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查帐目奉札谒银行
真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余荩臣便想請咨人都引见。制台答应,所有他的差事,一齐都委了别人暂行代管,为他不久就要回来的。一连几天,白天忙着料理交代,晚上又有一班相好轮流摆酒替他饯行。有天夜裡,正在钓鱼巷吃的有点醉醺醺了,他忽然发议论道:“回想兄弟才到省头一天的光景,再想不到今日是這個样子。我還记得我到省头一天,其时正是黄制军第二次到江南来。我头一天上院,沒有传见。其实上司见不见并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倒是那时候脸上总觉得搁不下去,从官厅子上走出去上轿,赛如对了跟班、轿夫都像沒有脸见他们似的。此时得差得缺的心還沒有,心上总想:‘我连上司都见不着,我還出来做什么官呢!’到了第二次上院還沒有见。因为别人见不着的很多,并不光我一個,那时心上便坦然了许多,见了轿夫、跟班也不难为情了。以至顶到如今,偏偏碰着這位制军是不轻易见客的,他见也好,不见也好,便也漠然无动于中了。我還记得从前沒有得事的时候,只指望能够得一個长差使,便已心满意足了。实因江南道台太多,得缺本非易事。谁料后来接二连三的竟其弄了好几個长差使在身上,一天到晚忙個不了。此时不以为乐,反以为苦,屡次三番想辞掉两個,无奈上头一定不放。现在凭空的又得了這個明保,索性不叫我過安安稳稳的日子,拿我送部引见,想是我命裡注定的,今年流年犯了‘驿马星’①,所以要叫我出這一趟远门。”众人道:“‘能者多劳’,像你荩翁的這样大才,怎么上头肯放你呢。至于這回明保乃是放缺的先声,光当当差使也显不出荩翁大才,所以制军一定要有此一举。从此简在帝心,陈臬开藩,都是意中之事,放個把实缺,小焉者也,算不得什么。”余荩臣道:“承诸位老哥厚爱,放個把缺做做,兄弟也无庸多让。至于将来還有甚么好处,兄弟却不敢妄想。”說罢,那副得意扬扬之色早流露于不自知了。霎时席散。
①驿马星:驿马,古时驿站供传递公文、来往官员使用的马,比喻自己出门奔波。
又過了两天,上院禀辞。刚刚走到院上,齐巧昨日制台接到军机大臣上的字寄,說是一连有三個都老爷奏参江南吏治,大大小小共有二十几個官:甚么孙大胡子、田小辫子、乌额拉布、余荩臣,還有督幕赵大架子、统领羊紫辰等一干人统通在内。其中所参的劣迹,以余荩臣、赵大架子顶利害。說余荩臣总办厘金,非但出卖厘差,并且以剔除中饱为名,私向属员需索陋规。等到属员和盘托出,他又并不将此款归入公家,一律饱其私囊。某人馈送若干,某局缴进若干,那位参他的都老爷查的清清楚楚,折子上都声叙明白。還說他出卖厘差,并不在南京過付;上海有一爿钱庄,内中有他一個把弟挡手,专门替他经手。人家要送他银子,只要送到這爿钱庄上,由他把弟出封信给他,或者打個电报,南京這边马上就把差使委了出来,真正是再要灵验沒有。折子上又說他所有赚来的银子,足有五十多万两,很在上海置买了些地皮产业,剩下的一齐存在一爿银行裡。至于参赵大架子顶重的头一款,是說他霸持招摇;甚至某月某日,收某人贿赂若干,亦查的明明白白。又說两江总督保举道员余某一折,系赵某及余某在秦淮河**贵宝房中拟定折稿。折子后头归结到两江总督身上,說他年老多病,昏瞆糊涂,日惟以扶鸾求仙为事,置吏治民生于不顾。此外孙大胡子、田小辫子、乌额拉布、羊紫辰不過都是带笔。在初入仕途的人见了,难免担惊受怕,至于历练惯的人,却也毫不在意。
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且說這日余荩臣刚把手本递了上去,制台一见是他,虽說是自己保举的人,究竟事关钦派查办之案,便也不敢回护,忙叫巡捕官传话给他,叫他不必动身,在省候信。巡捕出来說完這句,各自走开,也不說制台請见,也不說制台道乏。余荩臣**不着头脑,在官厅子上呆了半天,有些不知底裡的人還過来敷衍他,问他几时荣行,他也只好含含糊糊的回答。后来坐了一回,看见各位司、道上去,又见各位司、道下来。其时藩台、粮道都已得信,见了制台出来,朝着他都淡淡的,似招呼不招呼的,各自上轿而去。他甚为沒趣,也只好搭讪着出来。這时候,他的差使都已交会别人替代,他已无公事可办,院上下来,一直径回公馆,一天未曾出门,却也无人前来拜他。
头天晚上,赵大架子還面约今日下午在贵宝房中摆酒送行,谁知等到天黑還不见来催請。自己却又为了早晨之事,好生委决不下,派了师爷、管家出去打听,独自无精打彩的在家静等。谁知等到起更,一個管家从院上回来禀报說:“赵大架子赵大人不知为了什么事情,行李铺盖统通从院上搬了出来。后来小的又打听到孙大胡子孙大人门口,才晓得京城裡有几位都老爷說了闲话,连制台都落了不是,总算仍旧派了制台查办,還算给還他的面子。”余荩臣急忙问道:“這位都老爷是谁?但不知有几個人参在裡头?孙大人在内不在内?”管家道:“听說虽然在内,并不十二分要紧。赵大人参的却很不轻。”余荩臣又急忙說道:“我呢?”家人不言语。余荩臣连连摇头,连连跺脚,道:“完了!完了!怪不得赵大人他說今儿請我吃饭的,原来他自己遭了事,所以沒有来催請。但是我自己被参,为的是那一件,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好呢!”一回又想到自己平时所作所为,简直沒有一件妥当的,一霎时万虚千愁,坐立不定。
正踌躇间,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一位师爷也从外面回来了,手裡還抄了制台新出的一张谕帖。余荩臣见面就问:“打听的事怎么样了?”那位师爷有心在东家面前讨好,不肯直谈,只听他吞吞吐吐的說道:“听說京城裡有什么消息,大约在省城候补的统通在内。這一定是都老爷想好处,我們不要理他!观察這样的宪眷,還怕什么呢。”余荩臣道:“不是怕什么,为的是到底参的是那几件事。你手裡拿的什么?”那位师爷见问,索性把他所抄的那张谕帖往袖筒管裡一藏說:“沒有甚么。”余荩臣道:“明明白白的看见有张纸写的字,你瞒我做什么呢?”师爷到此无奈,方把一张谕帖拿了出来。余荩臣取過看时,只见上面写的无非劝戒属员嗣后不准再到秦淮河吃酒住夜,倘若阳奉阴违,定行参办不贷各等语。這张谕帖是写了贴在官厅子上的,如今被這位师爷抄了回来。余荩臣看過后,就往旁边一搁,說道:“這种东西,那一任制台沒有?我也看惯了。他下他的谕帖,我住我的夜,管他妈的事!這也值得遮遮掩掩的!”那师爷被东家抢白了两句,面孔涨得绯红,一声也不言语。余荩臣又问道:“我叫你打听的事,有什么瞒我的?你快老实說罢!”那师爷只是咳嗽了两声,一句话還是沒有。余荩臣知道他是无能之辈,便跺着脚,說道:“真正是什么材料!——這从那儿說起!”說完了這句,便背着手一個人在厅上踱来踱去。他不理师爷,师爷亦吓的不敢出气。
搁下余荩臣在家裡候信不题。且說制台自接奉廷寄之后,却也不敢怠慢,立刻就派了藩司、粮道两個人,按照所参各款,逐一查办。因为幕友赵大架子被参在内,留住衙门恐怕不便,就叫自己兄弟二大人通信给他,叫他暂时搬出衙门,好遮人耳目。赵大架子无奈,只得依从。所以头天虽在相好贵宝家中定了酒席,并未前去請客。到了第二天,贵宝派了男女班子到石坝街赵大人公馆裡請安,听见门上說起,才晓得大人出了岔子,如今在家裡养病,生人一概不见。男女班子无奈,只得怅怅而回。
此时省城裡面一齐晓得制台委了藩台、粮道查办此案。幸喜都是同寅,彼此大半认识,一個個便想打点人情,希图开脱。其中粮道为人却很爽快,有人来嘱托他,他便同人家說道:“制台虽然拿這件事委了兄弟,其实也不過敷愆了帐而已。现在的事情,那一桩那一件,不是上瞒下就是下瞒上?几时见查办参案,有坏掉一大票的?非但兄弟不肯做這個恶人,就是制台也不肯失他自己的面子。他手下的這些人虽然不好,难道他平时是聋子、瞎子,全无闻见,必要等到都老爷說了话,他才一個個的掀了出来?岂不愈显得他平时毫无觉察么?不過其中也总得有一两個当灾的人,好遮掩人家耳目。总算都老爷的话并非全假,等他平平气,以后也免得再开口了。兄弟說的句句真言,所以诸公尽管放心罢了。”众人听了他言,俱各把心放下。不料藩台自从奉到委札的那一天起,却是凡有客来,一概挡驾。今天调卷,明天提人,颇觉雷厉风行。大家都不免提心吊胆,然而想起粮道的话,晓得制台将来一定要顾自己的面子,决不会参掉多少人的;不過彼此难为几吊银子,沒有什么大不了事,便亦听其自然。
藩台见人家不来打点,他便有心公事公办,先从余荩臣下手,同制台說:“原参余道出卖厘差,银子放在上海。别的虽然沒有凭据,然而银子存在银行裡是有簿子可查的;只要查明白了簿子上是余荩臣的花户,便一定是他的赃款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库款如此空虚,他们還要如此作弊,真正沒有良心了!司裡同余道虽是同寅,然而为大局起见,决计不敢回护的。”制台道:“别的還好办,银行是外国人的,恐怕他不由你去查哩。”藩台道:“银行虽是外国人开的,然而做的是中国人生意。既然做我們中国人生意,一年到头赚我們中国人的钱也不少了,难道這点交情還沒有?我又不向他捐钱,看看帐簿子有什么不可的。”制台道:“既然老哥說可以,料想沒有什么不可以的。本省的官虽多,能够办事的人究竟很少,還是老哥诸事谙练,這件事情就借重老哥辛苦一趟罢。早些去早些回来,也好早点复奏进去,免得再生枝节。”藩台一想,“话虽如此說,究竟自己做了這几年的官,从来未同外国人打過交道。外国人抠眼睛,高鼻子,虽然见過几個;但是上海地方,听說一共总有十几国的人,我是一省的潘台,到了那裡总得一家家的都去拜望拜望。彼此言语不通,這個十几国的翻译倒不好找。一個弄得不得法,被翻译瞒着我做了手脚!”左思右想,总觉不好,只得回复制台道:“司裡的公事,承上宣下,一来忙的实在走不脱身;二来司裡亦不会說外国话,不认得外国字,将来到了银行裡查起外国帐来,一個字不认得,還不是白去。這桩事关系很大,請大人委了别人罢。”制台道:“好在总要带着翻译去的,只要带個明白点的翻译就是了。就是兄弟亦不会說外国话,不认得外国字,怎么也在這裡办交涉呢?”藩台被制台顶的无话可說,只得又禀請了一位洋务局裡的提调,乃是本省候补知府,姓杨,名达仁;因为他从小在水师学堂裡出身,认得鬼子多,而且也会說两句外国应酬话,同了他去,便借他做個靠山。他本任之事,当由制台札委盐道暂行兼理。
藩台无奈,只得回家部署行装。因系钦派案件,不敢耽误,次日有下水轮船,遂即携带随员、幕友径赴上海。一路上,两手很捏着一把汗,深悔自己多嘴,惹出這件事来。次日轮船到了上海,上海县接着迎入公馆。跟手进城去拜上海道。见面之后,叙及要到银行查帐之事。上海道道:“但不知余某人的银子是放在那一爿银行裡的?”藩台大惊道:“难道银行還有两家嗎?”上海道道:“但只英国就有麦加利、汇丰两爿银行。此外俄国有道胜银行,日本有正金银行,以及何兰国、法兰西统通有银行,共有几十家呢。”藩台听說,楞了半天,又說道:“我們在省裡只晓得有汇丰银行汇丰洋票,几年头裡,兄弟在上海的时候也曾使過几张,却不晓得有许多的银行。依兄弟想来,只有汇丰同我們中国人来往,余某人的這银子大约是放在汇丰,我們只消到汇丰去查就是了。”上海道道:“外国人银行开在上海的,原是为着做中国人生意来的,那一爿不好存银子;并不光汇丰一家是如此。但是汇丰两個字,人家說起来似乎熟些,或者余某人的银子就放在他家也未可知。方伯就先到他家去查查也无妨。”藩台听說称“是”。于是端茶告辞。
回到公馆,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想到汇丰家去查帐。起身梳洗之后,便吩咐套马车。穿好行装,带了翻译,两個人同上了马车,一直往黄浦滩而来。未曾上车的时候,车夫就问:“到那裡去?”藩台說:“汇丰银行。”马夫說:“今天礼拜,银行是不开门的。”那翻译因是省裡带来的,在内地久了,也忘记礼拜不礼拜。被马夫一句话提醒,他亦恍然道:“不错,礼拜日外国人是不办公事的,去了也是白去。不如大人到别处拜客,明天一早再去不迟。”藩台道:“管他妈的礼拜不礼拜!我到他门口飞张片子,我总算到過的了。就是他不办公事,料想客人总好见的。我昨天就到此地,今天還不去拜他,被外国人瞧着也不好。况且我今天见了他,先把大概情形告诉了他,明天再去查帐也就容易些。”翻译道:“礼拜关门,连客也是不见的,不如明儿一块去的好。”藩台道:“你们這些人,多走一步路都是怕的!横竖坐马车,又不要你跑了去,多走一趟也不难!”翻译也不敢說别的,只好跟了他走。
一霎时走到汇丰银行门口,果见两扇大门紧紧闭着。投帖的人叫唤了半天,亦沒有一個人答应。投帖的无奈,只得走到马车跟前,据实回复。藩台道:“既然沒有人,留张片子就是了。”投帖的又跑回去,拿张片子塞了半天亦沒有塞进,只好蘸了点唾沫,拿片子贴在门上走的。藩台自己觉着无趣,又怕翻译笑他,說他不懂外国规矩,同到公馆,坐定之后,便对手下的人說道:“外国人礼拜不办事、不会客,我有什么不晓得的。不過上头委了我這件事,照例文章总得做到。将来有帐查得到,固然是有面子;即使查不到,我們這裡到底来過两趟,总算是尽心的了。”他如此說,手下的人只好连连答应称“是”。
到了第二天,便是礼拜一,银行裡开了门。他老人家仍旧坐了马车赶去。未曾到银行门口,投帖的已经老早的拿着名片想由前门闯进去,上了台阶,就挺着嗓子喊“接帖”。幸亏沒有被外国人碰见,撞见一個细崽,连忙挥手叫他出去,又指引他叫他走后门到后头去。等到投帖的下了台阶,藩台也下了马车了。投帖的上前禀明原由。藩台心上很不高兴,自想:“我是客,我来拜他,怎么叫我走后门?”原来這汇丰银行做中国人的卖买,甚么取洋钱,兑汇票,帐房、柜台统通都设在后面,所以那细崽指引他到后边去。当下藩台无奈,只得跟了投帖的号房走到后面。大众见他戴着大红顶子,都以为诧异:說他倘然是来兑银子的,用不着穿衣帽;如果是拜买办的,很可以穿便衣,也用不着如此恭敬。
其时柜台上收付洋钱,查对支票,正在忙個不了,也沒有去招呼他。号房①拿了名片,叫唤了几声“接帖”,沒有人理他;便拉住一個人,问:“外国人在那间屋裡住?”那人道:“我是来支洋钱的,我不晓得。你去问他们柜上罢。”号房无奈,站在柜台边望了一望,都是忙忙碌碌的,不好插嘴,急的藩台骂:“沒中用的王八蛋!连帖子都不会投,還当什么号房!”号房急了,随检了柜台上一個鼻架铜丝眼镜的小伙子先生,问他:“外国人在那裡?我們大人要拜他。”小伙子先生望了他一眼,并不理他,仍旧低下头,手**算盘,跌跌挞挞算他的帐去了。号房沒法,只得又检了一個嘴上两撇鼠须的老头子先生,照前问了一句。毕竟老头子先生古道可风,回问了声:“你们是那裡来的?要找外国人做甚么?”号房還沒有回答他来的是藩台大人,那老头子先生手裡早拿了一管笔,一叠支票,一张张的往簿子上自己去誊清,再问他话也听不见了。号房急得要死,藩台瞧着生气。
①号房:旧时指传达室或担任传达的人。
正在走头无路的时候,忽见裡面走出一個中国人来,也不晓得是行裡的什么人。藩台便亲自上前向他询问,自称是江南藩司,奉了制台大人的差使,要找外国人說一句话,看一笔帐。那人听說他是藩台,便把两只眼拿他上下估量了一番,回报了一声:“外国人忙着,在楼上,你要找他,他也沒工夫会你的。”此时翻译跟在后头,便說:“不看洋人,先会会你们买办先生也好。”那人道:“买办也忙着哩。你有什么事情?”藩台道:“有個姓余的道台在你们贵行裡存了一笔银子,我要查查看到底是有沒有。”那人道:“我們這裡沒有甚么姓余的道台,不晓得。我要到街上有事情去,你问别人罢。”扬长的竟出后门去了。
其时来支洋钱取银子的人越聚越多,看洋钱的叮呤当啷,都灌到藩台耳朵裡去。洋钱都用大筐箩盛着,害琅一掼,不晓得几千几万似的。整包的钞票,一叠一叠的数给人看,花花绿绿,都耀到藩台眼睛裡去。此时藩台心上着实羡慕,想:我官居藩司,综理一省财政,也算得有钱了,然而总不敌人家的多。”正想着,忽听翻译說道:“啊唷,已经十二点半钟了!”藩台道:“十二点半钟便怎样?”翻译道:“一到十二点半,他们就要走了。”藩台道:“很好,我們就在這裡候他。他总得出来的,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我們赶上去问他们一声,不就结了嗎。”正說着,只见许多人一哄而出,纷纷都向后门出去,也不分那個是买办,那個是帐房,那個是跑街,那個是跑楼。一干人出去之后,却并不见一個外国人。你道为何?原来外国人都是从前门走的,所以藩台等了半天還是白等。直等到大众去净之后,静悄悄的雅雀无声。
翻译明知就裡,也不敢說别的,只好說:“請大人暂回公馆吃饭。過天托人找到他的买办,问他一声,或者就托他代查。大人犯不着亵尊,自己一趟趟往這裡来。”蕃台看此情形,也觉无味,只得搭讪着說道:“我同余某人并不是冤家,一定要来查他的帐,不過我不来两趟,上头总說我不肯尽心。如今外国人不见我,這事便不与我相干,我回省也有得交代了。至于买办那裡,你们明天顺便去问一声也好。我們的事情,凡是力量可以做到的,无不样样做到。他不理你,那却无法了。至于当差使,也說不到‘亵尊’二字。外国人瞧不起我們中国的官,也不自今日为始了。這件事我碰着了,倒還是心平气和的。”說罢,拉起衣裳一直出来上马车赶回公馆。
翻译当天果去托人找着了买办,提起前情。买办道:“不要說难查;就是容易查,他有银子尽着他存,他爱存那裡就那裡,总不能当他是赃款办。幸而你们大人沒有来见外国人;倘若见了外国人,被外国人說笑上两句,那却难为情呢!”翻译听了无话,回来回了藩台。于是藩台才打断了查帐的念头,只想拿话搪塞制台。不敢說洋人不见,他造了一篇谣言,說问過洋人,簿子上沒有余某人的花户,所以无从查起。一面先行电禀,一面预备自行回省。
這日正想夜裡趁招商局轮船动身。早晨還在栈房裡默默自想:“深悔自己多事,凭空的要捉人家的错处。如今人家错处捉不着,自己倒弄了一场沒趣。”越想越沒味。正在出神的时候,忽然门上传进一個手本,又拎着好几部书,又有一個黄纸簿子,上面题着“万善同归”四個大字。藩台见了诧异。忙取手本看时,只见上面写着“总办上海善书局候选知县王慕善。”又看那几部书:一部是《太上感应篇详解》,一部是《圣谕广训图释》,一部是《阴骘文制艺》,一部是《戒淫宝鉴》,一部是《雷祖劝孝真言》。藩台看了,心上寻思道:“原来都是些善书。刻善书固是好事,但他忽然要来找我,却为何事?”心上正想回复不见。那個拿手本的二爷說道:“這位王老爷据他自己說起,真正是個好人。自从他开了這個书局之后,所有的**已经被他搜寻着七百八十三种,现在一齐存在局中,预备大人调查。有些书外头都沒有板子,只有他那裡一部。他随身带個手折,都开的明明白白,预备当面呈上来的。”藩台一听這话,心上便想:“姑且叫他进来问问再說。我生平**亦算看得多了,那时奉有七百八十几种?他既然有,姑且调来看看。等到看過,再出示禁止不迟。”主意打定,便吩咐了一声“請”。
少停王慕善进来,磕头請安,自不必說。归坐之后,藩台先问他:“這個局子是几时开的?一共刻了多少书?”王慕善道:“回大人的话,从卑职曾祖手裡以至传到如今,一直以行善为念。到卑职父亲晚年,就想创個‘善书会’;苦于力量不足,沒有办得起来。卑职仰承先志,现在虽然粗具规模,然而经费总還不够,所刻的书亦有限得很,刚才呈上来的几部都是的。卑职此业,一来想求大人提倡提倡;二来還有和篇**目錄,等大人寓目之后,求大人赏张告示,严行禁止,免得扰乱人心。”一面說,一面又站起来把呈上来的书检出二部,指着說道:“凡事以尊主为本,所以卑职特地注了這部《圣谕广训图释》,是专门预备将来进呈用的。這一部《太上感应篇详解》,是卑职仰体制台大人的意思做的。听說制台大人极信奉的是道教,這《太上感应篇》便是道教老祖李老子先生亲手著的救世真言,卑职足足费了三年零六個月工夫,方才解释得完。意思想要再求大人赏张告示,禁止收贾翻刻,只准卑局一家专利;如此卑局方能持久,以后有什么善书,便可多刻几部。就是大人有什么著作,卑局亦可效劳。”
藩台道:能够多刻几部原是极好的事;不過专利一层,我們做大宪的人,只能禁人为非,那能禁人向善,至于提倡一节,亦是我人应尽之责。什么《圣谕广训图释》、《太上感应篇详解》,你明天可送几百部来,等我下個公事,派给各府、州、县去看。”王慕善道:“卑局裡的书能得大人如此提倡,将来一定可以畅销。卑职回去就在每部书的面上加上‘奉宪鉴定’四個大字。明天每样先缴进两百部来。”藩台道:“很好。”王慕善道:“請大人的示:這笔书价,卑职還是具個领字由大人這裡来领呢?還是等到大人回省之后再到大人库上来领呢?藩台初意,以为他這些善书虽然卖钱,至于這一二百部一定是捐送给各府、州,县看的。今见他论到书价,心上便有点不高兴。楞了半天,說道:“即然想要劝人为善,最好把這些书捐送与人家,如果要人家拿钱,恐怕来买的就少了。”王慕善不禁一惊道:“回大人的话:三部、五部,卑职還捐送得起;再多,不要說是卑职捐不起,就是卑局裡也难支持得住!”
藩台道:“這开书局的经费是那裡来的?”王慕善道:“都是捐得来的。”說着,又把那本《万善同归》的簿子翻了出来,查给藩台瞧。一头指着,一头說道:“這是某军门捐洋银五十两,這是某中丞捐洋五千元,這是某方伯捐银三十两,這是某太守捐洋四十元。”随后又特地翻出一條给藩台看,道:“只是家兄王子密部郎,就是现在做小军机的,他也帮過二十四两。”藩台道:“原来老兄是子翁的令弟!兄弟同令兄很要好,兄弟去年陛见进京,我們两個很說得来。但是這些钱都是众人捐凑的,更不应该拿他卖钱。兄弟既同令兄相好,将来回省這后,替老兄想個法子,弄一笔永远经费。外府州、县有肯为善的,也等他们捐两個。”王慕善听了,特地离位請了一個安,又說了声“谢大人栽培。”藩台道:“這书同簿子你先带回去。我這裡有什么捐款随手就送来给你,不消得写簿子的。”王慕善于是感激涕零而去。
藩台送客回来,对着同来的幕友相公說道:“现在的时势,拿着王法吓唬人叫人做好人還沒人听你的话;如今忽然拿着善书去劝化人,你送给他瞧他還不要瞧,還要叫人家拿钱,岂非是做梦!說句老实话,這些书我就不要瞧。倒是把他那七百多种**调来看看,一定有些新鲜东西在内。”藩台說到這裡,便有個幕友插嘴道:“方伯既灰晓得他這些书沒用,为什么還劝他捐给人家看呢?”藩台道:“劝人为善,一来名气好听;二来他是小军机王子密的令弟,把他敷衍過去就完了。我那裡有這许多工夫去替他派书,替他敛钱呢。”众人听了,方才明白。到得晚上,便即搭了轮船回省销差。
次日,王慕善還痴心妄想,当他未走,把善书装了两板箱,叫人抬着,自己跟着送到行辕裡来。到门一问,才晓得藩台大人昨儿夜裡已经离了上海。王慕善至此,還不觉得藩台昨儿同他說的一番话是敷衍他的,還疑心有了什么要紧公事,急于回省。仍旧把书箱抬了回来,同人商量,把书箱交轮船寄上去。自己又另外打了一個禀帖,随着书箱同寄南京。
藩台回省查的参案,预先請過制台的示,无非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大概的洗刷一個干干净净。再把官小的坏上一两個,什么羊紫辰、孙大胡子、赵大架子一干人统通无事,禀复上去制台据详奏了出去。凡是被参的人,又私底下托人到京裡打点,省得都老爷再說别的闲话,一天大事,竟如此瓦解冰销。這是中国官场办事一向大头小尾惯的,并不是做书的人先详后略,有始无终也。
闲话慢表。且說王慕善自经藩宪一番奖励,他果然于次日刻了一块戳记,凡他所刻的善书,每部之上都加了“奉宪鉴定”四個大字。又特地上了几家新闻纸的告白。又把自己书局门口原有的招牌重新写過,是“奉宪设立善书总局”。招牌之旁添了两扇虎头牌,写的是“书局重地,闲人免入”。一面又挂着一條军棍。据他自己說:“现在我這爿书局既然改了由官经办,我应得按照总办体制,伙计们就是司事。”又吩咐手下的人:“以后都得称我为总办。”看了日子,开局悬挂招牌。预先由帐房在九华楼定了几桌酒,发了一张知单,凡认识的官绅两途,請了好几十位,单子上也有写“知”字的,也有写“代知”的,還有写“谢谢”的。有些不晓得他的根底的,還当他的确是小军机王某人的令弟,同藩台有多大的交情,一齐凑了分子来送礼。
吉期既到,书局门前悬灯结彩;堂屋正中桌围椅披,铺设一新;又点了一对大蜡烛,王慕善穿了行装,挂着一副忠孝带①,先在堂中关圣帝君神像面前拈香行礼。磕头起来,手下的司事又一齐向他叩头贺喜。然后人来客往,足足闹了半日。王慕善生怕正经官绅来的不多,扫他的面子,预先托了人走了门路,处处說好。居然到了那日,大老绅衿也到得两位。王慕善便殷殷勤勤留往吃饭,当下居中一席,宾主六位,王慕善自己奉陪,五個客人统通都是道台:第一位姓宋,号子仁,广东人氏。官居分省试用道,乃是這裡有名的绅董,常常要同上海道见面的。第二位姓申,号义琢,苏州人氏,乃是一片善局裡的总董。自从他爷爷手裡创办善举,无论那一省有什么赈捐,都是他家起头。有名的申大善人,沒有一個不晓的,到這申义甫手裡,也着实有几文了。申义甫每办一次赈捐,连捐带保,不到五六年,居然由知县也升到道台,指省浙江。因为近年光景甚好,過的日子很舒服,也就不去到省了。第三位新从京裡引见出来,路過上海,尚未到省的一位湖南试用道,姓朱,号礼斋,山西人氏。王慕善因为他也是观察,借他来装场面的,偏偏這位朱礼斋最欢喜摆自己的观察架子,有人问他“贵姓、台甫”他对答之后,一定要赘上一句“兄弟是湖南候补道”。无论湖南人员,别省人员,也不论候选、候补,只要官比他小的,见了他面,无论在张园裡,或者戏馆裡,番菜馆裡,尊他一声“大人”,他马上就替人家惠茶东,惠戏价,惠酒帐。上海有爿票号,都說有他的本钱在内,手笔亦着实开阔:有人拿了手本到他公馆裡請安,同他叙大人、卑职,他一定請见,倘或告帮,少则十块、八块,多则三十、二十,亦常常的给人家。王慕善晓得他這個脾气,便有心交给他,无论那裡碰着,老远的就是一個安,高高朗朗叫一声“大人”。請起安来,眼睛望着鼻子,低下了头,拿两只手往屁股后头一瘪。倘或朱观察问长问短,他满嘴的“是是是,者者者”。因此朱观察很赏识他,肯同他来往。第四位是一位江西候补道,姓蔡,号智阉,乃浙江人氏。是聪明刁刻一路的人。曾经代理過三個月盐道。自以为拿過印把子的人,觉得比众不同,眼眶子裡只有督、抚、藩、臬,别人都不在他心上了。因与王慕善稍微沾点亲戚,王慕善特地央他来陪客。他初意想要不来的,后来听說宋子仁、申义甫一干人统通在彼,晓得场面還好,所以赶得来的。還有一位姓翁,号信人,山东人氏。身上只捐了一個候选道,在上海做做生意。不知如何被王慕善請得来的,便把他屈坐了第五位。幸亏他为人颟颟顸顸,于這些上头倒也并不在意。
①忠孝带:官员佩带于行装上的一种短而阔的带子。
当下坐定之后,王慕善先开口问宋子仁、申义甫二位道:“宋老伯,申老伯,這两天的公事一定忙得很?”宋子仁皱着眉头,說道:“不要說别的,单是两江制台、苏州抚台托查的事件就有七八桩在身上。還有上海道托我出来调处的事情,還有地方官办不了的事情,亦一齐来找我。真是天天吃了人参,精神亦来不及!刚刚上海道還在兄弟那边。上海道前脚走,上海县跟着又来。并不是欺他官小,对不住他,只好挡驾;见面之后,有得同你缠,只怕到此刻還不得来。义翁,你這两天接到山东的电报沒有?黄河怎么样了?”申义甫立刻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面孔,道:“利津口子還沒合龙,齐河的大堤又冲开了,山东抚台昨儿一天共总有九個电报给兄弟,托兄弟立刻替他汇十万银子去。子翁,现在市面银根如此之紧,一时那裡提得到许多!后来又来一個电报,說叫二小儿到工上去当差,年终合龙,两個過班可得道员。因此面情难却,汇了五万银子给他。二小儿亦就這两天动身前去。子翁可有什么信带?”宋子仁道:“恭喜,恭喜!二世兄不日也同义翁一样,真正是凤毛济美!兄弟有什么信,回来写好再送過来。”
正谈论间,代理過江西盐道的蔡智庵因与朱礼斋、翁信人扳谈,彼此问起“贵姓、台甫”。朱礼斋回答之后,又从靴页子裡掏出一张“申报”,上面刻着分发人员名单,便指着一行說道:“上月引见分发的這湖南道朱议孙就是兄弟。”蔡智庵自以为曾经拿過印把子的人,自然目空一切。谁知翁信人也只是不理他。只有王慕善替他乱吹說:“這位朱大人,学问经济,名重一时。這回晋京引见,上头圣眷极好,不日就要放缺的。”蔡智庵不等他說完,急于替自己表扬道:“现在皇上很留心吏治,所以我們敝省抚宪陆大中丞委派兄弟代理盐道的折子上头特地带加了四個字的考语。诸位要晓得,代理的时候虽短,有得代理就会署事,有得署事就会补缺。同是一样候补道,尽有候补了几十年,一回印把子拿不到的多着哩。”王慕善听了,不胜倾倒。這时候,朱礼斋已经问過翁信人的“贵班”,翁信人說是“候选道”。蔡智庵道:“信翁要做事情,何不分发到省?不要說补缺,就是像兄弟代理過一次,到底多了一副官衔牌,說起来名气也好听些。”翁信道:“我不過在這裡做做生意,本来算不得什么,不過常常要同你们诸位在一块儿,所以不得不捐個道台装装场面。我這道台,名字叫做‘上场道台’:见了你们诸位道台在這裡,我也是道台;如果见起生意人来,我還做我的一品大百姓。”翁信人一面說,一面端起酒杯来一连喝了五大钟,也微微的有了点酒意。蔡智庵被他說的顿口无言,朱礼斋也做声不得。
申义甫大善士便提起:“刷印善书一节,直是关系人心风俗的一件事情。明天小儿到北边,可以叫他带几十部去顺便送送人,也算得一桩善举。”王慕善道:“小侄這爿书局所出的书,有诸位老伯、诸位宪台提倡,不愁沒有销路。但是吃本利害.小侄自己一個钱的薪水不支,以及天天到局裡办公事,什么马车钱,包车夫,還有吃的香烟、茶叶,都是小侄自己贴的。真正是涓滴归公,一丝一毫不敢乱用。如此谨慎,每月還要垫得五六百块。什么朋友薪水,刻板刷印的工钱,以及纸张等类,沒有一项少得来的。上回南京藩台到這裡,小侄前去叩见,顾他老人家美意,允话各项善书每种要一千部,札派各府、州、县代为分销。将来這笔书价,就在他们养廉银子①裡扣回,却是再好沒有。不過目下要垫本印书,至少非四五千金不办,所以小侄要求诸位老伯、诸位宪台替小侄想個法儿,支持過去。将来少则三月,多则五月,各府、州、县书价领到之后,一定本利同归。小侄是决不食言的。”
①养廉银子:清制:官吏于常俸之外按职务等级每年另给银钱。
当下各位道台听了他的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句话也沒有。到底朱礼斋慷慨,首先创议,助银王百两。王慕善立刻請安,“谢大人提倡。”跟手宋子仁說了声:“兄弟只好勉竭棉力,捐一百银子,附附骥的了。”蔡智庵是向来吝啬的,不肯自己拿钱,却替王慕善出主意,說道:“這件事情,我們尽力帮一千,帮八百,在我們已经出了一身大汗;然而缺少還多,于是仍属无济。兄弟有個愚见,不知申义翁以为如何?”申大善士忙要請教。蔡智庵道:“所有各省赈捐银子都在义翁手裡,无非是存在庄上生息。现在兄弟做個中人,求义翁拨借王大哥五千,利钱或照庄拆,就是多点也不妨。将来书价领到,本利双還。一则成全了善举,二来义翁又可多收几個利钱,岂不公私两便?”宋子仁也帮着劝說,连称“智翁所言极是……”。王慕善听得心花都开。只见申大善士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這笔赈捐银子,自从先曾祖存到如今,已有八十多年,是从来沒有人提過。如今五千金虽然为数不多,王大哥非荒唐之人,兄弟亦沒有什么不放心。但是此例一开,人人都好来借。借的多了,都像王大哥這样谨慎的人是不打紧;设有差池,這笔款子谁来归還?所以兄弟這個不能出借的苦衷,還求诸公原谅!”
正說话间,忽见外面来了一個人,急匆匆走到申义甫耳朵旁边說了两句话。登时申大善士面孔失色。大家正要问信,又见走进两個堂子裡的娘姨、大姐直至筵前,朝着王慕善說道:“恭喜耐王大少!倪先生,倪先生也来哉。”一句话,又把個王慕善弄得置身无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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