地武功派系,她已经多年沒有学過燕地的文字,赵无因教她的字也不多,她和沁索的武功都是他口头指点,所以她当然认不出来,只能看懂图。 她便照着图学那些武功。 某日他见她光看图忽略字,微微一笑,问她,“你是不是看不懂字?” “胡說!”她第一次用大燕话大叫。 “哦,原来是個睁眼瞎。” 气得勾月把书丢在了地上,“還给你,我不要了。” 他上前挡住她的去路,“我又沒有嘲笑你的意思,怎么气性這么大,我的意思是,我来告诉你這上面写了什么。” “我能看懂。”她說。 他折断一根柳枝,在地上写道,“這是什么意思?” 勾月踏了過去。 她听见身后那人的叹息声,“你個小骗子。” “我不是骗子。”她道。 “你不是說你不会燕地话语嗎?” “我从未說過。” 对了,是默毒对他說的,他說她早已不会說燕人的话,所以即便她听懂了文渊之和韩澄的对话,她也从不插嘴。 草原上的星格外近,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他写下一個星字。 “认得這個嗎?” 勾月走過去,摇头說不认识。 他便指着天,“喏。” “天?” “不是,是星。” “无聊。”她說。 文渊之跟上来,道,“你母亲是中原人对不对?” 她一脚揣在他小腿上,疼得他跳脚,“谁告诉你的?” “我就问问,你至于嗎?” “我母亲不是你能提及的人。” 他道好,“我就是想问,你母亲有沒有告诉過你中原人有關於星辰的故事?” “沒有,你想說什么?” “燕人說天幕其实是一棵大树,這些星星都是大树上的果实,果实成熟后就会落入凡间,化为婴儿,人死去后,会重新飞到大树上,变成闪烁的果实。” “真奇怪。”勾月說。 后来文渊之告诉她,不必总是为死亡难過,成为闪烁的星辰,也很好。 她知道他有意开解她,只是她的仇恨太深,不是几句话便能化解开的。 她不纯粹的血统让她无数次成为草原人泄愤的活靶子,勾月迟钝,却早已发觉此事。 有人会看她不顺眼,故意散布有關於她的谣言,說她与燕人奴隶交谈,恐怕是中原人的细作,這样一来,即使沒有确凿的证据,王庭之人也慢慢疏远她,因她母亲当年身为燕人俘虏,确实有向外传递消息的动作,她被赐罪也是借着她是燕人细作的名头。 所以勾月在慢慢长大的過程中吃了不少苦头。 尤其是她以卵击石刺杀大王后,更是受尽折磨,若不是幸运,在众人的祈求下留了一條命,恐怕她不会有好下场。 沁索长大后大王渐渐宠爱這個幼子,她的日子也好過些了,因为只有沁索愿意和她做朋友。 默毒不在的时候,沁索帮她摆平過无数次麻烦。 若他们都不在,她就只能靠着自己的双手去搏一搏了。 可有时就算是他们都在,她也免不了因为自己的牛脾气而吃亏,因为她蠢,所以受罚也好,吃苦头也罢,她都接下。 与人打赌那日,文渊之上来阻拦她,她却還是下了死手,因为她要那耍诡计的人付出代价。 她吐了一地,只有文渊之上来,不顾污秽替她擦拭。可她最恨他這样,她不要任何人的怜悯,若是這样,她便是弱者了。 草原上人人說文渊之聪慧温雅,一向喜歡勇士的女孩子们也常常谈论起她。 只有她,一如既往讨厌他。 后来他们两人,一個为默毒在朝堂效力,另一個为他扫清余患征战四方,平定叛乱。 那时候她還受韩氏一族的桎梏,默毒暗中替她撑腰,她也是知道的,只是燕人旧贵族的势力太强大,他们一時間還不能完全压制。 听着朝堂上那些朝臣的无端的指责她就心烦不已,但勾月慢慢发现默毒越发沉稳了,他开始喜怒不形于色,比在北楚和若枝那时還要内收,因为他已在文渊之的帮助下学会了如何同燕人在规定的法则下玩這场权衡游戏。 他们似乎很喜歡博弈,从朝堂到棋局。 渐渐的,她开始看不懂默毒了。 他护的人,他杀的人,他行的事,她全然摸不着头脑。 勾月明白,默毒已经与文渊之走到了权力之路上,而她被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发呆。 留给她的位置原就不是朝堂,默毒甚至有了卸她兵权的打算,她心中也知道,所以轻易交付出去了。 那些私兵,是默毒给她的补偿。 大妃来劝服她成为他的皇后。 如果只有后宫才有她的一席之位,能和默毒并肩,那這样已是最好的打算。 大妃說過,会尽王庭之力扶她为后,不過最后還是沒能如愿,燕人的势力過大,勾月一开始是這样想的,后来才明白過来,那是死了一次之后,其实是默毒心底裡也想让韩澄为后,而不是因她是燕人的缘故。 她的命原该消失在围杀之中,不過文渊之這個笨蛋,非要为她逆天改命,让她重活一次。 哪怕用他自己的命来换。 小王姬见她发愣,走過来握住了她的手,“姑姑,你不要难過了,你就這么想,文大人是到了一個永远不会让他劳累和疼痛的地方,而你日后也许会做大将军,也许会做大侠客,也许会做农夫摊贩。他会一直在那個沒有痛苦的地方看着你找到新的路走下去。因为這個世界上,沒人能永远和我們同行,来的时候,我們是一個人,走的时候,也是一個人。很多时候,我們都是一前一后离开這個世界的,姑姑,你說是不是?” 盏鸢在水池边站了一会儿,向小王姬行了礼,“殿下,太皇太后正在派人寻你。” 她拍了拍头,“哦,姑姑,我得先走了。” 盏鸢抱剑倚靠在石柱边,“姑姑,你出来怎么不說一声,害得我好找。” 勾月忽然问道,“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我嗎?”她眼睛一转,“姑姑先告诉我。” “很多年前,我想做大将军。” “现在呢?” 勾月道,“這是第二個問題了,你得先回答我。” “我小时候……啧,不說小时候了,我现在就跟以前一样。” 她走近些,四下观望,见无人才說,“姑姑,我想做北楚之王,王庭之主。” 這样一說惊得勾月捂住了嘴,“你当真這样想?” “现在北地之王是我表哥牧野,但他沒比我强到哪裡去,之前我救驾险些沒了命,我還以为我能靠着這個功劳留在北楚呢,结果陛下登基,又把我带了過来,我沒那么想在良渚久留,這都好多年了,我一直想要回北楚去。” 勾月看了看她真挚的目光,想做北地之王的女子,当真是少见,沒想到元氏一族還要女子想要掌管王庭诸多部落。 “你和陛下谈起過嗎?” 盏鸢道,“我当年重伤,元邑……陛下那时候還不是陛下,是王庭之主,他叫我撑住,只要我能活下去,他什么都给我。我就在迷迷糊糊中說,我要王庭。” 她忍俊不禁,“陛下怎么說?” “我后来昏倒了,谁知道他怎么說的,他登基之后我就跟随他来到了良渚,牧野被他派去北楚掌管王庭,我父亲年迈多病,想要回归故乡,也去了楚地,现在一家人就我一個人還在。” 听她說得可怜巴巴,勾月道,“陛下不是不强留你在京中嗎?” “是啊,所以他大婚之后,我就会回去了。” “到时候你要跟牧野争一争?” 盏鸢摇摇头,“我先入王帐或者做王庭的卫兵,一步步往上走,总有一天我会立功,到时候……” “到时候你就做王了?” 她嘿嘿一笑,“我知道姑姑笑话我,沒那么容易,可我总要去试试,再說王庭是我的家乡,我在良渚太久了,想要回去吃野狐肉,放羊骑马,跟兄弟姐妹们摔跤。” “京中也有很多楚人。” “我們家那支几乎都回了王庭。” 勾月心中隐隐不安,“你之前說你父亲很是疼爱你是不是?” “是啊,他见不到我,前几年還写信催我,从去年开始就不写信了,我今年回去,非要說說他,把我给忘了。” 她這一支尽数返回王庭,不留良渚,应该不是她父亲的意思,而是元邑。 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盏鸢在良渚只会孤立无援。 她走了几步,忍不住摇头,這孩子实在心狠,他要将盏鸢留下,切断她所有能回去的路,让她身边只剩下他一人。 “姑姑,你說陛下大婚之后我回王庭,要不要给父亲带些什么?” 勾月心道,或许沒有那么容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