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四章抱歉 作者:未知 吱呀吱呀吱呀。 老安德里亞娜坐在那把搖椅上,它慢吞吞地,有氣無力地搖動着,深褐色的木料上閃爍着人和豬的油脂,也有羊和魚的,從它被敲上最後一個榫頭起——它就經常被抹上油,它被放在廚房裏,走廊裏,臥室裏,庭院裏,老安德里亞娜走到哪兒就把它搬到哪兒,它堅貞地履行着自己的義務,但也只能這樣了,只能這樣了,太老啦,太老了,它已經不能像是在半個世紀前那樣搖動的又輕盈又安靜了,太老了,而老安德里亞娜的年紀比它還要大,它是她的訂婚禮物,她的未婚夫,一個精幹黝黑的海神島小夥子只在婚前見過她三次,這已經很有點過分啦,但誰讓安德里亞娜是最小最受寵愛的女兒呢,第一次她得到了一塊絲綢的頭巾,紅的就像是她的嘴脣,第二次就是這把椅子,是橄欖木的,小夥子親手做的,第三次是一枚金戒指,小夥子是來告別的,他要到西大陸上去幹活了,和她的兄長一起,他承諾會給自己未來的妻子帶來一整套的金首飾,耳環、手鐲、項鍊,或許還有寶石和鑽石。 他走了,再也沒回來,因爲有人襲擊了他們用來走私橄欖油的車子,車子翻了,着火了,安德里亞娜的兄長當即斃命,那個小夥子被壓住了,沒人能幫他爬出來,他的一個朋友給了他一槍免得他活活被火燒死,所以他們連他的屍體也帶不回來。 他們在海神島上給他建了一座空洞洞的墳墓,裏面放着他的一整套衣褲。還有那條紅色的絲綢頭巾,安德里亞娜比許多海神島上的女人更早地嚐到了海神島上特產的苦澀果實,她的手上戴着那枚金戒指,坐着那把椅子,學會了鉤針編織,整天整天的,她不再接受小夥子的求愛,轉而將自己的精力與生命全部奉獻給了當時的“唐” 那時的切加勒還是個赤着屁股的野小子呢,和現在的別西卜也沒什麼兩樣。 她鉤呀鉤,織呀織。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編織了多少東西。她什麼東西都編,牡丹花的坐墊,六角的頭巾和披肩,茶杯墊。小包和大袋子。拖鞋。沙發巾,椅墊,地毯。玩具還有各種各樣你想象不到的東西,穿着珠子,混着絲線和絲帶,色彩繽紛,小的可以藏在手掌心裏,大的可以覆蓋一整輛汽車,她給自己織,也給別人織“唐”的,他的兒子們的,切加勒的,梅亞雷的,別西卜的,佩皮的,貝普的,安普的,神父的,霍普金斯們的她的速度是那麼的快,捏着鉤針的時間還不到其他女人的一半的一半,卻編織了有她們兩倍之多的東西。 她準備給別西卜織一頂海藻綠的帽子,寶塔花樣,她不知道他還會剩下多少,但最少的,她還保存了他的衣服,這頂帽子可以放在那套衣服的最上面。 走廊裏靜悄悄的,無論是海神島人,還是那些切加勒從別處找來的人,都已經被控制或者欺騙過去了,那些有可能傾向於別西卜的年輕人和佩皮被送到了西大陸,霍普金斯父子也都在西大陸,而且她只需要短短一晚上的時間,等到暗沉沉的天空重新亮起,事情就已成定局。 切加勒還會有孩子的。 還會有孩子的。 一個健康的,有一個正統的,向天主發過誓的母親,一個海神島的姑娘所生的男孩,比別西卜更好。 她將綠色的絨線繞上鉤針,開始爲別西卜。切加勒祈禱。 *** 撒沙停住了動作,就在剛纔的一剎那,他差點被發現了。 在電影中,造夢師在夢中進行自己的工作,但在現實裏,霍普金斯醫生卻更偏愛在某人清醒的時候進入他的思想——“思想是沒有時間和空間限制的,它能有多快,多強,我也不知道,能夠測算出來只會是神經反射,所以被侵入者入睡時反而比清醒時更危險,因爲他正在‘家’裏,很容易就能發現有什麼東西不對了;但清醒時卻未必,因爲他的注意力會被其他東西所吸引,他的意識正漂浮在整個世界上的最上端,操作那些比起無趣的巡遊監察(回憶過去或是思考未來)更重要的事兒,譬如說,遊戲、**或是大量進食,那時候忙碌至極的意識是不會注意到內層與裏層的情況的——除非有什麼事情提醒了它(一個結婚紀念日,或是一場考試),意識才會驚慌失措地跑回這兒在記憶裏翻翻找找。 撒沙挑選的時機雖然匆忙但很合適,編織不是一個適合走神的工作。老安德里亞娜必須全神貫注纔不至於鉤到自己的手指頭,但她在想到別西卜的時候,無意識地觸摸了一下過去的記憶,別西卜的母親,主意識就在距離撒沙不遠的地方一晃而過,她拉起那個影像的時候,那個影像周遭泛起了數之不盡的記憶碎片渣滓,它們的波動差點就穿過了年輕的侵入者。 一片渣滓在撒沙身前慢悠悠地飄落,那是一張成績單,卷着邊兒,上面的分數很漂亮,屬於霍普金斯。 男孩有點驚訝,因爲那張成績單的影像十分精細,教師歪歪扭扭的簽名,手寫的紅色分數,紙張的紋理,細小的摺痕,啪嚓啪嚓的聲音,柔滑的觸感都讓它像是一件現實中的東西——四年級的。然後他注意到了,在那些數之不盡的記憶之中,也有着屬於他的東西,有很多,包括加了辣椒的小餅乾——撒沙以爲在老安德里亞娜的認知裏,他只是別西卜的附件之一,海神島上很多人都這麼認爲。 但他在老安德里亞娜的世界裏是單獨存在的。 撒沙讓那張成績單留在原處,現在可不是猶豫與感動的時候——他沿着記憶往前走,它們就像路邊的野花那樣爲他指引着道路,指引他到最深處,也是存放最真摯的情感與理想的地方。 越往裏走,白色的“粉團”就越濃稠,組成部分的輪廓也越發清晰,它們並不是濃霧或是膠質那樣的東西,它們是一根又一根纖細得無法以肉眼看見,只能用感覺去碰觸的線,它們糾纏在一起,盤繞在一起,裹着彼此,老安德里亞娜的記憶就像是點綴在線上的珠子,大大小小,色彩繽紛。 什麼纔是最重要的?自己,別西卜,這當然不可能,那麼切加勒呢?老安德里亞娜看他就像是看自己的弟弟,但是越往深處走,切加勒的記憶就越少,不,準確點說,撒沙。霍普金斯所認得的記憶就越少,陌生的用具,陌生的信,陌生的照片——一個英俊小夥子的,皮膚黝黑,俏皮地看着鏡頭,然後,又一張照片,一家人,父親,母親,祖母,祖父,兄長,還有一個姑娘,那是安德里亞娜。 還能再往裏走嗎? 絲線纏繞着撒沙的腳,小腿,膝蓋,大腿,腰,手臂,胸口,脖子,他感到窒息,壓力來自於外界的每一處,他被包裹了起來,但他知道自己距離目的地不遠了。 “讓我看看,”他對不知名的存在輕聲喊道:“只要一眼。” 那個力量發出輕蔑的嘲笑聲,但它遵從了命令,銀色的,細微的顆粒瀰漫擴散,絲線無法抓住撒沙,他閉上眼睛——他原本就不需要真的用眼睛去看,正如之前所說,這裏是四維的。 他找到了。 *** 吱呀吱呀吱呀。 搖椅響着,它已經被用了那麼多年,可看樣子還能繼續用下去,就像老安德里亞娜,她餵養了兩個“唐”一個“唐”的繼承人,再一個“唐”的繼承人。 切加勒活下來了,變得又年輕,又健康,他和一個父兄都是家族成員的海神島姑娘結了婚,生了三個兒子,長子繼承了他的事業,而次子完成了別西卜沒完成的學業,成了一個清清白白的好人,他成了議員,成了州長,後來做了總統,而三子則進入了軍隊,他將會成爲一個將軍。 切加勒的長子完成了海神島人近百年來的期望,海神島的孩子終於可以不再與槍械刀具爲伴了,他們變得又天真又遲鈍,就像那些西大陸的孩子,純潔的近似於殘酷——包括他的孩子,他結婚已經很久了,最大的男孩在西大陸上學,而最小的孩子還在學走路。 她檢查自己的絨線筐,筐裏有着海藻綠色的絨線,摻雜着銀絲線,她是想編織些什麼呢?一頂帽子?給誰呢?給那個總是鑽進自己的廚房偷餡餅和葡萄的小混蛋?那是誰?是第幾個孩子?第三個還是第四個?或是那個長子之前的長子?他總是黑黑的,光溜溜的,有着一個惡魔的名字,看向自己的眼睛裏充滿了喜愛與信任。 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照進來,淡淡的,卻很暖和,暖和的她想打個瞌睡。 爲什麼不睡呢,一切都是那麼的好,那麼的完美,她在人間的任務都已經完成了。 只是那頂帽子,她還沒有織完那頂帽子。 “我很抱歉,”她喃喃地說:“別西卜。” (待續) 下章預告: ——“接下來是你的活兒了,”安東尼。霍普金斯說:“別西卜,只有你。” ——“那些人如願以償了,”佩皮說,小小的眼睛裏倒映着熊熊烈火:“他們想要一個殘暴兇狠的‘唐’,他們有了。” ——“那只是個意外!” 回來了,如果不出什麼意外,這章就在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