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故人重逢
綢緞般的烏髮鋪陳在榻上，玉顏嬌憨，沒了平日的故作柔婉，也沒了射箭的堅毅鎮定，倒多了幾分可愛。雖是一臉疲憊，卻在貼上他的手背後露出了淺淺笑容。
……殘留的柔軟觸感，像江南初春的涼風。
晨曦薄光在他臉上忽明忽暗，薛靈祈眉眼輕斂，慢吞吞收回了手，藏進袖中。
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戳了戳手心，好似這樣才能壓下心中莫名的輕顫。
————
二人出了屋子，往山腳下走。
寧曉芸這一夜睡得踏實，渾身神清氣爽，連帶着步伐都輕快了些。
男人頎長挺拔身影走在前面，她看着他握劍的手，骨節分明，雖然蒼白，卻格外有力。
她想起清晨的事，也不知他爲何會給自己蓋毯子，許是自己“一片真心”總算打動了他幾分？
她一時有些失神，冷不丁撞上男人堅實後背，磕得腦門嗡嗡疼。
薛靈祈回頭冷笑了一聲，“不會走路？”
寧曉芸訕訕笑道：“侯爺清風霽月，妾身看出神了。”
薛靈祈挑眉，正要說話，忽然將她拽近身前，壓了壓她的腦袋。
二人縮在草叢裏，透過細長的芒草遠遠看到一道青衫身影。
就見一個年輕男人往這邊過來。薛靈祈忽地皺了皺眉，露出了驚愕神色。
“葉常寧？”他豁然起身，高聲喚了一聲。
那人扭頭一看，險些一屁股摔倒。
“小侯爺？”
葉常寧手中長弓幾乎沒拿穩，瞪大了眼，聲線抖了起來。
“果真是你——！”
葉常寧說着疾步上前，難掩激動，一下拉住了薛靈祈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這人是前太史葉興的兒子葉常寧。葉太史和老侯爺交情頗深，兩家時常來往。葉太史犯事後，老侯爺苦苦求情，最後只勉強保住了葉家母子二人。
老侯爺病逝後，薛靈祈去了西北嵐山關，來往雖然沒有往日頻繁，卻也時常關切着葉家。
若說崔衛凌只是薛靈祈的小跟班，葉常寧卻是一路看着他從侯府公子哥變成俾睨沙場的定遠侯。
薛靈祈昏迷不醒後，葉常寧去探了幾回，也曾心酸感慨：當初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刀光劍影裏殺過來，卻落得個重病纏身。
前些時日聽聞薛靈祈醒了，葉常寧本想進城去看看，卻迫於一樁心事抽不開身，一直未得相見。
“聽聞你醒了，我又驚又喜，卻因……罷了，我本想着隔兩日處理了家中事務，便去侯府探望你，誰知在這荒郊野嶺遇上了。”
此番親眼見到薛靈祈好端端地站在眼前，他一介七尺男兒，竟落下淚來。
薛靈祈拍了拍他的肩，只淺笑了一下。
“哭什麼，也不怕婦人笑話。”雖是語氣淡淡，卻明顯能聽出話裏的一絲振奮。
見他眼中難得露出了幾分笑意，寧曉芸便知道薛靈祈甚是看重眼前的清俊公子。
葉常寧這才留意到薛靈祈身後的女子，錯愕不已。
“這位，這位是……”他有些結巴，一時不知如何稱呼。
薛靈祈低咳了一聲，淡淡道：“自是你想的那位。昨日與……”
他神色微頓，繼而道：“與她一同出行，遇到刺客，才誤入了這林子。”
葉常甯越發驚詫，好容易才收起情緒，喚了一聲“少夫人。”
薛靈祈被賜婚一事，葉常寧自然也知道太后用意，卻不料薛靈祈竟然退讓下來，還將人帶在身邊？
瞧他二人疲憊不堪，葉常寧便說帶二人去葉家暫作歇息。
有葉常寧帶路，下山順利多了。
“我前幾日派人去你原先住的地方，卻發現人去樓空了。如今住在何處？”薛靈祈問了一句。
“不瞞你說，出了些事，不得不搬離京城。”
葉常寧苦笑了一下，“鄭伯在瓦窯村有處老宅，如今住在那裏。”
“好端端的搬什麼？”薛靈祈皺了皺眉，忽而冷笑了一聲。
“說來，葉家祖宅倒是被夏礫折騰得面貌全非了。”他話語中滿是嘲諷。
夏礫是夏太師本名，寧曉芸極快地想清楚了箇中緣由。想必葉常寧是迫於太師威勢，不得已纔將祖宅廉售給了夏太師。
“說來話長，左右有個落腳處便好。”葉常寧只淡淡笑了笑，他模樣清秀，說話也溫和，叫人更替他打抱不平。
一行人很快到了瓦窯村。
正值午時，村落四處飄散炊煙，蜿蜒小溪自深山流向村頭，有牽牛的老人從咯吱作響的木橋上緩緩走過，處處透着寧靜祥和。
葉常寧領着二人入了村莊深處的農家小院。院落不小，共有七間屋子，但卻年久失修，廊柱上隨處可見蟲蛀的痕跡，連擺設也簡陋極了，幾乎家徒四壁。
剛進去，就瞧見一根坑坑窪窪的橫樑掉在地上，躺在那裏擋住了去路。一位老人家在屋頂上修瓦，瞧見他三人，忙顫顫巍巍下了梯子。
“少爺回來了。”老管事眯起眼睛，看清葉常寧身邊的人，驚地手裏的工具哐啷落地，“小、小侯爺！”
薛靈祈醒了的事，他們也有所耳聞，可親眼見到仍有些難抑激動。畢竟是大恩人唯一的兒子，何況薛靈祈在京時也對葉家多有照顧。
“打獵沒打成，遇上了了貴人。”葉常寧笑着招了招手，“鄭伯，去弄些酒菜，可得好好招待下侯爺和少夫人。”
鄭伯忙不迭地出門去了。
葉常寧領着薛靈祈和寧曉芸進了門，從櫃子裏翻出兩套衣衫，帶着歉意說：“衣裳雖不是新的，卻也乾淨，少夫人莫要介意。”
寧曉芸哪會計較這些，心道這位落魄公子哥倒是體貼入微。
她抿脣笑了笑，“怎會計較，多謝你還來不及呢。”
薛靈祈眸光落在柔和的笑臉上，覺得那笑容燦爛得很，心裏莫名有些悶悶的，她對葉常寧似乎比對他還真誠些。
寧曉芸去了後院，簡單梳洗後換上了乾淨衣衫。她雖然瘦，可胸前豐腴，越發顯出玲瓏身材。她乾脆將秀髮披散下來，半遮住胸前。
出來的時候，正巧遇上換好衣裳的薛靈祈。
他即便一身粗布短打，也難掩矜貴氣質，舉手擡足亦是上位者的氣勢，他身材瘦削卻並不孱弱，反倒凸顯出精瘦的腰身，乾淨利落。
這人的確好看。
寧曉芸擡眼，對上一雙清亮的眸子。
他眼簾低垂，目光落在那如瀑的秀髮上。
也不是第一回細細打量她未梳妝的模樣，但越看越覺得比尋常的精緻裝束耐看許多。
寧曉芸忽地笑起來，“侯爺盯着妾身作甚，妾身貌若無鹽醜到您了？”
薛靈祈雙眸微亮，還未說話，驀地聽到隔壁屋子裏響起一道脆生生的聲音。
“自然是姐姐好看，他看呆啦。”
二人聞聲側眸，就見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女孩子，躲在門後，正捂嘴偷笑。
“他喜歡姐姐，羞羞。”那姑娘又笑嘻嘻道。
寧曉芸大窘，忙走過去，豎起手指，噓道：“不許胡說。”
“侯爺不與姑娘家一般見識。”她復又轉過身來，訕訕笑了一下。
薛靈祈卻是脣角微翹，平靜的眸子裏漾起極淺的笑意。
“若是本侯偏要和她一般見識呢？”他嗤笑了一聲，淡淡道。
寧曉芸覺得自己約莫是瘋了，竟從他語氣裏聽出一分愉悅來。
恰逢葉常寧走進屋來，忙打了個圓場。
“麗娘，你怎的出來了？”他箭步上前，將那身着綠衣裳的姑娘小心地攙扶着坐下。
寧曉芸這才發現，少女小腹微微隆起，約有幾個月身孕了。
葉常寧回頭說：“侯爺莫怪，麗娘是胡言亂語。她是鄭伯的女兒，先前遭了不幸，得了瘋病……”
話未說透，薛靈祈與寧曉芸卻已明白了。
薛靈祈輕皺劍眉，“這便是你說的，出了些事？”
葉常寧點點頭，嘆了口氣，“那賊人仍在逍遙法外，我怕他上門報復，故而帶着鄭伯和麗娘離京了。”
“怎的不告知我，難不成我還會叫你們受了委屈？”薛靈祈目光掠過一瞬殺意。
葉常寧連連擺手，囁嚅道：“此事侯爺還是切莫摻和進來……”
薛靈祈薄脣抿得很緊，卻也沒有再追問。
外面飄揚起了細雨，深山裏格外陰寒，雨滴夾雜着冷意落在窗檐上，凍得人心裏也冷了下來。
寧曉芸秀眉緊蹙，目光落在麗娘那稍顯稚嫩的臉龐上。
麗娘才十三四歲，放到現代正是快樂的少年，可她卻遭了大不幸，甚至瘋了。但凡人還有良心，就不會對此無動於衷。
寧曉芸眸光漸漸冷下來，怒意炙烤着她寸寸肌膚，灼得人焦躁不已。她知道此事在古人眼裏，這姑娘一輩子算是毀了。
可她心中卻不斷有聲音在吶喊，本就不是這姑娘的錯！
心底的聲音漸漸匯聚，似海浪般翻涌。她想說些什麼，又覺得自己說什麼似乎都像是對這孩子的再次傷害。
寧曉芸心裏沉甸甸的，沉吟了片刻，問道：“葉公子，可否讓我陪麗娘說說話？”
葉常寧擡眸，詫異地看向寧曉芸。
麗娘卻是撫掌笑道：“好呀，我喜歡美人姐姐，美人姐姐和我玩。”
她說着上前來拉住寧曉芸的手，像不諳世事的幼童一般。她隆起的小腹，和稚嫩的臉上乾淨單純的大眼格格不入。
寧曉芸只覺得愈發心酸，又覺得被無力的憤怒包裹着，什麼也做不了。
她垂下眼簾，將情緒收斂，溫柔哄道：“姐姐下次給你帶好喫的好玩的，好不好？”
麗娘頷首，又怯生生看了薛靈祈一眼，說：“那你不要帶那個大哥哥來。”
寧曉芸淺淺笑起來，哄着她進裏屋去了。
葉常寧看着她和麗娘離去的背影，悄聲道：“麗娘平素很怕外人，這姑娘性子倒是平易近人。”
薛靈祈淡淡應了一聲，“說是幼年養在鄉下，奶孃帶大的。”
“我先前也替侯爺憤慨不已，覺得太后此番安排太過羞辱人。今日一見這姑娘，卻似乎有哪裏不對勁？”葉常寧若有所思。
薛靈祈瞥了他一眼，等着他繼續說話。
“按理她該給侯爺添堵，才順遂了太后的意。可看她如此溫順……”葉常寧頓了頓，接着說：“不過也是棋子罷了，怕是爲了保全小命才乖巧幾分，知人知面不知心，侯爺還是要多加小心。”
薛靈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忽而笑了一下，“你能看出來的，本侯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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