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南樓令(四)

作者:步月歸
文淵閣佇立於左順門外、文華殿前、內承運庫後,重檐廡殿頂上覆有明黃色魚鱗瓦。

  檐下設廊廡,閣內人來人往,皆屏氣凝神,無人敢高聲。

  黃冊五年修一次,所謂黃冊,便是將各州縣的人丁賦稅一一記錄在冊、除了各府及各地布政使留有副本之外,皆送入京城供國子監及翰林院覈對裝冊。

  雖然各地的黃冊還沒有送入京城,可整個紫禁城亦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

  今年主理黃冊一事的裁官名叫傅昭懷,他是當朝次輔,亦是張濯的老師。他這一個月來一直在寧夏衛處理邊務,前幾日剛剛回京。

  傅昭懷年近六十,鬚髮皆白,已侍三朝。

  張濯自閣外走入時,他尚在撰寫票擬。

  聽見腳步聲,傅昭懷早已猜到來人的身份,並不擡頭:“顯清,這幾本摺子我還沒看,你來寫票擬。”

  見他沒動,於是傅昭懷終於擡起頭來:“怎麼,如今張大人入了閣,連我也使喚不動你了?”

  張濯背光站着,脣邊漸漸勾起一個弧度:“許久不見老師了。”

  傅昭懷嘖了聲笑着搖頭:“你酸不酸?還不快坐下。”

  記憶中的傅昭懷便是如今這個樣子,開朗健談,是個脾氣有些古怪卻不失可愛的小老頭,喜歡喝茶抽水煙。張濯追隨他十幾年,他們既是師徒,又是忘年交。

  只是他深切地記得,傅昭懷死在了太平三年的秋天。距今還剩不到半年的光景。

  棄市於街。無人能爲其殮骨。

  如今時隔近二十年能重新再與他相見,只覺恍如隔世。

  張濯在傅昭懷身側坐下,執一塊墨膏來替他研墨:“老師,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

  “哦?”

  “今年修黃冊的事,能不能交給學生來做?”

  傅昭懷寫字的手微微一頓:“你怎麼想攬這個差事?”

  不怪傅昭懷意外,修黃冊一直是最費力不討好的事,一來沒有什麼油水可漏,二來修黃冊要到後湖上的黃冊庫中去,那裏四面環水,爲避明火,飯食都要靠小舟運送,夜裏也不許點火燭。眼見着漸漸入夏,後湖的湖心島上蟲蟻衆多,日子很是難熬。

  雖然如張濯一般的閣臣不必親自登島,只需在文淵閣主理事宜,可勞心勞力的事也必然不會少。故而一衆大臣對此事都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

  由於傅昭懷曾是黃冊庫的建造者之一,對這裏有很深的感情,所以當首輔趙公綏將此事交給他時,傅昭懷亦不曾推辭。但他沒料到張濯會主動請纓,擔下這塊燙手的山芋。

  “老師才從寧夏衛回來,實在辛苦了些。修黃冊一事,多少和戶部沾上些關係,我哪能躲清閒呢。”張濯輕聲笑說道。

  傅昭懷心疼自己的學生,眼中也露出不贊同:“你這孩子,心思重,待人又太隨和。國子監和翰林院那羣人心裏的彎彎繞繞太多,我也怕你被他們欺負了。”

  平平常常的一句話,聽得張濯心裏一酸。

  他父母早亡,傅昭懷待他如父如師,哪怕他如今已至而立,入閣爲輔臣,傅昭懷仍把他當作是那個赤誠單純的學生。

  幸而傅昭懷不曾聞到過他指間的血雨腥風,傅昭懷亦不曾見過他玩弄權術、獨攬朝綱。

  張濯收回目光:“不過都是讀書人,哪裏會像老師說得那般不堪。”

  “這你就不懂了,有時候這文鬥可比武鬥厲害多了,殺人不見血。”傅昭懷擺手,“不是我這老頭子不捨得放權給你,而是盼着你別接這差事,省得受累不討好。”

  “老師。”張濯認真道,“我想試試。”

  見他堅持,傅昭懷嘆氣:“好,我回頭會和陛下說的。”

  張濯恭恭敬敬地謝過,而後問:“吳閱先吳郎中今日沒來啊?”

  “怎麼問起他了?”傅昭文道,“你也知道他的性子,自興平年間那場案子之後,他整個人都消沉了,除了在你戶部做事之外,什麼差事都不想攬了,再加上他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隨他去吧。”

  入了四月後,鬱儀正式開始了隨侍太后的日子。

  太后見大臣時往往不需要她多話,只需記錄幾位大人都說了什麼,太后又做過什麼批覆便罷。只是在討論國事的間隙裏,也偶爾問問她們幾個女官的意思。

  孟司記說得最多些,劉司贊她們基本不置一詞,鬱儀也只在太后點她的名字時纔開口。

  承恩寺的風波還不曾散去,株連之禍也不曾平息。

  太后雖不曾再殺人,卻又把不少大臣拖出去廷杖。

  皇帝便坐在太后身側,垂着眼睛安靜聽太后處理政事。

  那日喫過午飯,劉司贊小聲說:“陛下這陣子心情不好。”

  這是明擺着的事,他話比過去少了很多,就連飯都喫得更少了。誰都知道他是爲了自己右司諫汪又的事鬱鬱寡歡,堂堂天子,想保一個人都保不下來,難怪他生氣。

  一日過半,往往到了下午時,皇帝便會回到文華殿去,由太傅和幾位侍講爲他講述功課。這些侍講大多是出身翰林院,也有坊局之臣侍奉在側,講述的文章講義也大多是先呈給閣臣們閱正,再交由太后批攬,最後才能遞到皇帝的案牘之上。

  鬱儀日後也會去侍講,故而她也時常要來旁聽。

  從《尚書》到《易經》,在幾位老翰林抑揚頓挫的頌聲裏,小皇帝似乎是走神了。

  顧翰林顯然也發現了皇帝的心不在焉。

  他敲了一下桌面:“關於賢治’一詞,敢問陛下出自於哪一篇?”

  皇帝驟然回神,下意識看向下首,以往都是汪又坐在這裏悄悄提醒他。

  可惜汪又已經下了詔獄,如今坐在那的人是太后新選的女侍讀。

  鬱儀恰在此刻擡頭與他四目相對。

  她看清了皇帝眼中下意識的期待與深深的失落。

  汪又的事在朝中本不是祕密,只是浮在水下,無人敢提起。

  鬱儀趁着顧翰林背對她的功夫,悄悄比了一個“四”的手勢。

  皇帝微微皺眉隨即恍然大悟,對顧翰林道:“帝曰:‘諮!四嶽,有能奮庸,亮天功,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出自《堯典》一章。”

  顧翰林見他對答上來,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痛心疾首道:“讀書務必勤奮不得憊懶,還請陛下牢記。”

  小皇帝鬆了口氣,對着鬱儀輕輕頷首。

  他本就是個聰敏好學的人,一個時辰的侍講很少能讓太傅挑出問題來。直至最後習字時被顧翰林挑出了幾個不端正的,以往這樣的事,都得要伴讀來替皇帝挨手板,顧翰林自然也知道皇帝的伴讀纔出了事,便免了皇帝的一次懲罰。

  哪怕是如此,皇帝臉上也沒有什麼笑容。

  侍講結束之後,鬱儀跟隨着其餘幾位侍講一道走出文華殿的門。

  日影偏移,殘雲的影子在檐上留下旖旎的陰影。

  走下丹墀之時,恰逢張濯自文華殿外經過,他穿着硃紅的官服,映襯這紅牆金瓦,清雋疏朗,只是眉心鬱郁,有一抹倦色。

  鬱儀叫住他:“張大人。”

  張濯駐足,望向她時尚微微蹙眉。

  鬱儀自袖中掏出一個紙包:“日前從朱雀街上買了這個清涼膏,下官偶有頭痛腦熱時便會塗抹在太陽穴上,前陣子見大人得了頭痛的毛病,也是昨夜纔想起這東西,今日便拿來想着有機會交給張大人。”

  周圍人來人往,偶爾也會有人望向這個方向。

  見張濯接過,鬱儀道:“張大人是要出宮去嗎?”

  “不是,我要去慈寧宮。”

  “我與大人順路。”鬱儀一面說,一面擺出請的手勢,“一道去吧。”

  張濯腦子裏一直在盤算着,頂替傅昭懷之後又該如何進行下一步,只是前世的記憶就像蒙着一層雲霧,他但凡有半分撥開雲霧的念頭,便只覺頭痛欲裂。這樣的考量與思慮太多,叫他臉色愈發蒼白。

  他不喜自己用這幅樣子面對蘇鬱儀,故而婉拒道:“我想起戶部還有事,只怕要先去一趟戶部。”

  猜他是有意避開,鬱儀也只好點頭:“那也好。”

  張濯踅身向西走,才走出一箭之地,雙耳便傳來一陣尖銳的鳴聲。

  他扶住身邊的綠萼梅樹想要緩一緩精神。

  梅永年說他壽數無多的事,張濯沒有同任何人說起,他自己也不想時時刻刻都記在心上,只可惜這幅殘破的身軀無時不刻都在提醒他,活着比死要難多了。

  便在此刻,一雙手伸過來托住他的手臂:“張大人當心。”

  她本想往慈寧宮的方向走,可見張濯腳步有些不穩,纔多留意了些。只是張濯未免太單弱了些,屢次見他,他似乎總是病着。

  “張大人是病了嗎?”

  張濯和氣道:“天氣冷暖交替,我偶爾會病上兩日,不是什麼大事。”

  他輕垂的目光落在鬱儀的手上,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溫熱的觸覺。

  張濯有心不想讓話題落在自己身上,故而又道:“你今日來替陛下侍講了?”

  鬱儀見他好些了,才輕輕收回手來。

  “尚未,不過是跟着陛下一道聽顧翰林講《尚書》,太后娘娘的意思是等我熟悉了流程,每旬選兩日來替陛下講《春秋》。”

  望着自己空蕩蕩的臂彎,張濯抿脣頷首:“這是好事。”

  遲疑片刻,鬱儀還是說:“陛下似乎在爲汪又的事情傷心。”

  “流血和死人,都是會叫人傷心的。”張濯的神色已徹底恢復如初,他將鬱儀交給他的紙包拆開,從中取出那枚清涼膏。

  縱然隔着蓋子,也依稀能聞出其中冰涼又蕭索的味道。

  “太后會爲陛下選新的右司諫。”他眼底帶着一絲漠然,“只是,陛下傷不傷心,也不該是蘇侍講該關心的。”

  他既已知道皇帝與蘇鬱儀前世種種,自不肯這一世重蹈覆轍。因而言語中有警告之意:“太后娘娘最忌憚的事也莫過如此了,若有朝一日連太后都有了不滿之心,蘇侍讀可不是要大禍臨頭?”

  “好,下官記得了。”鬱儀斂眸,復又壓低聲音,“大人叫我取的東西我已經取來了,現下已經鎖好,沒有人知道。”

  說的是廿州的黃冊。

  張濯嗯了一聲,復又問:“你是因黃冊之事纔來的?”

  他攤開手掌,露出那盒清涼膏:“以此物爲託辭?”

  鬱儀越發覺得張濯此人性子古怪,就譬如此刻,她竟不知自己應該說是還是不是。

  “也不是。”她道,“這是下官的一點心意,與公務不相干。”

  張濯眉間鬱色稍稍紓解:“關於陛下的事,我還有話要告訴你。”

  他道:“你若想擇明主而追隨之,這不是壞事。但是太早、太堅定的站隊容易成爲衆矢之的。”

  鬱儀道:“難道除了陛下,還能有別的明主嗎?”

  張濯平淡道:“也許有,也許沒有。但是蘇鬱儀,留得性命好好活着,比別的更要緊。”

  她的名字從他薄脣內吐出,沒有半分旖旎的滋味,像是一番如老師般語重心長的囑託與叮嚀。

  這種感覺既陌生又熟悉,宛如早已發生過千百次。

  就在此刻,一道聲音自不遠處響起:“蘇侍讀,你在這啊。”

  鬱儀聞聲回頭,說話的是皇帝身邊的小內侍,而皇帝本人,正站在五步之外靜靜地看着她。

  他原本神情平淡,眼底卻在看見張濯的那一刻有冷淡劃過:“張尚書也在。”

  鬱儀和張濯一道對皇帝長揖:“陛下。”

  皇帝本有話要對鬱儀說,卻礙於張濯在,不得不強行按下。

  “可是有什麼要緊事,讓兩位大人站在這風口上說。”內侍窺得皇帝神色,不由笑着問道。

  張濯未開口,鬱儀已經平平靜靜地應答:“太后娘娘的意思是下旬起由下官爲陛下侍講《春秋》,只是下官入侍時間尚短,才疏學淺,這纔來和張大人討教講義內容。”

  皇帝點頭,又對張濯道:“張尚書先回去吧,朕有話對蘇侍讀講。”

  “是麼?”張濯脣角勾起,巋然不動,分明沒有半分要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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