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武陵春(三)

作者:步月歸
在投卷前,鬱儀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故而她雖遺憾,卻不懊惱。

  除了江駙馬之外,朝中也有幾位翰林願意拉寒門子弟一把,她默默在心裏盤算着人選。

  春季總是多雨,夾雜着水汽的微風吹得人薰然欲醉。鬱儀仰着頭,靜靜感受着風裏淺淡的花香。

  太平三年,年輕的皇帝只有十五歲。軍國大事於他而言,更像是沙盤上的遊戲。朝廷的獨斷之權,大多落在太后和幾位內閣大臣身上。太后選定“太平”二字爲年號,爲的也是能匡扶這飄搖的江山,留住大齊皇廷的血脈。

  那些帝臺危宮間的事尚且來不及波及鬱儀這樣的底層小官。

  太平三年的鬱儀,心中仍燒着一把灼灼烈火,願燒盡她的人生與性命,獻給大齊一抹最後的輝煌。

  “蘇進士。”

  鬱儀擡起頭,面前是一位着青衣的年輕人,年歲不大,眉眼間卻帶着一股機敏聰慧的模樣。

  “多禮了。”鬱儀還禮。

  “女公子可是要向江駙馬投卷?”

  “正是。”鬱儀答。

  成椿從袖中取出一塊八角令牌,上頭用篆書描金寫了一個張字。

  “早聽聞蘇進士學識廣博,張大人新得了《太平十書》的抄本,想邀蘇進士過府探討一二。”

  這次輪到鬱儀發怔了,她遲疑問:“是哪位張大人?”

  成椿笑:“還能有幾位張大人呢?”

  見她猶豫,成椿繼續道:“若蘇進士有所顧慮也無妨,只當沒聽過在下今日這一番話。今年時局不大好,蘇進士若甘心在庶常館再待上一年半載,最遲過了明春,太后也定然會給蘇進士指一個好去處的。”

  明春。

  又是一年。

  蘇鬱儀袖中的手握緊又鬆開,再握緊。

  看得出她猶疑,成椿又加了一把火:“不過是喫杯茶的功夫,這也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機緣呢。”

  想到江止淵並不見她,鬱儀輕輕吐出一口氣:“也好。”

  “既如此,明日未時,奴才另備馬車在東華門接蘇進士。”成椿和和氣氣地說道。

  翌日午後,鬱儀找了個由頭出了宮門,秦酌多問了兩句,她只說是想在梧桐街上賃一間瓦舍便搪塞過去了。

  淅淅瀝瀝的雨將一切都籠罩在潮溼裏。

  張濯的府邸並不喧鬧,縱然入了春,四處明燈高掛,仍像是沒有從深冬裏醒來一般。

  會客廳外的匾額上題有“水月松風”四字。

  鬱儀在下首落座,成椿爲她奉上一杯顧渚紫筍茶:“這是浙江湖州顧渚山上特有的茶,前唐時都是作爲貢品僅供御前的,茶芽紫紅、形如玉筍,故得此名。這一盒顧渚紫筍還是張大人前陣子才託人買來的,今日專門囑咐奴才烹給蘇進士。”

  湖州是鬱儀母親的故鄉,這味茶是她從前在松江時常喝的。這茶在浙江易得,到了京中卻不及龍井、鐵觀音得人心。她直房中的茶盒裏倒也存放着一些去年的顧渚紫筍,只可惜這茶金貴,越冬之後的陳茶味變香變,饒是如此,她也捨不得再喝。

  沒料到能在張濯這裏喝到這種茶,鬱儀端在掌中,只覺得香氣幽微纏綿,讓人一下子就回到了那座煙雨之城,泛黃的牆垣、銅綠斑駁的太平缸,就連階上的苔痕都是獨屬於這茶中的另一味香。

  成椿顯然是得了授意,怕她乾坐着無聊,便站在一旁同她閒聊。

  “午時有一樁要緊的政務須得張大人親自處置,勞蘇進士久候了。”

  “不妨事。”鬱儀的目光落在紫檀木桌上的一個擺件,“這是何物?”

  成椿順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對答如流:“這是仿周代的欹器,上頭的銘詞是張大人自己題的。”

  “哦?”鬱儀走上前來細看,上頭寫着三行篆書。

  「謙受益」

  「滿招損」

  「月盈則昃」

  “這是張大人用以自省的東西,擺在此處平日裏無人敢碰。原本是用來裝水的,少則傾、中則正、滿則覆。張大人說凡事過猶不及,爲官如此、爲人亦是如此。”

  成椿見燭臺上的燈火有些暗,用燭剪裁去一截燈芯,丟在燈座旁的白瓷碗裏,防止燃燒的氣味蔓延出來。

  房中的炭盆燒得很熱,鬱儀才坐了一會兒便覺得額上發汗。

  “張大人前陣子病了,所以府上各處都多加了炭盆。”成椿心細如髮,立時將炭盆往更遠處移了移。

  鬱儀抓住了關鍵詞:“病了,生得什麼病,可還嚴重?”

  “不是什麼大問題,太醫看過了都說無礙。”成椿忖度說,“先是頭痛了好一陣子,忘了很多小事,就連年月都記不清了。再後來便告了假,整日裏看書寫字,不知道在寫些什麼,如今已經全好了。”

  的確是個稀奇的病症。

  二人話說了一半,鬱儀便聽到了腳步聲。

  步速起初有些急切,待走至近處時才漸漸放慢下來。

  簾幕輕搖,一隻指骨分明的手輕輕掀開垂簾。

  簾外春雨蕭疏。

  太平三年春,鬱儀以爲這是她和張濯的初見,殊不知對張濯來說,是一場過盡千帆、飄搖半生的重逢。

  他曾想用自己的一切換得一個再見她的機會,如今近在咫尺,卻又剋制不住內心深處的情怯。

  鬱儀的目光清澈乾淨,帶着熱忱與倔強,她恭恭敬敬地對着張濯一揖:“學生蘇鬱儀,見過老師。”

  她是張濯在松江府選中的貢生,於情於理都該叫他一聲老師。

  很久沒有聽見張濯回答,只能聽見他的腳步聲清清淺淺地落在地衣上,最終停在她面前。

  “我不是你的老師,不必如此稱呼。”這是張濯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鬱儀遲疑着擡起頭來。

  張濯靜靜地站在離她五步遠的地方,背對着燭火,他的臉半明半昧,因而看不清他眼眸深處藏着的無盡傷感與孤獨。

  以及壓抑又剋制的思念。

  “是,張大人。”鬱儀改口。

  張濯看着面前這個迎着燭火的女孩,試圖透過她,找到那個在飲馬坡前與他堅定訣別的女尚書的影子。

  太平九年,飲馬坡下衰草枯楊、滿眼蓬蒿,黃葉隨着北風搖搖欲墜。蘇鬱儀奉旨前往靈州擔任布政使。

  二十五歲的蘇鬱儀,單手牽着烏駁馬,另一隻手輕輕撫摸着馬鬃。

  張濯也如今日一般站在她面前。

  她不看他,語氣平淡得宛如陌路:“張大人不是今日才認識我,黃冊案是我做的、丁銀案也是我做的,是我蘇鬱儀爲官不正、咎由自取,才落得今日下場,我勸張大人不要再與我攀談,以免落人話柄。”

  “你如今一口一個張大人。”張濯緩緩道,“我究竟是誰,你也全都忘了,是嗎?”

  “誰?”蘇鬱儀終於轉過身來與他四目相對,她眼底乾乾的,毫無淚意,“張大人難道不以有我這樣的學生爲恥嗎?”

  “可我知道不是你。”張濯一字一句,“你爲什麼要承認?”

  空氣都似乎微微一滯。

  鬱儀笑了一下,垂下眼:“都是我做的,老師。”

  這一聲老師叫得張濯血氣翻涌,他上前一步,按住鬱儀的肩膀:“別去靈州,靈州那裏是一條死路。你隨我回去,老師親自替你翻案。”

  鬱儀倒退一步,輕輕掙脫他的桎梏:“錦衣衛指揮使周行章不可靠,應儘快除掉,千戶陸雩還沒有站隊,扶持他會容易很多。司禮監有一個秉筆太監叫鄭合敬,他是我的人,老師可以用他。”

  “學生能留給老師的東西不多,願他們兩人可以助老師一臂之力。”

  說罷,她毫不猶豫地飛身上馬,烏駁馬打了一個響亮的響鼻,鬱儀熟練地將馬繮在手腕上繞過兩圈。戰馬隨着她的動作前進數步,鬱儀勒緊繮繩讓它停下,而後回身看來。

  “張大人,我與你不同路、不爲謀,今日割袍斷義,自此恩斷義絕。”

  她的聲音冷冽,迎着北風也能飄出很遠。

  張濯擡起頭,靜靜地看着她的眼睛,深眸中藏着難以言狀的悲愴:“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我不會替你做主。如果有一天你想回京,請一定寫信給我,我會親自去接你。”

  這一刻天地同悲,鬱儀笑了一下:“不必了,張大人。”

  她縱馬向前跑出數丈遠,又似想起什麼,撥轉馬頭跑回張濯面前,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還有一件事。”

  “你說。”

  鬱儀臉上終於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像是回到了太平三年,她還只是一個在翰林院裏抄書的小小編纂。

  “早日幫我找位師孃吧,張顯清。”

  這也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自她脣齒間滾過,像是羌笛唱出的悲歌,她回眸看他的那一眼,太剋制、太複雜。

  明明已過去十幾年,那一天卻依然猶在眼前。

  只可惜斯人已逝,物是人非。

  窗外雨幕斜織,張濯輕輕吐出一口氣,壓抑住自己肺腑間的疼痛之意。他用手點了點桌上的茶盞:“顧渚紫筍還喝的慣嗎?”

  鬱儀笑着說:“過去在松江時常喝,到了京中不常見,反倒是喝得比以往少了。張大人好雅興,竟然能尋到此茶。”

  “一位故人常喝,我也成了習慣。”張濯刻意忽視她此刻眼底的陌生神色,將茶盞端至脣邊,啜飲後又放下,“你在向江駙馬投卷,可是想到太后身邊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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