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謁金門(二)

作者:步月歸
慈寧宮裏花香滿地。掐絲琺琅的宣德爐上繪鏤刻着一左一右兩隻狻猊獸,一股紫煙如同倒流的瀑布,散在靜得嚇人的空氣裏。

  永定公主的衣飾已經重新換過,跪在太后面前哭得梨花帶雨。

  太后素來喜怒不形於色,寫字的手都不曾頓一下,身邊人卻都知道她盛怒已極。

  “告訴周行章,將那個姓陸的百戶給哀家找出來。”太后看都不看永定公主一眼,檀口輕吐出兩個血腥的字,“杖斃。”

  周行章是錦衣衛指揮使,也算得上是太后的心腹之一。

  公主聽聞悲痛欲絕,膝行數步上前:“母后,母后,兒臣知錯了。母后,你不要殺他。”

  殿下衆人沒有人敢說話,更沒人敢替那個百戶聲辯。

  永定公主見太后不爲所動,又轉頭去求孟司記:“孟姐姐,你替我求一求母后。”

  孟司記輕輕搖頭:“殿下,若非這位陸百戶別有居心,怎麼會惹得殿下讓娘娘擔心,殿下聽奴婢一言,還是和娘娘認個錯服個軟,娘娘心裏最疼殿下了。”

  聽孟司記這麼說,永定公主臉色徹底白了,她轉頭四望,見劉司贊和鄧彤史也不敢和她對視,便只將最後的希望寄託在了鬱儀身上:“蘇姐姐,求你幫幫我。”

  鬱儀嘆了口氣,和她一道跪在太后的面前:“娘娘,這位陸百戶,下官也與他打了個照面。聽說他早年供職於馴象所,後來又成緹騎,周行章周大人很器重他,雖然他只是個百戶長,若一切順利的話,不出三年便能領一所之事。娘娘若有惜才之心,就算不顧念陸百戶自己,也求您顧念着周大人。”

  太后不說話,也不點頭,鬱儀便繼續說:“陸百戶是武舉人出身,會用雙劍。內武堂中有不少人都是他的弟子,良將難尋,娘娘罰他是應當的,只求娘娘留他一條命吧。”

  太后擡起頭先是看了一眼鬱儀,纔將目光落在永定公主臉上:“映禾,你知不知道有時候你自己的尊嚴不僅僅是你自己的尊嚴,還是哀家和皇帝的尊嚴?”

  “你是大齊千尊萬貴的永定公主,這天底下多少好兒郎任你挑選,爲何偏偏要把心思放在這種人身上?”

  永定公主低聲啜泣:“既然天底下的兒郎都能供兒臣挑選,那爲何他不行?母后說兒臣千尊萬貴,那爲何兒臣保護不了自己想保護的人?”

  “殿下!”劉司贊終於忍不住道,“聽娘娘的話,快認個錯。”

  聽娘娘的話。

  永定公主這個做女兒的,不知聽了多少遍這樣的話。

  她咬着嘴脣匍匐在地,淚珠撲簌簌地掉下來:“母后,女兒錯了。”

  太后看了一眼孟司記,孟司記上前來將永定公主扶起來,拿帕子替她擦臉:“公主渴不渴,奴婢給公主倒一杯雪蘭茶。”

  永定公主啜泣着輕輕點頭,孟司記便將茶端上來。

  太后寫完最後一本硃批,淡淡道:“將那個陸百戶,罰俸半年,杖八十。”

  聽了這個數字,永定公主又是一抖。

  鬱儀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安心,錦衣衛用廷杖是有講究的,想要一個人的命,十杖便能將人杖斃。若不想索命,便是八十杖也能留個活口。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鬱儀不想讓公主再去求情,於是主動和太后說要送公主回去。正巧有內侍來報說陛下到了,太后也沒說什麼,揮揮手讓她們走了。

  出了慈寧宮的門,是一片杏樹林。

  種樹也講究因地制宜,南梅北杏的說辭已踐行了數百年,《汜勝之書》亦寫到“杏始華榮,輒耕輕土。望杏花落,耕輒勞之”,因杏花又兼有農時的典故,太后便命人在慈寧宮遍栽杏花。

  永定公主一面流淚一面對鬱儀說:“蘇姐姐,謝謝你。”她知道鬱儀能在這時候替她說上句話,已經是救了陸百戶一命了。她從自己頭上拔了一根釵塞給鬱儀:“這事我不方便出面,你替我找個機會打點一下,叫周行章別把人打殘了。”

  鬱儀低聲道:“這事,陸百戶其實做得不周全。”

  若想叫永定公主死心,法子多得很。他偏偏找了個最血腥最殘忍的方式,將這煌煌朝廷陰鬱的背面透露給公主看。不知他心裏想的是什麼,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後悔。

  永定公主拭了拭眼角:“我情願他說他喜歡旁人,也不想讓他用這樣的法子擺脫我。他說他殘忍不堪,也直直白白地做給我看,可我心裏明白他不是嗜殺成性的人,這許多事身不由己,於我是,於他也是。他以爲這樣的法子可以斷了我的念頭,可我何嘗不懂他?”

  鬱儀心道不好,公主心思玲瓏剔透,陸百戶只怕也沒料到,這樣的法子沒有嚇住她。

  “蘇姐姐,你也覺得我母后是爲我好嗎?”她問出這句話時,鬱儀竟然一時語塞。

  “我已是受用不盡的富貴了,要什麼得不到呢?”永定公主笑了笑,“她心裏到底是盼着我高興,還是盼着我維護這天家的富貴體面,我比誰都清楚。”

  她沒再繼續說下去,只對着鬱儀恭敬地一福:“多謝你替他說話。”

  鬱儀避身不受,上前來將她扶起:“下官說的都是心裏話。”

  送永定公主上了肩輿,待鬱儀回過身時,竟意外地看見了張濯。

  他站在一棵杏樹前不知過了多久,花落如香雪,唯有張濯眉目沉靜澹泊,如山巔雲、林上雪。可鬱儀腦子裏閃過的,卻是他適才冰冷如江水的嗓音。

  脈脈花疏天淡,雲來去,數枝雪。

  鬱儀走上前對他行禮:“張大人。”

  想起永定公主的囑託,她將袖中的金釵遞給張濯:“若對陸百戶用刑,能不能從輕?這根金釵是公主殿下的心意。”

  張濯道:“這本不必公主費心,周行章心裏很器重陸雩,自然不會也不捨得真把他打死。”

  陸雩便是陸百戶的名字。

  鬱儀哦了聲,垂下眼來看手中的簪子:“那我回頭還給公主殿下。”

  風吹花動,鳥驚庭樹。

  鬱儀問:“張大人是來見太后的嗎?”

  張濯道:“有件事,我想問問你。”

  鬱儀驚訝:“有什麼事是下官能替張大人解疑的?”

  張濯懷中有汪又與曹岑勾結的供狀,已經簽字畫押摁了手印,何時呈交給刑部,何時便會是曹岑論罪之時。彼時在大齊,若監考官協同舞弊是重罪,輕則流放,重則斬首。而於考生而言,舞弊罪不致死,最重的刑罰也不過是充軍而已。

  他平靜道:“若有一個人罪不致死,但你知道他遲早會作惡,只不過當下他還沒有動手。你會殺他嗎?”

  鬱儀道:“既知他會作惡,爲何不能早日規勸,反而任由他作惡,這不是助紂爲虐嗎?”

  她說得一派赤誠,張濯卻笑:“不殺他,難解我心頭之恨。”

  “可……”鬱儀蹙眉,“爲何不給他個改過的機會呢?”

  張濯微微躬身,與她四目相對:“若他傷害的人是你,你會原諒他嗎?”

  這是一種複雜的神情,鬱儀第一次從張濯的臉上看見。

  疼痛混雜着恨意與悲傷,張濯看着她,好像在等她給自己一個判決。

  “張大人。”鬱儀輕道,“我不能給沒發生的事下定論。”

  “但我願意給每個人,重來的機會。”

  她真的好年輕,黑白分明的眼睛,帶着細細絨毛的臉龐,說出的話全然不似她前世那般一步百算。可張濯知道鬱儀從來都沒有變過,她的皮囊之下,永遠都保留着慈悲的底色。

  他們二人前世姑且能算是同路知己,到了今生今世,卻背道而馳。

  又或者說,變的人是張濯自己。

  張濯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站直身子向前走了兩步:“今日見了這樣的我,可讓你害怕?”

  身後是一陣久久沉默。

  張濯怕她不說話,又怕她說謊話。

  “張大人。”鬱儀叫他。

  “好了,”張濯突然道,“不必說了。”

  他垂下眼:“我要回戶部了。”

  纔剛走過三五步,鬱儀便在他背後開口了,她說:“這個答案對你很重要嗎?”

  空氣一靜。

  張濯輕輕吸入一口微冷的空氣,聲音變得很輕:“不算重要。”

  又沉默了很久,久到張濯以爲她不會再開口。

  鬱儀的聲音才自他背後響起:“我覺得我理應是要怕的,但我其實不害怕。”

  她笑:“我也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張大人很熟悉,像是一位認識很多年的故人。”

  張濯背對着她,沒有回頭:“我知道了。”

  “只是,公主那邊,我不知道該怎麼勸她。”鬱儀忖度,“不知道該如何勸她放下。”

  她是一心求教的姿態,張濯回身站定:“若是護不住自己想護的人,那還是自己不夠強。”

  鬱儀聽不出他話中深意,一邊思考一邊說:“可公主她哪裏能掌握自己和別人的命運呢?”

  “是啊。”張濯微微眯着眼,看杏花撲簌簌地落下來,有兩瓣純白的花瓣,輕輕落在了鬱儀的發間,而她渾然未覺。

  張濯擡起頭,將花瓣捻起,任由清風將它從自己掌心拂去:“若保護不了,便要學會成全。”

  “成全什麼?”

  “她的夙願,還有她的人生。”

  遠遠隔着月洞門,皇帝眯着眼看着風裏說話的二人。

  “蘇侍讀和張尚書好像走動得很是頻繁?”

  寶仁想了想說:“似乎正是張尚書舉薦了蘇侍讀到太后娘娘身邊。”

  “他們先前,可曾有故舊?”

  “倒也不曾,聽說蘇侍讀曾是張尚書從松江府裏選中的貢生,只是私下裏從沒有見過。”

  皇帝負手而立,看着鬱儀與張濯道別後走入慈寧宮裏。

  而張濯靜靜站在原地,目送她回去之後,才踅身離去。

  “寶仁。”皇帝卻突然來了興味,“你說朕和張濯,誰生得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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