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骗中骗又逢鬼魅
查三蛋见他骂的不耐烦,于是问他:“许人家的二万头怎么样?”唐二乱子道:“有什么怎么样!不過是我晦气,注着破财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叫朋友拿折子再到钱庄裡打二万银子的票子给查三蛋。临走的时候,却朝着查三蛋深深一揖,道:“老哥,這遭你可照应照应愚妹丈罢!愚妹丈钱虽化得起,也不是偷来的!出的也不算少了!我也不敢想甚么好处,只图個‘财去身安乐’罢!老哥,千万费心!”查三蛋听他的话内中含着有刺,毕竟自己心虚,不禁面上一红一白,想要回敬两句,也就无辞可說了。挣扎了半天,才說得一句道:“我們至亲,我若是拿你弄着玩,還成個人嗎。单是他们不答应,也是叫我沒有法子!”唐二乱子并不理他。查三蛋同了那個朋友去划银子不题。约**過了五個钟头的时候,其时已将天黑,唐二乱子见他沒有回报,不免心中又生疑虑,便想派人去找他。正谈论间,只见他从外头兴兴头头的进来,连称“恭喜……”。唐二乱子一听“恭喜”二字,不禁前嫌尽释,忙问:“银子可曾交代?进的贡怎么样了?”查三蛋道:“银子自然交代。贡都进上去了。听說上头佛爷很欢喜,总管又帮着替你說话,已有旨意下来,赏你個四品衔。”唐二乱子道:“甚么四品衔!我自己现现成成的二品顶戴,进了這些东西,至少也赏我個头品顶戴,怎么還是四品衔?难道叫我缩回去戴蓝顶子不成?”查三蛋道:“只個不晓得。但是,恩出自上,大小你总得感激。就是你說的有现成的红顶子,這個不相干。——那是捐来的,就是特旨赏的,到底两样。”唐二乱子道:“道台本是四品,也不在乎又赏這個四品衔!”查三蛋道:“這個何足为奇!怎么有人赏個三品衔,派署巡抚?难道巡抚不比三品衔大些?”终究唐二乱子秉性忠厚,被查三蛋引经据典一驳,便已无话可說;并不晓得凡赏三品衔署理巡抚的都由废员起用一层。他仕路阅历尚浅,這都不必怪他。且說他自从奉到赏加四品衔的信息,心上一直不高兴。无奈查三蛋只是在傍架弄着,說:“无论大小,总是上头的恩典。到底上起任来,官衔牌多一付。你虽不在乎此,人爱却求之不得。无论如何,明天谢恩总要去的,倘若不去,便是看不起皇上。皇上家的事情,一翻脸你就吃不了。還是依着他办的好。”唐二乱子无奈,只得一一遵行。
到了第二日谢恩下来,无精打彩的,也沒有拜客,一直回到寓处,心想:“我化了不差十五万银子,只弄到這们一点点好处,真正划算不来!”一個人正低着头乱想,忽见管家拿进一张名片来,說是“有客拜会”。唐二乱子举头看时,只见片子上写着“师林”两個大字,便知又是旗人了。楞了一回,回称:“我不认得這人。他是谁?来拜我做甚么?”管家道:“小的也问過他们爷们。他们爷们說:他老爷是内务府堂郎中①的兄弟。晓得上回文明文老爷拿了老爷一万银子,事情沒有办妥。如今這一万银子的事情,连堂官都晓得了,交派他老爷的哥哥查办這事。他老爷的哥哥为着事情忙,所以特地派他四老爷来的,因为自己亲兄弟,各式事情靠得住点。”唐二乱子此时正因一注注的银子化的冤枉,心上肉痛,一听這话,心想:“這桩事怎么会被内务府堂官晓得?如果内务府堂官用了我的钱,少不得总有好处到我,倘若沒有用,這個钱果然被姓文的吃起,也总有個水落石出,不如請他进来问问再讲。”主意打定,便吩咐一声“請”。
此时六月天气,正是免褂②时候。师四老爷下得车来,身上穿了一件米色的亮纱开气袍,竹青衬衫,头上围帽,脚下千层板的靴子,腰裡羊脂玉螭虎龙的扣带,四面挂着粘片搭连袋、眼镜套、扇套、表帕、槟榔荷包,大襟裡拽着小朝烟袋,還有什么汉玉件头,叮呤当啷,前前后后都已挂满。进门的时候,手裡還摇着团扇,鼻子上架着大圆墨晶眼镜。走到会客厅坐下。等了一回,主人出来。师四老爷慌忙除掉眼镜,把团扇递在管家手中,因系初见,深深一躬。唐二乱子连忙還礼。礼毕归坐,先叙寒暄。
①堂郎中:内务府总管属下的官员。
②免褂:即免穿外褂。按礼节会客时于长袍之外须穿外褂,但在三伏天时可以“免褂”。
师四老爷为人着实圆到,见了唐二乱子說了无数若干的仰慕话,又說:“兄弟常常听见家兄提起大名,每恨不能一见;今日齐巧有堂派查办的公事,家兄裡头事情多,不得闲,所以派了兄弟来的。所查的事情,老哥想已晓得的了?”唐二乱子道:“恰恰晓得。多承诸位大人及令兄大人费心,兄弟实在感激得很!诸位大人及令兄大人跟前,兄弟還沒有過来請安,甚是抱歉!”师四老爷道:“自家人,說那裡话来!”唐二乱子道:“文某人同四哥是同衙门?”师四老爷道:“兄弟在银库上行走,文某人在外头当些零碎差使,虽同衙门,却不同在一处,不過晓得有他這么一個人罢了。现在是上头堂官晓得了這桩事情。不瞒老哥說:這些事情原是瞒上不瞒下,常常有的,就是家兄及兄弟也常常替人家经手。堂官晓得了這件事很生气,說:‘被他這一闹,岂不拿我們内务府的牌子都闹坏了嗎!’马上要撤姓文的差使,還要拿他参办。后来是家兄出了一個主意,說:‘文某人這注钱到手不多几天,大约還可以归原。现在不如暂且不拿他发作,由我們下头吓吓他,骗骗他;等他把原银缴了出来,就求上头给他一個恩典。一来保全他的声名,二来拿银子還了原主,亦可见得我們内务府的牌子到底不错。’堂官听了家兄的话,甚以为然,答应照办。谁知家兄事情虽则拉在身上,无奈一天到晚公事忙不了,那裡還有工夫管這些闲帐。一搁搁了三天,难为上头堂官倒惦记着這事,今天又问了下来,所以家兄特地派兄弟過来先问问详细情形,好斟酌一個办法。”唐二乱子道:“多蒙费心!”說着,便把姓文的事情细述一遍。又道:“兄弟并不是舍不得這一万银子,为的是情理上說不過去。”师四老爷道:“是哟,等到回去告诉了家兄,再過来禀复。”
于是二人又谈了些别的闲话。唐二乱子着实拿师四老爷恭维;又道:“现在朝廷广开言路,昨儿新下上论,内务府人员可以保送御史,将业贵府衙门又多一條出路。”师四老爷皱着眉头,說道:“好什么!外头面子上好看,裡头内骨子吃亏。粤海、淮安,江宁织造一齐裁掉,你算算,一年要少进几個钱?做了都老爷,难道就不喝西风?就是再添一千個都老爷,也抵不上两個监督、一個织造的好:這叫做‘明升暗降’。”
唐二乱子又问他住处。师四老爷道:“家兄及兄弟都是一天到晚不回家的时候多。有什么事情,兄弟過来,千万不敢劳驾。”說完,起身告辞。临时上车,又再三作揖打恭,叫唐二乱子不要回拜。唐二乱子只得答应着。等到师四老爷去后,唐二乱子一人想道:“凭空丢掉一万银子,一点声音也沒有听见,真正恨人!却不料這事竟被内务府堂官晓得,看起来這银子倒還有回来的指望。银子小事,堵堵查三蛋的嘴也好。”想罢,怡然自得。因为师四老爷再三叮嘱不要回拜,只好遵命,意思想過天邀他吃饭,以补此情。
谁知到了次日一大早,师四老爷改穿了便衣過来,說:“昨日兄弟回去之后,就把详细情形告诉家兄。家兄当时就把姓文的找了来。你晓得這姓文的是谁?”唐二乱子道:“不晓得。”师四老爷道:“他就是福中堂的嫡亲侄少爷。他叔叔现在阔了,未曾入阁,就奉旨抬进了厢白旗。因为他侄儿沒出息,不干正经,所以一点不肯照应他,由他一個人去混。他還常常打着他叔叔的旗号,在外头招摇撞骗,弄人家的钱。被福中堂晓得了,打過好几顿,锁在一间空屋裡,此番不晓得几时放出来的。我們堂官总看他叔叔分上,常派他個小差使,等他混两個钱使;大一点事情又不敢派他,怕他要闹乱子。如今好,索性又把堂官的旗号打出来了。家兄一想,這件事倘要认真办起来,与受同科,不但姓文的担不起,就是老哥亦落不是的。再說句老实话,福中堂的面上也不好看。平时他老人家虽然恨他侄儿,等到有起事情来,‘折了膀子往裡湾’,总是帮自己人的。就是老兄也不犯着因此得罪福中堂。所以家兄一听是他,越发要替两面把這事圆全下来。当时找着他之后,衙门裡不便說话,家兄請他上馆子,吃到了一半,才把這事先吐一点风给他。他起初還想赖,后来被家兄点了两句眼,他无话說了,然后自己招认的,自认是一时糊涂,央告家兄替他想法子。家兄看他软了下来,索性吓他一吓,便同他說道:‘你老哥這件事也太荒唐了!原主儿已在都察院拿你告下了,不久就有文书来提你归案的。堂官今儿早上得了這個信,气的了不得,已回過你们老中堂。将来都察院文书来的时候,因为要顾本衙门的声名,不能不拿你公事公办。’谁知這一吓,才把個小哥吓毛了。這小哥儿不管有人沒人,在馆子裡朝着家兄就跪下了,求着替他想法子。家兄一见大惊,說:‘這是什么地方!有话請起来說,被人家瞧着算那一回事呢!’家兄叫他起,他不肯起,后来好容易被家兄拉了起来。家兄就问他:‘你這個钱可曾动過沒有?’那姓文的回称:‘刚正骗到之后,一直沒有敢出手。這两天听听外头风声定些,到昨日才动了九百几十银子。’家兄道:‘好好好。现在你把那未动的九千零几十两银子拿了来。堂官跟前,我替你想法子去,保你无事。’姓文的說:‘总要能够按住姓唐的不告才好。’家兄就說:‘唐观察那裡,有我們兄弟俩替你求情,這点面子還有。’”
唐二乱子此时听得一万银子尚有九千多好收回,早已心满意足,便连连的說道:“不要說是還能够收九千多,就是再少些,只要贤昆仲一句话,兄弟无不遵命。……况且贤昆仲替兄弟出了一把力,难道兄弟就不该应拿出两吊银子来道乏嗎。”师四老爷道:“咱们自己人,還說甚么道乏!你快别說了,叫人不好意思的。”唐二乱子道:“四哥虽如此說,兄弟总得尽心的。”
师四老爷道:“兄弟的话還沒有完。家兄见他肯把九千多银子交出来,便不肯放松一步。当时拿话拢住他,等到吃完了饭,同他同车到他家裡,叫他把银子一五一十统通交代了家兄,点過数目不错,然后家兄又到衙门裡找到兄弟,叫兄弟先過来送個信。并且叫兄弟代达,說姓文的拿了老哥這边一万银子,已经被敝衙门的两位堂官统通知道。后来是家兄出主意,叫姓文的吐出来,求上头保全他的功名。现在上头已答应。姓文的银子,家兄亦业已到手。却不料已经被他用掉了九百多两,归不得原,上头堂官跟前就不好交代。倘若为着這九百多两银子弄得姓文的坏官:一来他们令叔面子上不好看;二来家兄骗他這個九千多银子出来,原答应他保他无事,现在也不可失信于他。但是银子只有九千零几十两,堂官不好拿来交還吾兄。愚兄弟有钱的时候呢,這几百银子就替姓文的垫了出来,等他光光脸;只要预先同老哥說一声,将来老哥银子到手之后,把那九百多两仍旧算還就是了,连利钱都不要的。大家都是为朋友,有什么說不明白。无奈愚兄弟应酬大,钱来不够用,都弄得前缺后空。一個堂郎中,一個银库,连着九百多银子都垫不出,說出来人家亦不相信。要不是老哥跟前,彼此知己,兄弟也不好实說。”唐二乱子道:“笑话!贤昆仲如此出力,已经当不起,怎么好再叫贤昆仲帖钱。少掉九百多银子,兄弟情愿自己吃亏,既不要贤昆仲代认,也决计不要文某人吐出来,一则顾全福中堂面子,二则我們那裡不拉個朋友。拜求四哥代为禀复贵衙门的几位大人,這九百多两银子就說我姓唐的情愿不要了,务求诸位大人不必追究此事。”
师四老爷连忙分辩道:“你老哥不在乎這九百多银子,我們有什么不晓得。不過姓文的总得把一万银子归原,由他完完全全交到堂官手裡,再由堂官完完全全交给老哥,然后大家都有面子,倘若少了一分一厘,姓文的就不能交代上头,上头也不能交還老哥。這是老哥不說甚么,勉强收了,终究于敝衙门声名有碍。现在用了這九百多银子,上头堂官還不晓得是姓文的拉住家兄替他想法子。所以家兄叫小弟過来代达:不看别的,总看他令叔福中堂分上,由老哥這边借给他九百多银子,等他把一万之数凑足,交代上头。好在此款终究是归老哥的。将来老哥一同收了回来,彼此不响起。如此办法,不但成全了姓文的功名,且顾全了他叔叔福中堂的面子,三则敝衙门也保全声名不少。我們敝衙门人沒有一個不感激老哥。至于老哥說甚么道乏,我們敝衙门上下已承老哥保全不少,還敢想什么好处;就是老哥另有赏赐,家兄及小弟亦决计不敢再领的。”唐二乱子听了他话,心上盘算了一回,自言自语道:“面子上叫我拿九百银子去换九千银子回来,而且连那九百也還我,不過他们借去用一用,此事原无不可。但是我同姓师的才第二回见面,一来人心测**不定,二来他哥是堂郎中,他自己又管着银库,如此发财的官,连九百多银子都无处拉拢,這個话谁能相信。我已一误再误,目下不能不格外小心。我与其脱空九百多银子,我情愿失撇二千银子:姓文的用掉九百多,总算一千,我不要他還我;九千当中,我情愿再送他昆仲一千道乏。况且這种事情何必定要烦动堂官,莫妙于大家私下了结。”主意打定,便委宛曲折告诉了师四老爷。师四老爷也晓得他九百多银子不肯脱空,然而面子上掉不過来,便道:“這也怪不得老哥。兄弟同老哥新交,姓文的九千银子沒有拿回来,反叫老哥先拿出九百多两,无论谁不能相信。”唐二乱子亦忙分辩道:“并不是不相信四哥,为的是大家简便办法,省得堂官知道。”师四老爷道:“這事原是堂上派下来的,怎能够不禀复。這事亦是兄弟荒唐,不该应来同老哥商量,先叫老哥垫银子。现在不說别的,姓文的用掉的九百多不要他還,兄弟回去同家兄商议,无论如何为难,总替他想個法儿凑齐這一万整数,等他在堂官面前交代過排场。堂官眼前既然老哥不愿出面,兄弟同家兄說,将来仍由兄弟把這一万银子的银票送過来。兄弟也不同老哥客气,老哥就预备一张一千银子的银票還了兄弟就是了。虽弟虽沾光几十银子,拿回去到堂官跟前替老哥赏赏人也不能少的。至于道乏,万万不敢。”
唐二乱子见他說得如此,有何不放心之理,立刻满口应承。师四老爷又问:“老哥给姓文的一万银子是谁家的票子?”唐二乱子道:“是恒利家的票子。”师四老爷道:“如此甚好。我們来往的亦是恒利。明天仍到恒利打张一万银子的票子来就是了。”說罢自去。唐二乱子果然也到恒利划了一张一千银子的票子,预备第二天换给师四老爷;另写了一千,說是人家出了這们一把力,总得道乏的。谁知到了次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唐二乱子心上急的发躁,想:“他說得如此老靠,断无不来之理,莫非出了岔子,又有什么变卦?”左思右想,反弄得坐立不定。
好容易等到天黑,师四老爷来了。唐二乱子喜得什么似的,迎了进来,让茶让烟。师四老爷說:“本来早好来了,无奈堂官定要见老哥一面,反怪老哥许多不是,都是家兄替你抗下来的。现在也不要你去见了。银子也拿来,這话也不用提了。为了這件事,兄弟今儿一天沒有吃饭。”唐二乱子忙說:“我們同去吃馆子。”师四老爷道:“兄弟還有公事,要紧把东西交代了回去,改日再奉扰罢。”唐二乱子一再挽留,见他不肯,只得罢休。于是师四老爷方在靴页子裡掏出一大搭的银票,从几万至几千,一共约有十几张,翻来复去,才检出一张一万银子的票子。刚要递到唐二乱子手裡,又說:“昨儿說明白要恒利的票子,這张不是。”于是又收了回去,又在票子当中检了半天,检出一张恒利的一万票子,交代唐二乱子看過无误。
唐二乱子见他有许多银票,心想:“到底内务府的官儿有钱。他昨天還推头沒有钱垫,這话哄谁呢。”师四老爷也觉着,连忙自己遮盖道:“這都是上头发下来给工匠的。兄弟若有這些钱,也早发财了,不在這裡做官了。”說话之间,唐二乱子也把自己写好的两张一千头的银票拿出来交代师四老爷。师四老爷一看是两张,忙问:“這一千做什么用?”唐二乱子道:“令兄大人及四哥公事忙,兄弟连一标酒都沒有奉請,這個折個干罢。”师四老爷把眉头一皱,道:“說明白不要,你老哥一定要费事,叫兄弟怎么好意思呢。”唐二乱子道:“這算得什么!以后叨教之处多着哩。”师四老爷道:“既然老哥說到這裡,兄弟亦不敢自外,兄弟這裡谢赏了。”說着,一個安請了下去。請安起来,把银票收在靴页子裡,說有要紧公事,匆匆告辞出门而去。临走的时候,唐二乱子又顶住问他的住处,预备過天来拜。师四老爷随嘴說了一個。
自此唐二乱子得意非凡。過天查三蛋来了,唐二乱子又把這话說给他听,面孔上很露出一副得意扬扬之色。查三蛋只是冷笑笑,心上却也诧异,說道:“像他這样的昏蛋,居然也会碰着好人,真正奇怪!”谁知過了一天出门拜客,赶到师四老爷所說的地方,问来问去,那裡有姓师的住宅。唐二乱子骂车夫无用。等到回来,又差人到内务府去打听堂郎中及银库上,那裡有什么姓师的。唐二乱子這才吓坏了。连忙再取出那张一万头票子,差個朋友到恒利家去照票。柜上人接票在手,仔细端详了一回,又进去对了一回票根,走出来问:“你這票子是那裡来的?”去人說:“是人家還来。怎样?”柜上人冷笑一声道:“這时那裡来的假票子!幸亏彼此是熟人,不然,可就要得罪了。如今相烦回去拜上令东,請查查這张票子是那裡来的,胆敢冒充小号的票子!查明白了,小号是要办人的!”去人一听這话,吓得面孔失色,连忙回来通知了东家。唐二乱子也急得跺脚,大骂姓师的不是东西,立刻叫人去报了坊官,叫坊官替他办人。自此以后,唐二乱子就躲在家裡生气,一连十几天沒有出门。查三蛋也晓得了,不過背后拿他說笑了几句,却沒有当面說破。
又過了些时,到了引见日期,唐二乱子随班引见。本来指省湖北,奉旨照例发往。齐巧碰着這两日朝廷有事,沒有拿他召见。白白赔了十五万银子进贡,不過赏了一個四品衔,余外一点好处沒有。這也只好怪自己运气不好,注定破财,须怨不得别人。
闲话少叙。且說唐二乱子领凭到省,在路火车轮船非止一日。路過上海,故地重临,少不得有许多旧好新欢,又着实捣乱了十几天,方才搭了长江轮船前往湖北。
单說此时做湖广总督的乃是一位旗人,名字叫做湍多欢。這人内宠极多,原有十個姨太太,湖北有名的叫做“制台衙门十美图”。上年有個属员,因想他一個什么差使,又特地在上海买了两個绝色女子送他。湍制台一见大喜,立刻赏收,从此便成了十二位姨太太。湖北人又改称他为“十二金钗”,不說“十美图”了。
湍制台未曾添收這两位姨太太的时候,他十位姨太太当中,只有九姨太最得宠。這九姨太是天津侯家后窑子裡出身,生得瘦刮刮长拢面孔,两個水汪汪的眼睛,模样儿倒還长得不错,只是脾气太刁钻了些。天生一张嘴,說出话来甜蜜蜜的,真叫人又喜又爱,听着真正入耳;若是他与這人不对,骂起人来,却是再要尖毒也沒有。他巴结只巴结一個老爷,常常在老爷跟着狐狸似的批评這個姨太太不好,那個姨太太不好。起先湍制台总還听他的话,拿那些姨太太打骂出气。然而湍制台虽然糊涂,总有一天明白,而且天天听他絮聒,也觉得讨厌。
有天這九姨太又說大姨太怎么不好,怎么不好。湍制台听得不耐烦,冷笑了一笑,随口說了一句道:“我光听见你說人家不好,到底你比别人是怎样個好法?我总不能把别人一齐赶掉,单留你一個。况且這大姨太是从前伺候過老太爷、老太太的。就是去世的太太也很欢喜他。我看死人面上,他就是有不好,也要担待他三分。你既然多嫌他,你住后进,他住前院,你不去见他就是了。”九姨太因为湍制台一向是同他迁就惯的,忽然今儿帮了别人,這一气非同小可!不等湍制台說完,早把眉毛一竖,眼睛一瞪,拿出十指尖尖的手朝着自己的粉嫩香腮,毕毕拍拍一连打了十几下子,一头打,一头自己骂自己道:“我知道我這话就說错了!我是什么东西,好比得上人家!人家是伺候過老太爷、老太太的!有功之臣,自然老爷要另眼看待!既然要拿他抬上天去,横竖太太死了,为什么不拿他就扶了正?我們一齐死了让他!”
湍制台是吃鸦片的,每位姨太太屋裡都有烟家伙。九姨太顺手在烟盘裡捞起一盒子鸦片往嘴裡一送,趁势把**一歪,就在地下困倒了;困在地下又趁势打了几個滚,两只手在地下乱抓,两只脚却蹬在地板上,绷冬绷冬的响;头上的头发也散了,一头悲翠簪子也蹬成好几段了;嘴裡還是哭骂不止。湍制台看了這個样子,又气又恨又发急:气的是九姨太有己无人,恨的是九姨太以死讹诈;急的是九姨太吞了鸦片烟,倘若不救,就要七窍流血死的。事到此间,只得勉强捺定性子,請医生弄了药来,拿他灌救。谁知一连弄了多少药,九姨太只是咬定牙关,不肯往嘴裡送。湍制台急得沒法,于是又自己赔小心,拿话骗他說:“把大姨太立刻送回北京老家裡去,不准他在任上。”以为如此,九姨太总可以不寻死了。岂知仍然還自個不开口。自从头天晚上闹起,一直闹到第二天下午四点钟,看看一周时不差只有三個时辰,過了這三個时辰,便不能救,只好静等下棺材了。
湍制台被他闹的早已精疲力倦。一回想到九姨太脾气不好,不免恨骂两声;一回又想到他俩恩情,不免又私自一人落泪。此时房间裡有许多老妈子、丫头围住九姨太等死,他一個人却躺在对過房间床上伤心。正在前思后想,一筹莫展的时候,忽见九姨太的一個帖身大丫头进房有事。這丫头年纪二九,很有几分姿色,女孩儿家到了這等年纪,自然也有了心事。碰着這位湍制台又是個色中饿鬼,无人的时候,见了這丫头常常有些手脚不稳。這丫头晓得老爷爱上了他,也不免动了知己之感,但是惧怕九姨太的利害,不敢如何。口虽不言,偶然眼睛一眇,就传出无限深情,湍制台是何等样人,岂有不领略之理。且說此时湍制台见他一人进得房来,顿时把痛恨九姨太的心思全移在他一人身上,便招手将他叫近身边,借探问九姨太为名,好同他勾搭。当时說過几句话,湍制台忽然拿嘴朝着对過房间努了两努,說道:“阿弥陀佛!他這個居然也有死的日子!等他一死,我就拿你补他的缺。你愿意不愿意?”說着,就伸手要拉這丫头的手。丫头见是如此,恐防人来看见,连忙拿手一缩,道:“你等着罢!你当他眼前会死?你再等一百年,他亦不会死的!只怕這种烟吃了下去,他的精神格外好些!”湍制台诧异道:“据你說起来,难道他吃的不是鸦片烟?然而明明白白,我见他在烟盘子裡拿的。你不要胡說,不是鸦片是甚么?”大丫头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湍制台一听這话,一骨碌从床上爬起,也不下床,就跪在床沿上发咒道:“你同我說的话,我若是同别人說了,叫我不得好死!”大丫头道:“为了這一点点的事,也不犯着发這大的咒。”湍制台也未听清,但是一味胡缠,拉着袖子催他快說。
大丫头道:“不是三個月头裡九姨太闹着有喜,說肚子大了起来,老爷喜的甚么似的,弄了多少药给他吃,還有一罐子的益母膏,叫他天天拿开水冲着吃的?谁知過了两個月,九姨太肚子也瘪了,又說并不是喜,药也不吃了,就把剩下来的半罐子益母膏丢在抽屉裡,一直也沒有人问信。齐巧前天收拾抽屉,把他拿了出来,不料被九姨太瞧见,夺了過去。昨儿九姨太同大姨太斗了嘴回来,就把個大姨太恨得什么似的,口說:‘一定要老爷打发了大姨太;倘若老爷不肯,我就同他拚命!’后来又說:‘我的命沒這们不值钱!我死了,倒等他享福不成!’一面說,一面就找了個小烟盒子,挑了些益母膏在裡头,原是预备同老爷拚命的。九姨太挑這些益母膏的时候,只有我在跟前。他還嘱咐我不准說。所以你老爷发急只是空发急。老实对你說,九姨太是不会死的。”湍制台听了,方才恍然大悟,說:“這贱人如此可恶!原来是装死,讹诈我的!”還要同大丫头說什么,大丫头已经挣脱**,說声“有事”,去了。湍制台只得眼巴巴望他出去,又生了一回闷气。晓得九姨太是装死,索性不去理他,一個人到外面去了。
這裡九姨太见湍制台不来理他,只道老爷见他不肯吃药,无法施救,索性死心塌地避了出去。弄得事情不能收篷,自己懊悔不迭,却不料大丫头有背后一番言语。想来想去,今日之事总无下场。等了半天,老爷仍无音信。看看一周时已到,到时不死,反被人拿住破绽。于是踌躇了半天,只得自己装作恶心,干吊了半天,哇的一口,吐出些白沫,旁边看守他的人都說:“好了!九姨太把烟吐了出来就不妨事了。”当时老妈三五個,一個捶背,一個揉胸,又有一個拿饭汤,又有一個倒开水,闹得七手八脚,烟雾腾天。又听得九姨太哇的一声,把方才吃的饭汤也吐了出来。自己反說道:“我吞了生烟,等我自己死,岂不很好!何必一定要救我回来,做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說着,又呜呜咽咽哭起来了。大众见九姨太回醒转来,立刻着人报信给老爷。老妈子又拿了一把苕帚把他吐的东西扫了出去。谁知吐的全是水,一些烟气都沒有。
却說湍制台到前面签押房裡坐了一回,不觉神思困倦,歪在床上,朦胧睡去。正在又浓又甜的时候,不提防那個不解事的老婆子,因九姨太回醒過来,前来报信,倏起把湍制台惊醒,恨的湍制台把老婆子骂了两句,又說什么:“我早晓得他不会死的,要你们大惊小怪!”老婆子讨了沒趣,只得趔趄着退到后面。
九姨太便从這日起,借病为名,一连十几天不出房门。湍制台亦发脾气,一连十几天止辕,沒有见客,却也不到上房。毕竟九姨太自己诈死,贼人心虚,這几天内反比前头安稳了许多。不在话下。单說湍制台自从听了大丫头的话,从此便不把九姨太放在心上,却一心想哄骗這大丫头上手。无奈大丫头惧怕九姨太,不敢造次。湍制台亦恐怕因此家庭之间越发搅得不安,于是亦只得罢手。但是自从九姨太失宠之后,眼前的几位姨太太都不在他心上,不免终日无精打采,闷闷不乐。
合当他色运享通,這几天止衙门不见客,他为一省之主,一举一动,做属员的都刻刻留心,便有一位候补知县,姓過名翘,打听得制台所以止辕之故,原来为此。這人本是有家,到省虽不多年,却是善于钻营,为此中第一能手。他既得此消息,并不通知别人,亦不合人商量。从汉口到上海只有三天多路,一水可通。他便請了一個月的假,带了一万多银子,面子上說到上海消遣,其实是暗中物色人材。一耍耍了二十来天,并无所遇。看看限期将满,遂打电报叫湖北公馆替他又续了二十天的假。四处托人,才化了八百洋钱从苏州买到一個女人带回上海。過老爷意思說:“孝敬上司,至少一对起码。”然而上海堂子裡看来看去都不中意。后首有人荐了一局,跟局的是個大姐,名字叫迷齐眼小脚阿毛,面孔虽然生得肥胖,却是眉眼传情,异常流动。過老爷一见大喜,着实在他家报效,同這迷齐眼小脚阿毛订了相知。有天阿毛到過老爷栈房裡玩耍,看见了苏州买的女人,阿毛還当是過老爷的家眷。后首說来說去,才說明是替湖北制台讨的姨太太。這话传到阿毛娘的耳朵裡,着实羡慕,說:“别人家勿晓得阿是前世修来路!”過老爷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把你们毛官讨了去,也送给制台做姨太太,可好?”阿毛的娘還未开口,過老爷已被阿毛一把拉住辫子,狠狠的打了两下嘴巴,說道:“倪是要搭耐轧姘头格,倪勿做啥制台格小老妈!”又過了两天,倒是阿毛的娘做媒,把他外甥女,也是做大姐,名字叫阿土的說给了過老爷。過老爷看過,甚是对眼。阿毛的娘說道:“倪外甥男鱼才好格,不過脚大点。”過老爷也打着强苏白說道:“不要紧格。制台是旗人,大脚是看惯格。”就问要多少钱。阿毛的娘說:“俚有男人格,现在搭俚男人了断,连一应使费才勒海,一共要耐一千二百块洋钱。”過老爷一口应允。将日人钱两交。又過了几天。過老爷见事办妥,所费不多,甚是欢喜。又化了几千银子制办衣饰,把他二人打扮得焕然一新,又买了些别的礼物。诸事停当,方写了江裕轮船的官舱,径回湖北。
恰巧领凭到省的湖北候补道唐二乱子刚在上海玩够了,也包了這只船的大餐间一同到省。這唐二乱子的管家同過老爷的管家都是山东同乡,彼此谈起各人主人的官阶事业。唐二乱子的管家回来告诉了主人,竟說過大老爷替湖北制台接家眷来的。唐二乱子初入仕途,惟恐礼节不周,也不问青红皂白,立刻叫管家拿了手本,到官舱裡替宪太太請安,又說:“如果宪太太在官舱裡住的不舒服,情愿把大餐间奉让。”過大老爷一看手本,细问自己的管家,才晓得大餐间住的是原来湖北本省的上司,也只得拿了手本過来禀见。彼此会面,唐二乱子估量他一定同制台非亲即故,见面之后,异常客气。又问:“宪太太几时到的上海?”過老爷正想靠此虚火,便不同唐二乱子說真话,但說得一声“同来的不是制台大太太,乃是两位姨太太”。唐二乱子道:“大太太、姨太太,都是一样的,不妨就請過来住。兄弟是吃烟人,到官舱裡倒反便当些。”后来過老爷执定不肯,方始罢休。
唐二乱子因過老爷能够替制台接家眷,這個分儿一定不小,所以拿他十分看重。過老爷也因为他是本省道台,将来总有仰仗之处,所以也竭力的還他下属礼制。在路非止一日。一日到了汉口,摆過了江,唐二乱子自去寻觅公馆不题。
且說過老爷带了两個女人先回到自己家中,把他太太住的正屋腾了出来让两位候补姨太太居住。制台跟前文巡捕,有個是他拜把子的,靠他做了内线,又重重的送了一分上海礼物,托他趁空把這话回了制台。這两月湍制台正因身旁沒有一個随心的人,心上颇不高兴;一听這话,岂有不乐之理,忙說:“多少身价?由我這裡還他。”巡捕回道:“這是過令竭诚报效的,非但身价不敢领,就是衣服首饰,统通由過令制办齐全,送了进来。”湍制台听了,皱着眉头道:“他化的钱不少罢?”巡捕道:“两三万银子過令還报效得起。他在大帅手下当差,大帅要栽培他,那裡不栽培他。他就再报效些,算得甚么。只要大帅肯赏收,他就快活死了!就請大帅吩咐個吉日好接进来。”湍制台道:“看什么日子!今儿晚上抬进来就是了。”从前湍制台娶第十位姨太太的时候,九姨太正在红头上,寻死觅活,着实闹了一大阵,有半年多沒有平复。這回的事情原是他自己不好,湍制台因此也就公然无忌,倏地一添就添了两位。九姨太竟其无可如何,有气瘪在肚裡,只好骂自己用的丫头、老妈出气。湍制台亦不理他。
過老爷孝敬的這两位姨太太:苏州买的一位,年纪大些,人亦忠厚些,就排行做第十一,阿土排行第十二。阿土年纪小虽小,心眼极多。进得衙门,不得半月,一来是他自己留心,二来也是湍制台枕上的教导,居然一应卖差卖缺,弄银子的机关,就明白了一大半。此时他初到,人家還不拿他放在眼裡。除了過老爷之外,他亦并无第二個恩人,因此便一心只想报答這過老爷的好处。此时湍制台感激過老爷送妾之情,已经委他办理文案,又兼了别处两個差使,暂时敷衍,随后出有优差美缺,再行调剂。過老爷倒也安之若素。却不料這第十二姨太太,每到无事的时候,便在這些姊妹当中套问人家:“我們做姨太太的,一年到头到底有多少进项?”就有人告诉他,从前只有九姨太有些,脱天漏網的事做的顶多,银子少了不要,至少五百起码,以及几千几万不等。他因此便有心笼络九姨太,好学九姨太的本事。九姨太此时是失宠之人,见了這两位新的,自然生气。等到阿土前来敷衍他,却又把他喜的了不得。毕竟性子爽直,一個不留心,又把自己的生平所作所为,统通告诉了阿土。阿土大喜,趁空就在湍制台面前试演起来。头一個是替過老爷要缺,而且要一個上等好缺。湍制台情面难却,第二天就把话传给了藩台,不到三天,牌已挂出去了。
過老爷自从进来当文案,合衙门上下,不到半個月,统通被他溜熟,又结交了制台一個贴身小二爷做内线,常常到十二姨太跟前通個信。此番得缺,就托小二爷暗地送了十二姨太五千银子的妆敬,小二爷经手在外,言明只要有缺,每年加送若干银子。這便是十二姨太开门第一桩卖买。十二姨太见這宗卖买做得得意,等到過老爷上任去后,又把衙门裡的委员以及门政大爷勾通了好几位,只要图得湍制台心上欢喜,言听计从,他们便好从中行事。
此时唐二乱子到省已将一月,照例的文章都已做過。但他是初到省的人员,两眼墨黑,他不认得上司,上司也不认得他。彼此虽然见過一面,不過旅进旅退,上司亦未必就有他在心上。所以凡是初到省的人,要得到一個差使,若非另有脚路,竟比登天還难!還亏他胸无主宰,最爱结交。自从路上认得了過老爷,到省之后,他俩便时常来往。但吃亏头一個月過老爷自己的事情還沒有着落,如何能够替人家說话,好容易熬到十二姨太把過老爷事情弄好,但又是要出赴外任,不能常在省城。等到禀辞的前两天,唐二乱子在寓处备了酒席替他饯行。话到投机,過老爷就把湍制台贴身小二爷這條门路說给了唐二乱子,自己又替他从中凑合。自此,唐二乱子有些内线,只要不惜银钱,差使自然唾手可得。况兼這十二姨太精明强干,不上两月,便把**本领统通学会,无钱不要,无事不为,真要算得一女中豪杰了。要知所为之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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