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作者:提裙
早自習鈴聲響起,初澄不情不願地踱步進教室。

  今早他的任務是最後一排文件架上的那一摞作文。這還是之前一週留下的作業。因爲學生字跡太爛,詞句很難辨認,所以初澄一拖再拖,到現在還沒有批改完。

  他自小就長在書墨生香的環境裏,從沒有見識過人究竟能把漢字寫得多難看。但成爲語文老師之後,世界的參差逐漸顯露了出來。

  睡眠嚴重缺失本就讓他異常睏倦,現下心情更差了。初澄把自己早上剛洗過的黑髮揉得更加蓬鬆,邊批邊嘆氣,將所有的煩躁都寫在了臉上。

  喻司亭偶然擡頭,發現後排已經在懷疑人生的傢伙,緩步走下來查看:“怎麼了?”

  “看這些作文寫的,簡直360度防窺。”初澄隨手拎起幾張比較過分的展示給他看。

  喻司亭接下,沉默着試圖辨認那些幾乎連不成句的字。他艱難地讀了兩行,眉頭一皺,反手便把作文紙拍在學生本人的桌面上。

  “你的垃圾桶還要加個密?”

  如此嘲諷拉滿的評價方式讓旁邊的學生們都噗嗤笑出聲。

  “別五十步笑百步,都寫的什麼東西?”喻司亭沿着桌椅過道走下去,一邊發其他的,一邊數落着。

  難得有了班主任撐腰,初澄趁機爲自己爭取人權:“語文老師的命也是命啊,同學們。寫得實在太亂了,很多都是必扣卷面分的程度。”

  “你不用和他們商量,不讓他們動筆是記不住的。”喻司亭銳利的目光看向靠窗排,“語文課代表呢?”

  韓芮忙擡頭:“在。”

  “今天中午或者晚上的時候去校門口書店取套字帖給他們發下去,書費記我的賬。以後每週收上來一次,我親自檢查。”喻司亭給出了最直接有效的解決辦法。

  韓芮看了看初澄,溫聲應:“好~”

  教室內低氣壓蔓延,連正常翻書的聲音都弱了些。

  “不像話。”喻司亭冷着臉又訓了聲,重新走回講臺邊。

  鹿言瞥着他的背影,偏頭湊向初澄,小聲道:“恭喜初老師,逐漸掌握了帶班的精髓。”

  初澄不解:“什麼?”

  鹿言笑吟吟地繼續:“7班每位任課老師都會的一句話,別逼我去告訴你們大哥。”

  他的語音語調學得惟妙惟肖。代入感太強,初澄忍俊不禁,帶着笑意低下頭擺弄手機。

  微信消息一閃。師父剛剛在學科羣內發了通知。

  [十分鐘後,全體語文老師到階梯教室開短會。]

  “這個時候突然開會能有什麼事兒啊?”初澄悄聲自語。

  鹿言卻像是瞭解內情的樣子,悠悠道:“應該是研學。”

  “恩?”初澄側目看他。

  鹿言解釋:“十中的傳統。每年五一、十一和元旦之前都會組織一次這種活動。科目內容輪流,這次剛好輪到語文。”

  “真的假的?你的消息怎麼比我還靈通啊。”初澄半信半疑,拿上紙筆,從後門出去開會。

  事實證明,鹿言的情報系統果然高端。他說得半點不錯,此次開會內容的確就是語文研學。

  初澄帶着確切消息回班時,大哥剛登上講臺,準備上數學課。

  見副班進門,他停下動作:“有事你就先說。”

  “恩,名單要得有點急。”初澄笑笑,對佔用他的時間表示抱歉。

  “班長幫着統計一下。”喻司亭讓出臺前的位置,隨手拉了把椅子坐在旁邊。

  “好嘞。”鹿言早有準備,翻出一張點名表,麻利地走出座位。

  初澄翻開自己的會議記錄,撿着重點說:“聽說這是你們每年都有的活動,那應該都很熟悉,我就不多介紹了。本週四語文研學,主題是唐詩宋詞,國風傳承。行程時長大約一天,費用95一人次,含路費、學生票和午餐,感興趣的同學可以自願報名。”

  他的話還沒說完時,就已經有學生把手舉得老高。

  照學校規定,每次研學都由對應科目的老師帶隊。但如果一個班級的參加人員超過半數就需要班主任同行。

  所以當喻司亭看到他們如此熱情時,毫不遮掩地嘖了一聲:“每年都去,你們不嫌膩嗎?”

  “參觀的地方不一樣嘛。”

  “集體出遊誒,不參加的人還要到校上自習,傻瓜纔來。”

  “大哥,這可是難得一遇的語文研學!”

  學生間七嘴八舌起來。

  按慣例,英語研學的形式是展館講解或者口語角,數學和物理研學則大多舉辦競賽,這些都是爲科目大佬們量身定做的活動。唯獨語文研學會組織參觀名人故居或是文學博物館,帶着眼睛就能看熱鬧。

  沒有遭受降維打擊的機會,大家的熱情自然更盛些。

  鹿言邊記名,邊小聲嘟囔:“別聽他的,他自己不想去所以才pua、kpi、fbl我們。”

  喻司亭瞪他一眼,深邃的眸子噙着不滿:“長嘴了?”

  “這不是爲同學們服務嘛~”鹿班長能屈能伸,剎那間就轉換了一副討好表情。

  喻司亭不喫他那套,不耐煩地催促:“統計得快點。”

  鹿言快速地數了數畫了勾的名字,帶着勝利的得意向他報告:“42個。”

  人均95塊,就可以買下喻魔王的一天陪玩。別說半數,這差點就是全員出動了。

  “感謝大家踊躍配合。”初澄的目光落向一旁。他之前也沒想到會是這種幾乎人人舉雙手贊成的大場面,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同情遭強行加班陪玩的大哥。

  喻司亭雙手環胸,靠着椅背。他的嘴角動了動,看似無奈卻不得不接受安排。

  初澄繼續交代完了具體事項,朝他開口:“喻老師,你可以上來講課了。”

  一言不發但明顯心情不爽的人這才站起身,回到講臺上後臨時改變了原有的課程安排,從桌下摸出一摞卷子,低沉地吐出兩字:“考試。”

  下面頓時哀嚎四起。

  “什麼?!”

  “大哥!你這是明目張膽地公報私仇啊!”

  “考就考,我們要勇敢地對研學旅行說Iwantyou!”

  “閉嘴,你們哪那麼多廢話。”喻司亭冷漠懟回,面無表情地開始髮捲。

  初澄見狀匿笑着退出教室。

  其實也怪不得學生。這傢伙的個性是真的差勁,而且是懶得加以掩飾的那種。

  午休時間,語文組內聚集着閒談的同事們。初澄抓住機會向其他老師取經,認真敲定了本週研學的行程。

  噹噹——

  辦公室的門板被人禮貌地敲擊兩下,韓芮探頭進來,小心翼翼發問:“初老師,你睡醒了嗎?”

  “進。”初澄擡眸招了招手,“有什麼事嗎?”

  韓芮進門,朝着各位老師俯了俯身,走到初澄辦公桌邊,遞上幾個小冊子:“早上大哥讓我去買字帖,我拿了幾本樣書過來,想讓您挑一下。”

  初澄大致翻看一番:“這些都可以,筆體風格是附加,首先要了解字體基礎結構,做到橫平豎直纔行。”

  “恩,那我就定這本基礎4000字了。老師,您的筆借我用一下。”韓芮俯身,在便利貼上做了標註。

  “7班定什麼字帖了?讓我也參考參考。”剛剛一同聊天的老師聞聲湊近過來,瞥見韓芮的標註,張口誇獎,“喲,你的課代表寫字就挺不錯啊。”

  其餘的老師也跟隨着品鑑:“這練的……好像是初勵寧老爺子的行楷吧?寫得屬實可以。”

  “謝謝老師。”韓芮一向覺得自己沒能學到初老先生書法的半點皮毛,遠不如初老師的那一手出神入化,想不到現在居然也能被人認出來,心裏高興得緊。

  等等,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初勵寧先生……

  和初老師?

  這倆人不僅書法風骨頗爲相像,就連姓氏也一樣啊。

  韓芮正愣神,圍作一團的語文老師們也關注到了這個問題。

  “是不是姓初的人在書法上都有些天賦造詣?”

  正是因爲初老爺子在文壇和書壇上舉足輕重的地位,而讓她們不約而同地把這件事當作了巧合。

  “我何德何能,敢跟初先生相提並論。”初澄淡淡地笑着,不驚不慌地掀過了這個話題。

  星期四是研學出發日,秋高氣爽,天空蔚藍如洗。

  學生們像往常一樣到校上早自習,然後統一乘坐大巴車出發。

  “37、38、39……”初澄拿着名單站在車門處認真做着覈對。

  難得不用上講臺,他今天穿得稍顯隨意,休閒T搭黑色牛仔外套,修身長褲,踩着短靴,把兩條本就又長又直的腿拉得讓人移不開眼。

  “初老師帥得像個在逃idol。別的班都是看車牌號,只有我們班看人。這真是隔着八百米都能震驚到我的身材比例。”

  “別貧了,就差你們幾個,趕緊上去。”初澄笑着,在最後一夥人的名字上打了對號,然後登上大巴車,“師傅,人齊了,可以出發了。”

  “好。”司機師傅囑咐大家系好安全帶,向目的地導航。

  初澄這纔開始爲自己尋找座位。他有些輕微的暈車,不太敢靠後,只能選擇坐在喻司亭身邊。

  大哥像往常一樣穿着高檔的黑襯衫,舒適又不失考究,靠着半開的車窗睡覺,徐徐涌動的風吹着他柔軟的髮絲。

  初澄輕輕地坐下,試圖在不驚動身邊人的情況下扣好自己的安全帶,卻聽到那人率先開口。

  “他們不小了。”

  “啊?”初澄偏頭,見他仍然閉目養神着,只是稍微後仰換了換姿勢,“什麼?”

  喻司亭的喉結又動了動:“自己的事都會做,你跑前跑後的也不嫌累。”

  他的語氣就好像是在感嘆,還是新師有激情。

  初澄好笑地應答:“明明別的班的老師都很忙,只有你這位大哥在放羊。如果我剛纔不在車門邊站着,你是不是連人都不打算數了?”

  “荷載49,前空1後空3。你本來也不用數。”喻司亭隨意地揮了揮手指。他依舊沒睜眼,卻準確知曉車上的空位所在。

  初澄潤了潤脣瓣,沒能找出反駁之處,小聲自嘲了句“行,我是土狗”,然後便不再理他,自顧自地和後排學生們進行互動。

  “初老師,能拍合照嗎?”

  “來。”

  “我也要拍,我也要拍!”

  “可以。”

  “老師,還有這兒!”

  初澄反覆被學生們喊着看鏡頭。他覺得第一次帶隊出行還蠻有意義,乾脆舉高手機,和大家一起來了幾張大範圍的合拍。

  車間的氛圍歡騰吵鬧,只有喻司亭始終不動如山。

  初澄一邊腹誹大哥的不合羣,一邊低頭翻看照片。忽然,他發現在某一張光影角度剛剛好的照片裏,那人竟然是睜着眼的。

  他下意識轉頭,看到的仍然是一個沉寂的後腦勺。這道身影不知何時產生了動作,但就那樣和諧地留在了鏡頭裏。

  初澄一笑,把照片保存好,然後才收起手機閉眼休息。

  將近兩個小時的車程後,研學團隊到達行程第一站:詩詞博物館。

  因爲嚴格的實名預約制,這裏的入場程序較爲繁雜。或許在文化底蘊濃厚的地方容易受到無形薰染,從而詩情盪漾,在場館前等候的時間裏,學生們圍在一起玩起了飛花令。

  對於此種氛圍,初澄十分喜聞樂見,拄着排隊的圍欄與學生們說笑:“這樣看來,你們也不像是大哥說的那樣語文底子差啊。”

  學生笑着答話:“初老師,你對我們的期待值也太低了。再怎麼說,唐詩三百首還是會背一些的。”

  初澄挑眉:“那麼自信?”

  一個短短的問句燃起了學生們的勝負欲,頓時有人提議:“要不然您來出題試試?”

  “可是如果沒有點獎勵就不好玩了。前面的班級還不知道要排多久。如果對上來了,能不能放我們去那邊的店裏買奶茶啊?”

  對此事感興趣的學生不在少數,尤其是獎勵條款一出,初澄面前立時涌上許多道身影。

  “大哥,可以嗎?”

  人羣中,不知道是誰cue了喻司亭一句。倚在一旁的班主任悠悠道:“這事帶隊老師說的算。”

  “好。”既然是學生的主動挑戰,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初澄很爽快地答應下來,“不過風花雪月、春夏秋冬這樣的對於你們來說也太容易了。應該出道什麼題好呢?”

  初澄佇立思索片刻,擡頭時偶然注意到四周建築上的鳳凰雕畫,立馬有了主意:“那就來鳳吧。可以是詩,可以是詞,也可以是曲,只要是七言就合格。”

  “一言爲定!”學生們的熱情高漲。規則還未講定,已經有人在下面躍躍欲試了。

  聽他如此好說話,低頭玩手機的喻司亭忍不住沉聲提醒:“別放他們跑走太多,等會兒不容易喊回來的。”

  初澄覺得在理,立馬繼續補充規則:“等一下,既然大家都是王者級玩家,那我先ban三句應該不過分吧。”

  “還有這招?”一旁的學生幾乎都要把答案說出來了,才聽得他如此說,簡直哭笑不得,“快ban吧。”

  “聽仔細啦。”初澄的吐字清晰,嗓音溫潤,猶如清風過耳畔,“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還有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至於另外一句……”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喻司亭不假思索地補上。

  Nice!

  初澄在心裏道了聲默契。

  “好傢伙,你們倆雙管齊下,把課標內的全禁了。”

  “你管這叫課標?這三句裏我都有沒聽過的!”

  “完蛋,大腦一片空白。”

  學生們逐漸認識到事態發展的不對勁,源源不斷地開始抗議。

  “等一下,這題我會。”鹿言在一片嘈雜聲中仍保持鎮定,他在心裏沉思幾秒後,徐徐地舉起了手,“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雖然原作不是標準的律詩體,但也算七言吧。”

  初澄着實沒料到最早被想到的會是這句,秉持着言而有信的原則,判定道:“司馬相如都知道,看來戲文沒少聽。你奶茶有了。”

  有了好的範例,大家的思路逐漸被打開。

  韓芮緊接着舉手答題:“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漂亮,詩聖杜甫。”初澄由衷稱讚。

  “桓譚未便忘西笑,豈爲長安有鳳池。”這句詩來自於一道溫溫和和的女聲,7班學委,校花級才女徐婉婉。

  初澄又是痛快地揮手放行:“花間鼻祖溫庭筠,下一個。”

  “喔,這麼強。”人羣中發出讚歎聲。

  趁着這陣騷動,不知道是哪個學生唸了一句:“鸚鵡杯中浮竹葉,鳳凰琴裏落梅花。”

  “駱賓王的詩寫得好啊,但查百度不算。”初澄的眼睛毒得狠,實爲公允地決斷,提醒道,“還有最後一個名額,各憑本事。”

  “哎?怎麼就最後一個了!”

  “不是,剛纔那三個怎麼過的,我掉線啦?”

  大家雖然着急,但一時之間真的想不起來。

  初澄稍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人再站出來,便決定自行收拾局面:“確定沒有啦?那不好意思哈,承讓了各位,我就來了,舊巢共是銜泥……唔~”

  不等他說完,幾個學生默契地一同撲上去捂嘴:“住口,職業選手不許參賽!”

  “說好的各憑本事,玩不起是不是?”一瞬間,初澄遭許多隻手拉扯阻擋,仍然一身反骨,掙扎着喊出,“飛上枝頭變鳳凰!鹿言,幫我帶杯冰拿鐵~”

  其實他本可以念出大家都沒聽過的詩句,體面地結束這一趴。奈何他偏要拉仇恨,如此隨口一誦,耳熟能詳的句子落在學生那裏完全是一種變相羞辱。

  “哈哈哈哈哈,你們想不出來還不許別人說啊?我要喝咖啡...”

  “不許喝!!”

  “初老師,你想都不要想。”

  “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這枝頭誰也不許給我上!”

  喻司亭受笑聲吸引擡起頭,斜眼瞧着一道清雅俊秀的身影被學生們團團包圍住,緩緩淹沒在歡嚷的人羣裏。

  耳畔的吵鬧聲無休止,但聽起來實在快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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