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穷佐杂夤缘說差使
①西司:按察使的尊称。
和尚沒趣,只好仍旧坐了马车回来。见了妹子還要摆阔,說王道台同他怎么要好:“一见我面,晓得我要募化他盖大殿,不等我开口,一捐就是一万。還约我开岁后再到山东走一趟。他本来回拜我的,我因为他明天就要动身往东洋去,事情很忙,找他的人又多,所以我止往他,叫他不要来。”他妹子听了,信以为真。便问:“你妹夫的事情怎么样?”和尚道:“他们做大官大府的人,为着這点小事情,怎么好烦动他?”他妹子发急道:“原来你去了半天,我的事情一点沒有办!”和尚道:“這些事情,王大人已经交代過周老爷了,只要问周老爷就是了。”他妹子将信将疑的,只好答应着。和尚又问:“妹夫到底回来沒有?”他妹子含着一包眼泪,說:“那裡有他的影子!”和尚道:“他怎么大的人,又是個官,是断乎不会失落的。倘若找不到,只要我到上海道裡一托,立刻一封信托洋场上的官交代了包打听,是沒有找不到的。妹子但請放心便了。”
话分两头。且說王道台送罢和尚回来,管家来回:“前天来的那個邹太爷又来了。”王道台听了皱眉头說:“我那裡有這闲工夫去会他。”管家道:“邹太爷晓得老爷明天一准动身,昨天一早就跑了来,坐在家人屋裡,一定要家人上来替他回,一直捱到昨天半夜裡两点钟,才被家人们赶走的,今天一早又来。他說老爷亲口答应他,替他在上海道跟前递條子說差使,他所以要来听個回音。”王道台道:“他托弄差使,我替他說到就是了,那裡能够包他一定得。况且說不說由我,派不派由他,我又不能够压着上海道一定派他的差使。就是上海道看我面子,肯派他事情,也有個迟早,那裡有手到擒拿的。你叫他不要光在我這裡**,应该上的衙门勤走两遍,做上司的人看见他上衙门上的勤,自然会派他差使的。”管家道:“這种人是再惹不得的!他来禀见,当初老爷不见他也就罢了,就是见了他,也不可当面许他甚么。”王道台叹一口气道:“你们這些人那裡知道!這些穷候补的,捱上十几年,一個红点子①沒有觅,家裡当光吃光。我从前做上司的再不去理他,他们简直只好死,還有第二條活路嗎?所以从前张朗斋张大人做山东巡抚的时候,我是伺候過他老人家的。他老人家的脾气,是凡遇就派差使的人上去禀见,你瞧他那副不理人的面孔,着实难看。有些人他不想给他差使,等到见了面,却是十二分客气。他老人家說:“我已经沒有差使派他,再拿冷面孔给他看,他這人還有日子過嗎?所以先灌上他些米汤,他就是沒有差使,也不至于十二分怨我了。”這是他老人家亲口对我說的,所以我就学他這個法子。”管家道:“据小的看,這位邹太爷鸦片烟瘾来的可不小,一天到夜,只有抽烟的工夫,那裡還有上衙门的工夫。這两天到這裡来,时时刻刻要出去上小烟馆過瘾。”王道台道:“吃大烟呢,其实也无害于事。现在做官的人那一個不抽大烟。我自从二十几岁上到省候补,先出来当佐杂①,一直在河工上当差。我总是一夜顶天亮,吃烟不睡觉。约**天明的时候,穿穿衣裳,先到老总号房裡挂号,回回总是我头一個,等到挂号回来再睡觉。后来历年在省城候补,都是這個法子。所以有些上司不知道,還說某人当差当的勤。我从县丞過知县,同知過知府,以至现在升到道台,都沾的是吃大烟、头一個上衙门的光。等邹太爷来时,你们无意之中把我這话传给他,待他上两趟早衙门,自然上司喜歡他,派他事情。我是要走的人,那裡還有怎们大工夫去理他。”
①红点子:借指官吏的委任状,因状上的日期、人名用红笔圈点。
①佐杂:指官署中的辅佐官员。
管家无奈,退了出来。邹太爷正在门房裡候信呢,忙问:“大人怎么吩咐?”管家沒有好气,說道:“大人說過,你们這些小老爷,总是不肯勤上衙门,所以轮不到差使。”邹太爷道:“我的爷!实不相瞒,我就吃亏在這大烟上:自从吃了這两口捞什子,以后起死起不早了。”管家道:“不能起早,可能睡迟?我們大人有個法子传授你。”便把王道台說的话述了一遍,還說:“包你照样做去,以后還要升道台呢!”邹太爷道:“人家急的要死,同你们說正经话,休要取笑。”管家把脸一板道:“說的何尝不是正经话,谁有工夫同你取笑!”邹大爷一看苗头不对,赶紧陪着笑脸道:“老哥哥教导的话,句句是金玉良言。小弟是穷昏了,所以說出来的话,自己還不觉得,已经得罪了人。真正是小弟不是!老哥千万不必介怀!”說着又深深的作了一個揖。管家不睬他。
邹太爷**不着头脑,呆呆的坐了半天。忽然心生一计,趁众人忙乱的时候,一溜溜了出来,赶到自己屋裡。他那裡還该得起公馆,租了人家半间楼面,一夫一妻,暂时顿身。两块松板支了一张床,旁边放着一個行灶,太太赔嫁的箱子虽說還有一两只,无奈全是空的。太太蓬着個头,少說有一個月沒有梳,身上飘一块,荡一块。他那副打扮,比起大公馆裡的三等老妈還不如,真正冤枉做了一個太太!而且老两口子都爱抽烟,男的又连年不得差使,不要說坐吃山空,支持不住,就是抽大烟也就抽穷了人家了。
闲话休题。当下,邹太爷回得家中,也不同太太說话,就掀开箱子乱翻,翻了半天,又翻不出個甚么来。太太问他也不响。后来被太太看出苗头,晓得他要当当,太太說:“我的东西生生的都被你当的完了,這会子還不饶我!我现在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裡,你有本事拿我去当了罢!我這日子一天也不要過了!”一头数說,一头号啕痛哭起来。左邻右舍家還当他家死了人,哭的如此伤心,大家一齐跑過来看,邹太爷也无心管他,只是满屋裡搜寻东西。后来从床上找到一個包袱,一**裡头還有两件衣服,意思就要拎了就走,被太太看见,一把拦住道:“這裡头我只剩一件竹布衫、一條裙子,你再拿了去,我就出不得门了!”邹太爷那裡肯依,夺了就走。太太毕竟是個女人,沒有气力,拗他不過,索性躺在楼板上,泣血捶膺的,一直哭到半夜。二房东被他吵不過,发了两句话,要他明天让房子,太太才不敢哭了。
且說邹太爷拎了衣包,一走走到当铺裡。柜上朝奉①打开来一看,只肯当四百铜钱、禁不住邹太爷攒眉苦脸,求他多当两個,总算当了四百五十钱。邹太爷藏好当票,用手巾包好钱,一走走到稻香村,想买一斤蜜枣、一盒子山查糕,好去送礼。后来一算钱不够,只买了十两蜜枣、一斤云片糕。托店裡伙计替他拿纸包大些,說是送礼好看些。扎缚停当,把钱付過,還多得几十個钱。邹太爷非常之喜,拿两手捧着,一直到长春栈王道台门房而来。一走走到门房裡,把买的蜜枣、云片糕望桌子上一放。王道台的管家還当是他自己买的甚么东西哩,心上一個不高兴,說:“這人好不知趣,不管人家有事沒事,只是来缠些甚么。”一面想,一面坐着不动,不去睬他。只见邹太爷把东西放在桌上,笑嘻嘻的說道:“我晓得我屡次来打搅老哥们,心上实在過意不去,难得相与一场,彼此又說得来。明天老哥们又要伺候大人到东洋去,目下就要分手,這一点点东西,算不得個意思,不過预备老哥们船上饿的时候点点饥罢了。”
①朝奉:原为官名,后来也称员外、富翁一类人物。
管家晓得包裡是送的点心,才连忙站起来,說:“邹太爷,這算得那一回的事,又要你老破费。况且你老光景又不大好,怎么好意思收你的呢?”邹太爷道:“自家兄弟,說那裡话来!只要老哥不把兄弟当外,赏脸收下,兄弟心上就舒服了。”管家听了這话,知道他一定不肯收回去的,又想:“怎么好白受他的!”只得重新让他坐下,彼此扳谈一回。邹太爷心上要說求他到大人跟前吹嘘的话,一时不便出口,然而明天他们就要动身,错了這個机会,只有活活饿死,然而要說又不好意思。幸亏這位大爷也晓得他送东西一定是为說差使,然而他不先說,我不好迎上去,被人家看轻,說我只认得东西。
两個人正在那裡转念头的时候,齐巧走进一個人来。管家赶忙站起,同那人咕唧了一回,那人仍旧走了进去。邹太爷正苦沒有话說,幸亏认得這人,便搭讪着问道:“這位不是周老爷嗎?”管家說:“是。”邹太爷道:“他明天一定也是跟着大人一块到东洋去的了?”管家說:“你沒有瞧见报嗎?他是浙江巡抚奏调過的,等我們动身之后,他就要到杭州的。”邹太爷道:“他不去,谁跟着大人去?這随员当中不是少個人嗎?”說到這裡,合该邹太爷要交好运,管家忽然恍然大悟道:“是呀!今天早上上头還說過,周老爷不去,少個办事的人。你等一等,我去替你探一探口气,再托周老爷敲敲边鼓。周老爷說上去的话,看来总有六七成好拿得稳。”邹太爷听了,不胜之喜,连忙又說了些:“老哥提拔,老哥栽培!倘若咱们弟兄们能在一块儿做同事,那是再好沒有的了。”
管家进去找到周老爷,先把這话告诉了他,只說是自己的乡亲,托他务必周全一下子。周老爷道:“我們自己的事情,我总得替你竭力的說,但是时候太急促了些,明天就要动身,他早来两天也好。”管家道:“来是這两天天天往這裡跑,上海道那裡也替他递過條子。”周老爷道:“大人已经替他递過條子,叫他等两天自然有眉目,何必一定要吃這一趟苦呢?”管家道:“人在人情在。我們老爷又不是上海道的甚么顶门上司,不過是隔省的一個同寅,况且人家是实缺,咱们又是候补。老实說罢:這种條子递上一百张,当时面子帐收了下来,转背谁還认得你,還不是骗小孩子的?”
周老爷一听這话不错,吃不住這位管家大爷追得凶,只得到王道台跟前,才說了几句别的话,齐巧王道台先开口說道:“你不同我去,真正叫我不便当。有些事情他们都办不下来,這叫我怎么好呢!”周老爷回道:“卑职蒙大人栽培,原该应伺候大人到东洋竭力的报效,无奈浙江刘中丞已经奏调過,又叫朋友写了信来催,不准多耽误。卑职也叫做无法,只好将来再报效大人的了。大人這趟去,手底下少人伺候,卑职倒留心到一個人。”王道台回:“是谁?”周老爷忙回道:“就是天天来的那邹典史。這人当差使,看来還在行。”王道台道:“這個人說来也好笑。他老人家从前在山东茌平处馆,我齐巧出差到那裡,彼此认得之后,从此就相与起来了。后来他還找我替他弄過几回事情。大约此人去世已有靠二十年光景了。当时他故了下来,同乡裡出来替他打把式,我還帮過他二两银子,以后就沒有通過音信。這回来在上海,不知道怎么被他打听着,天天来缠不清爽。据他自己說,他自从丁忧服满;出来到省,就分道在這裡当差。這许多年一個红点子沒有轮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的。”王道台說的时候,管家都站在底下听。王道台說到這裡,便照着管家說:“不是你们說,這人的烟瘾很大么?”那個收他蜜枣、云片糕的管家便說:“从前烟瘾是不小,现在想要当差使,這两天正在那裡戒烟哩。”王道台道:“吃了烟要戒是說說的,真的要戒,为甚么不早戒?为甚么要到這时候才戒?我虽然同他老人家认识,但是同他到外洋,不比在内地裡当差,弄得不好,不要被外国笑了去!”管家忙插口道:“邹太爷在上海這许多年,出出进进,洋场上外国人也见過不少了。一切事情,就是沒有办過,看也看熟了。”
王道台把脸**道:“要我放心,才好委他差使。我知道他能办事不能办事,你们倒晓得!”管家得了沒趣,趔趄着退了出来。王道台道:“好笑不好笑,用着他们干起劲。”周老爷连忙打圆场,說:“他们也沒有别的,不過看他可怜,随便求大人赏派個事情,叫他学习罢了。”王道台道:“老远的带他出门,我总有点不放心。制造局郑某人那裡用的人多,昨天席面上他還說起,为着一桩甚么事情,委员、司事要换掉二十多個,给他封信,等他再去碰碰,看看他的运气罢。”周老爷见王道台已允写信,不便再說别的。且喜王道台向来写信都是他代笔,也无用客气得,立刻走到桌子边,拔起笔来就写。写完之后,给王道台看過,沒有话說,周老爷便拿出来交给管家。
先是管家碰了钉子出来,便气愤愤的走到自己屋裡,正在那裡沒好气。邹太爷看见气色不对,手裡捏着一把汗,心裡在那裡叫苦。后来停了一会子周老爷出来,拿信交给了他,說明原委。邹太爷本来是不同周老爷拉拢的,到了此时,感激涕零,立刻走過来就替周老爷請安。从前已经打听明白,周老爷是才過班的知县,他就一口一声的赶着喊“堂翁”,自己称“卑职”,连說:“卑职蒙堂翁栽培,实在感激的了不得!”又同管家大爷咬耳朵,說他自己不敢冒昧,意思想“今天晚上求堂翁赏光,到雅叙园叙叙。”管家替他代达。周老爷說:“心领了罢,我今天实在不空。大人明天要动身,刚才陶子尧又有信来,托我替他去了事情,叫我怎么忙得過来,只好改日再扰罢!”
邹太爷见周老爷一定不肯去,只得搭讪着說道:“既然堂翁不赏脸,等稍停两天卑职再来奉請。”周老爷說:“彼此相会的日子长着哩,何必一定要客气。”当下邹太爷又问管家借了一件方马褂,到上头叩谢了王道台。王道台不免勉励了两句,叫他好生当差。邹太爷站着答应了几声“是”,退了下来。次日又到东洋码头上恭送,回来自往制造局投信不题。
且說周老爷昨天傍晚的时候接到陶子尧的信,约他到一品香小酌,說有要事奉商。周老爷因为沒工夫,本来是不去的,后来为着银子已划在庄上,须得当面交代一声,较为妥当,所以抽了一個空到一品香来会陶子尧。原来陶子尧昨天同太太打饥荒①,从一品香溜了出来,一来也是赌气,不回栈裡過夜;二来路上又碰着一個朋友,拉他到一家住家人家碰了一夜和。次日碰到十点钟才完,打了一個盹,等到敲到四点钟,踱回栈房。太太已经闹到不像样了,和尚亦拜過王道台回来了。陶子尧正在那裡埋怨他大舅子,不该应去拜王道台。他舅子不服气的探掉帽子,光郎头上出火。偏偏魏翩仞又来找他,把事情一齐推在仇五科身上,說他从前有两张合同,想要叫他出两分线。陶子尧发急道:“合同一张是假的,原是预备打官司的。大家好朋友,怎么好讹起我来呢!”魏翩仞道:“等到出起首来,你好說是假的嗎?你既然笔迹落在外头,总得想個法子收回来才好。”当时陶子尧急了,所以要請周老爷商议。太太起先因他一夜不回,好容易回来,正在那裡哭骂,后来见他被人家讹诈,毕竟夫妻无隔夜之仇,胳膊曲了往裡湾,到了此时也就不同他吵闹了。
①打饥荒:发生麻烦。
当下,陶子尧气愤愤的,就邀了魏翩仞同他大舅子和尚,一同到了一品香。不多一会,周老爷接着他的信也来了。当时三個会着,闲谈了几句。周老爷先把银子存在庄上的话交代明白。陶子尧便把周老爷拉到外面洋台上,靠着栏杆,把底细统通告诉了他。周老爷道:“本来這件事,你子翁闹的也太大了!”陶子尧道:“這些话不要去讲他,只求你老哥替小弟想個法子,小弟情愿把這裡头好处同老哥平分,何必便宜他们呢?”周老爷听了,心上一动,又說道:“他们两個帮了子翁出了怎么一把力,一個捞不到,看上去怕沒有如此容易了结呢!”陶子尧道:“老哥你看怎么样?”周老爷道:“做到那裡算那裡,也不能预定的。”当下入席点菜。和尚点的是麻菇汤、炒冬菇、素十景、素面。当着人面前,一定要守佛门规矩,是断断不肯破戒的。其余的人都是荤菜,不用细述。独有周老爷只点了一样汤,說是有事不能久坐。当时在席面上,周老爷只是肚皮裡打主意,一直沒有提起這事,把汤吃完,起身告辞。陶子尧又再三的叮嘱,周老爷答应他,明天替他烦出一個人来料理此事。彼此分手而别。
這裡陶子尧又自己竭力的托魏翩仞。魏翩仞道:“不但五科那裡两分合同是老哥的亲笔迹,后来打的一分,一式两张,一张五科拿去,一张是兄弟经手替你押在外头,還有子翁写的抵借银子的押据。”陶子尧听了這個,越发着急道:“這個统通都是假的!只是头一张合同,办二万二千银子的货是真的。”魏翩仞道:“你别发急,我现在不问你要钱。大家都是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横竖上头发下来的钱总不止二万二千,這种意外的钱,大家也就要靠着你子翁沾光两個。”陶子翁见话松了些,因为自己已托了周老爷,也不多說,但托他:“见了五科哥,好歹替我善为說辞,說這裡头我也沒有甚么大好处,总算他照应我兄弟罢了。”魏翩仞也只好答应着。当下吃完,各自散去。
单說周老爷单名是一個因字,表字果甫,本是山东试用府经。這番跟了王道台出来,原說同到东洋去的,齐巧浙江巡抚刘中丞有文书奏调他。他从前在刘中丞家裡处過馆,做過西席①,有此渊源,所以刘中丞就提拔他。他得了這個机会,心想府经总不過是個佐杂,怕的派不着好差使。幸喜他這人专会拉扯,所有這些汇票庄上都是他同乡,人人同他要好。他這会就去同人家商量,想趁此机会捐過知县班。果然一齐应允,也有二百的,也有一百的,也有五十的,居然集腋成裘,立刻到捐局裡填了部照出来。从此以后,场面愈阔,拉拢愈大,天天在外头应酬,有几個大点洋行裡的买办,他统通认得了。有天台面上无意之中,听见人家讲起,這讹诈陶子尧的仇五科,就是他新近结交的一個军装买办的外甥。這买办姓王名二调,同周老爷叙起来還有点亲,因此格外要好。王二调的意思,无非因为他是浙江巡抚的红人,竭力同他扯拉,好预备将来兜揽他的生意,并沒有别的意思。周老爷有此一個好朋友,陶子尧的事情,就好办了。
①西席:古时人家所聘教书先生或管帐本。
且說他头天晚上扰過陶子尧一品香回栈,足足忙了一夜。次日把王道台送了动身,他便一直找到王二调行裡,說起這件事情,托他为力。王二调立刻答应,并說:“我們這個外甥,他去年到這爿洋行裡做生意,是我娘舅做的保人,包管一說便妥。就是姓魏的也是熟人,不消多虑。”周老爷去后,王二调果然把他外甥叫了来,說:“大家都是面子上的人,不要拆人家的梢。”仇五科当将底细全盘告诉了娘舅。王二调道:“既然如此,也不犯着便宜姓陶的。但是一件,我已经答应了周某人,等我告诉他,随便叫姓陶的拿出几個来,過個场完事罢。”仇五科不好违拗娘舅的话,答应着告退回家,通知魏翩仞,专听娘舅的调处,多少看起来不会落空罢了。魏翩仞跺脚說道:“這事情闹糟了,怎么好叫他老知道呢!”
当天晚上,王二调便到万年春,請了周老爷来,叫他“去同陶子翁說,各式事情兄弟都替他抗了下来。但是這裡头,五科、翩仞两個人也着实替他出力,很化了些冤枉钱,费心转致陶子翁,随便补偿他们点。兄弟吩咐過,多少不准争论,所以特地請老兄来关照一声。”周老爷闻言,感激不尽。回来就通知了陶子尧,商量仇、魏二人应送若干。陶子尧只肯每人一千。周老爷說:“至少分一半给他们,大家免得后论。”陶子尧舍不得。周老爷争来争去,每人送了二千,却另外送了周老爷一千。周老爷意思赚少,问他多借一千,他又应酬了五百。周老爷拿了四千的银票,仍去找了王二调,把這件事交割清楚。陶子尧出的假笔据,统通收了回来。只等机器一到,就可出货,运往山东。当下仇五科,因为娘舅之命,不敢多說什么,只有魏翩仞心上還不甘愿,自己沒有法子想,便撺掇新嫂嫂,同他說:“陶子尧现在有钱了。他這人是沒有良心的,乐得去讹他一下子。”新嫂嫂便亲自到栈房裡去找他。他索性是惧内的,一见新嫂嫂找到栈房裡,恐怕太太知道,一直让新嫂嫂到底下人房间裡坐。新嫂嫂先同他讲,仍照前议轧姘头的话,看看话不投机,又讲到拆姘头的话。坐的时候长久了,陶子尧怕太太见怪,便催着他走。一时又想不到别人,便說:“有话你托魏老来說罢。”新嫂嫂正中下怀。后来他俩一直沒见面,两头都是魏翩仞一個人跑来跑去,替他们传话,一跑跑了好多天。魏翩仞說:“新嫂嫂一口咬定要三千,如果不答应,明天亲自到栈房来同你拚命!”陶子尧急了,央告魏翩仞,可能再少点。后来說来說去,讲到两千了事。魏翩仞拿了去,其实只给了新嫂嫂五百块,陶子尧却又谢他五百块,共总意外得了二千。他的心也就死了。以后陶子尧等到机器到埠,是否携同家眷前往山东交代,或者吴生枝节,做书的人到了此时,不能不将他這一段公案先行结束,免得阅者生厌。
且說周老爷凭空得了一千五百块洋钱,也算意外之财,拿了他便一直前往浙江。到省之后,照例禀见,刘中丞系属旧交,当天见面之后,立刻下札子委他帮办文案,又兼洋务局的差使。周老爷次日上去谢委下来,又禀见司、道,遍拜同寅,一连忙了好多日方才忙完。大家晓得他与中丞有旧,莫不另眼相看。同时院上有一個办文案的,姓戴名大理,是個一榜出身,候补知州。他在刘丞手裡当差,却也非止一日,一向是言听计从,院上這些老爷们,沒有一個盖過他的,真正是天字第一号的红人。周老爷虽是中丞的旧交,无奈戴大理总以老前辈自居,不把周老爷放在眼裡。周老爷晓得自己资格尚浅,诸事让他三分,暂不同他计较。
有一天,出了一個甚么知县缺,刘中丞的意思想叫戴大理去署理,偶同藩司說起,說:“戴某人跟着兄弟辛苦了這许多时候,這個缺就调剂了他罢。”藩台诺诺称是。此不過抚、藩二宪商量的话,究竟尚未奉有明文。当时却有個站在跟前的巡捕老爷,他都听在耳朵裡。等到会完了客,他便赶到文案处戴大理那裡送信报喜,說:“今天中丞当面同藩台說過,大约今晚牌就可以挂出来。”戴大理听了,自然欢喜。一班同寅個個過来称贺,周老爷也只好跟着大众過来敷衍了一声。
合当有事,是日中饭過后,刘中丞忽然传见周老爷,說起:“文案上一向是戴某人最靠得住,无论甚么公事,凡经他手,无不细心,从来沒有出過岔子。我为他辛苦了多年,意思想给他一個缺,等他出去捞两個,以后的事须得你们诸位格外当心才好。”周老爷听了,想了一想,說道:“回大人的话:大人說的戴牧,实实在在是個老公事。不要說别的,他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写起奏折来,无论几千字,一直到底,不作兴一個错字,又快又好。卑职们几個人,万万赶他不上。论起来這话不好說,为大局起见,這裡头实实在在少他不得。现在湖南、广东两省,因为折子有了错字,或者抬头差了,被上头申饬下来。现在年底下事情又多,若把戴牧放了出去,卑职们纵然处处留心,恐怕出了一点岔子,耽误大人的公事。是戴牧苦了這多时,今番恩出自上,调剂他一個缺,卑职们难道好說叫他不去到任。但是为公事起见,实实少他不得!”刘中丞一听這话不错:“周某人是我从前西席老夫子,他的话却是可靠的。现在上头挑剔又多,设或他去之后,出点岔子怎么好呢。”想了一想,說道:“好在我给他這個缺的话,還沒有向他說過,不如把這缺委了别人,叫他忙過了冬天,等别人公事熟练些,明年再出甚么好缺,给他一個也使得。”說完,便叫通知蕃台:“某县缺不委戴某人了,等着明天上院,当面商量,再委别人。”周老爷等话說完,退了下来。
這天晚上,正是文案上几個朋友凑了公分,备了酒席,先替戴大理贺喜,周老爷也出了一分。刚才刘中丞同他所讲的话,闷在肚裡,一声不响,面子上跟着大众一同敬酒称贺,說說笑笑,好不热闹。此时戴大理一面孔的得意扬扬之色。喝過十几钟酒,他的酒量本来不大,已经些微有点醉意,便举杯在手,对大众說道:“我們同在一块儿办事的人,想不到倒是兄弟先撇了诸位出去。”大众齐說:“這是中丞佩服老哥的大才,所以特地把這個缺留给老哥,好展布老哥的经济。”戴大理道:“有什么经济!不過上宪格外垂爱,有心调剂我罢咧。”众人道:“說不定指日年底甄别,還要拿老哥明保。”戴大理道:“那亦看罢咧,但愿列位都像兄弟得了缺出去!”众人道:“這個恩出自上,兄弟们资格尚浅,那裡比得上你老前辈呢。”周老爷也随着大众将他一味的恭维,肚裡却着实好笑。一霎席散,其时已有三更多天。
戴大理回到自己家裡细问跟班:“藩台衙门的牌出来沒有?”戴大理以为虽是中丞吩咐,未必有如此之快,因此并不在意。過了一夜,到了第二天,等到十点钟還沒有挂出牌来。戴大理不免有点疑惑起来。等到饭后,仍无消息。戴大理就同跟班說:“不要漂①了罢?”跟班不敢言语,此刻他的心上想想:“自己的宪眷是靠得住的,既然有了這個意思,是不会漂的。”又想:“不要被甚么有大帽子的抢了去?然而浙江一省有的是缺,未必就看中我這一個。总而言之,那通信的巡捕他决计不会来骗我的。”一霎时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茶饭无心,坐立不定,好生难過,一直等到旁黑,跟班的又出去打听,不多一刻,只见垂头丧气而回。戴大理忙问:“怎样了?”跟班的又不敢瞒,只得回說:“怎么昨日巡捕老爷拿人开心,不是真的!”戴大理一听這话不对,還要顶住跟班的问:“你不要看错了别的缺罢?”跟班的道:“巡捕老爷来送信的时候,小的在跟前听的明明白白的,怎么会看错呢。”戴大理道:“委的那個?”跟班道:“委的這個姓孔,听說是营务处上的。”到了此时,戴大理一個到手的肥缺活活被人家夺了去,這一气真非同不可,简直气出臌胀病来!便請了五天假,坐在公馆裡,生气不见客。
①漂:将要成功的事情而忽然失败。
后来刘中丞因为一件公事想起他来,问他犯的甚么病,着实的记挂,就派了前番报喜的那個巡捕到公馆裡瞧他。那巡捕见了他,着实的将他宽慰,又說:“那日中丞說得明明白白,是委你老先生去的,怎的同周某人谈的半天就变了卦。”戴大理忙问:“周某人說我甚么?”巡捕道:“有句說句,他倒是极力保举老先生的。”便把周老爷同刘中丞讲的一番說话,统通告诉了戴大理。毕竟戴大理胸有丘壑,听了此言,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我好好的一個缺,就葬送在他這几句话上了!”又细问:“他同中丞說话是甚么时候?”“何以那天晚上,酒席台上一声也不言语?這個人竟如此阴险,实在可恶得狠!”想罢,不由咬牙切齿的恨個不止:“一定要报复他一番,才显得我的本事!”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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