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衡哥兒人小,記性卻很不錯,他伸出小胖指頭指了指窗外“阿孃,衡哥兒來過這裏”
那個時候她們也是坐着馬車來的呢,咕嚕嚕的,衡哥兒就慢慢飛到山上去了。
見小胖郎君總算又高興起來了,窗外吹來的風微微拂亂了他的一頭小卷毛,露出半張圓嘟嘟臉蛋的他正在望着窗外那些被雪色掩蓋了的蒼翠松柏。
他看了會兒雪景,又扭過頭來皺着眉道“阿孃在這裏,就不見了”
他現在想起來還很傷心,奶孃把他抱回去了,可是阿孃卻好幾天都沒出現。
衡哥兒差些都以爲阿孃像是他養的那隻鸚鵡一樣再也回不來了。
這說的是之前陳王謀逆,險些將她們娘倆牽連進去的事兒。
周幼吾有些愧疚地摸了摸他的捲毛小腦袋,聲音溫柔“這次有阿耶陪着我們,衡哥兒就不用擔心了。”
是哦
原本還有些擔心的衡哥兒連忙蹦到他阿耶懷裏,笑眯眯道“就是阿耶最最厲害,這下阿孃就不會跑掉啦”
其實你阿孃上次就是被他給帶走的。
不過這件事嘛,還是不好和小胖郎君細說的。
見燕觀脣邊勾起一個懶懶的笑,周幼吾嗔了他一眼,這廝的臉皮也是真的厚,她當時還打了他一巴掌來着
只是瞧着他毫髮無傷,反倒把她的手心給打痛了。
燕觀瞧見了,還煞有其事地拿過她的手細細撫了撫,劍眉微挑“可是手痛了”
周幼吾想要把手抽出來,可他握得很緊,她越急着想要抽出來,他反倒是要慢條斯理地把玩,手指上的繭意磨得她臉頰有些發燙。
她瞪了他一眼。
這壞坯子。
衡哥兒沒有注意到阿耶和阿孃的眉眼官司,只聽見說阿孃手痛,連忙嘟着嘴噗噗噗地往她手上吐口水。
吐完之後還很貼心地問她“阿孃還痛不痛”
周幼吾忍不住笑,燕觀握着她手,倒是給她擋了一劫,她一邊兒從馬車的小几上拿了一塊巾帕丟給燕觀,一邊兒抽出了自己的巾帕,給小胖郎君擦嘴邊的口水“衡哥兒真是個乖孩子。”
燕觀黑着臉使勁兒擦手,周幼吾見他那模樣就知道他那愛潔的毛病又犯了,在屍山血海裏也能面不改色地提劍開殺,可到現在卻能嫌棄自家小崽的口水。
又被媞媞擰了一把的陛下很委屈。
天子攜皇后、太子出行,爲的還是祭掃皇后親母,原是要事先告知普若寺,不許再有旁的香客進寺,連帶着將整座驪山都戒嚴的。
可週幼吾覺着這般動靜太大,反倒驚擾了旁人誠心向佛之心,阿孃在天上瞧着這一幕也不會高興的。
再者
“你爲什麼還要用先帝的名號”幾人到了普若寺,小胖郎君見了這樣的地方覺得新鮮,周幼吾便叫進寶跟着他,又叫閃電在他身邊守着,陪着小胖郎君一塊兒在外邊兒玩耍些時候。反正從普若寺
帝后兩人慢慢在積滿雪的青石小路上走着,雪天路滑,所以兩人的手一直是交握着的。
燕觀對此振振有詞“若是在岳母面前都能把你給摔了,她老人家不滿意我這個女婿可怎麼好”
周幼吾面無表情地擰了他一把“我問你話呢。”
這個嘛
神氣凜然的英俊郎君笑了笑“那老頭子生前壞事做了一籮筐,我藉着他的名號去往大相國寺爲老頭子祈福安定,一來是堵住那些老臣們的嘴,二來也是爲了不叫
那些個不長眼的來打擾咱們。”
他們都以爲天子出宮是爲先帝祈福,須在大相國寺齋戒沐浴一日,以求佛祖恩澤,安定先帝負罪惶恐之心。
“要緊的政務他們自會送來這兒的,你不必憂心。”燕觀重又攜起她的手,許是這段時間喝的湯藥起的作用,周幼吾身上不再如往年冬日那般,動輒便是冷冰冰的,他有時不放心地拉着她的手時,也常發現她的手是溫暖的。
這樣便好。
爲了不驚動太多人,他們是在普若寺的側門下的馬車,繞過一個栽種着高大銀杏樹的花園,便能見着安置着周幼吾阿孃牌位的那一間小殿。
周幼吾輕輕推了推燕觀“快去叫衡哥兒過來。”
燕觀下意識地環視一番,這間小殿地處的偏院十分安靜,靜謐得來都能聽見雪水融化,滴答滴答落在檐角上的聲音。
可是那殿裏邊兒似乎還是有什麼異樣的響動。
燕觀揮了揮手,隱蔽在暗處的禁衛便又四處檢查了一番。
燕觀蹙着眉低聲將這事兒給周幼吾說了,周幼吾聽了沒有害怕,沉默了會兒,輕聲道“或許是我阿耶來了。”
長興侯周泙鬆
見燕觀臉色不太好的模樣,周幼吾反倒能笑意盈盈地握緊了他的手,密密匝匝的眼睫微微垂着,可是稍後擡起那雙秋光瀲灩的杏眼瞧他時,卻是滿滿的釋然“九郎,我早已不怨他了。”
她想要的東西燕觀已經給了她,她與阿兄今後的人生都會越來越順遂,那她爲何還要因着過去那些事兒時時刻刻叫自己落得個鬱鬱不樂的境地
燕觀抿了抿脣,心中想的卻是周父作爲一個阿耶實在太不合格,若非他因着懦弱無能聽了府上老太君的話迎娶了繼室,之後又因着心虛愧疚而不敢去親近媞媞,這才虧欠了她數十年來的父女親緣。
若非如此,媞媞也不會覺着天下男人一般黑,他與媞媞自然便能早幾年恩愛美滿了。
想到這兒,燕觀便對周父很是不滿,爲人夫、爲人父都做成這個樣子,實在是失敗。
不知女兒女婿在外邊兒如何心中編排他的周父正跪在小殿中的蒲團之上,對着那一方牌位靜靜出神。
“蘿娘。”
甫一開口,他便被那聲音的暗啞艱澀給嚇到了。
他顫顫巍巍地摸了摸皺紋深深的臉,不過大病一月,他便老了許多“你此時若見着我,大抵也是喫驚得很,不敢相認了罷”
殿內安靜得很,周父頓了頓,才繼續說起話來“媞媞如今與陛下過得很好,衡哥兒也是個機靈體貼的好孩子媞媞應當帶着他來瞧過你了罷上月那孩子開蒙了,我叫人送了套文房四寶過去,但不知道媞媞願不願意收。”
站在門外的周幼吾斂眉,那套文房四寶她的確是收到了,可是想了想,她也只是叫柳芽她們將那些東西收到庫房裏去,待到衡哥兒再長大些,再叫他自己選擇用與不用。
“陵遊翻過年便要娶妻了,那孩子我未曾見過,但是陵遊像你,是個心氣兒高的,他親自求陛下賜婚的人,一定也是個好的。”周父跪坐在蒲團上,身姿清癯,“轉眼間,陵遊與媞媞都到要成親生子的年紀了。蘿娘,你也去了十八年”
他想說的話不知爲何,噎在了喉嚨中,他該向蘿娘哭訴自己這些年有多不容易嗎
可是外人見他仕途通暢,家有賢妻、兒女繞膝明明是這世間大多數男兒都夢寐以求的運道。
在這些時候,他想起蘿孃的次數,便越來越少了。
從以往過半旬便要來一次普若寺見她,到一月、半年、再到生誕忌辰,明明是他在刻意地遺忘蘿娘。
那他還有什麼臉面在蘿娘面前訴說他的不易
周父
苦笑一聲,眼前似乎浮現出了年輕時,正值芳華的鄭玉蘿對着他發脾氣的樣子,可很快那樣嬌俏鮮活的女郎便不見了。
她停在了最美好的年紀,仍舊美麗溫柔,而他行將就木,內心卻如見不得光的暗潮,卑劣又自私。
周幼吾與燕觀聽了一會兒,見她皺着眉頭,心情不太好的模樣,燕觀攬住她的腰往外走去。
“咱們待會兒再來。”
省得還要與周父那個自詡深情的蠢貨撞上。
燕觀向來不愛與蠢貨打交道,若是個能叫他利用的蠢貨還好,像周父這般身份特殊,他不好動的蠢貨,燕觀打也不是罵也不是,索性眼不見心不煩了。
周幼吾卸了力道,乖順地半倚在燕觀懷裏,要走出院門時,她卻忽地回頭望了一眼。
那殿門開了個小小的縫。
阿耶大抵是發現了他們來過的罷
雪後的驪山靜謐而宏偉,紅牆黑瓦的普若寺掩在這一片遼遼雪色之中,看着瑞獸飛檐上積着的新雪,周幼吾一時之間有些出神。
燕觀不欲她爲着以前的事兒傷心,便故意逗她“瞧瞧這兒,可眼熟”
嗯
周幼吾回過神來,打量了一轉周圍,有些哭笑不得,這不就是陳王謀逆時,她藏身的地方嗎
懷中女郎眼波流轉,輕輕挑眉時那股勁兒又美又嬌,竟是叫燕觀忽覺喉中乾渴。
“怎麼,九郎還想再受一巴掌”
燕觀輕輕俯下身去,饒是萬人之上的天子,此刻在他心愛的女郎面前,亦是要心甘情願地低頭。
“昔日媞媞爲何打我”燕觀狀似思考,“唔,你以爲我故意輕薄於你”
他一本正經道“從前我吃了虧,如今可要補回來。”
補回來怎麼補
沒等周幼吾思考個明白,纖細脆弱的脖頸便被他輕輕捧住了。
她不由自主地微微仰起頭來,這麼看來,倒像是她主動獻吻一般。
燕觀微微一低頭,便能吻住柔潤紅脣。
這個吻並不激烈,沒有一丁點情慾的意味,反倒更像是一種溫柔的安撫。
在郎君小心翼翼又近乎虔誠地親吻中,周幼吾飛快地眨了眨眼,眼角那滴淚珠飛快滾落入草叢之中,隨即她便被燕觀此時的模樣給勾得愣住了。
兩人親吻,乃至做其他事兒時,周幼吾一貫是不大好意思睜眼的,可如今一瞧,原來燕觀在這種時候也是愛閉着眼睛的。
他的眼睫比有的女郎還要捲翹豐密,輕輕闔上時,還帶着些微的顫意。
似乎他也在爲她心緒激盪,不能自己。
在外邊兒溜達了好一會兒的衡哥兒見到阿耶阿孃了很興奮“阿孃,這裏的雪好白”
許是普若寺建在清幽深山之中的原因,這兒的雪的確要比大明宮中的看着潔淨雪白。
周幼吾與燕觀一人拉了他的手往小殿慢慢走,方纔禁衛已然稟告過了,周父於一刻前已經出寺回府去了。
重又回到這間小殿,周幼吾跪在蒲團上,還未等她說話,燕觀便拉着衡哥兒上前,結結實實地跪了下來。
許是察覺身邊之人的驚訝,燕觀握了握她的手“天子也是有丈母孃的。”
說完,他便恭恭敬敬地對着那方牌位磕了三個頭。
衡哥兒見狀也連忙向外祖母磕了三個頭,他雖然沒有見過阿孃,可是他知道,阿孃的阿孃,一定也是一個很美麗,很溫柔的人。
見他們爺倆磕起頭來一個比一個積極,周幼吾笑了笑,眸中水光浮動,對着牌位輕聲在心裏念道阿孃,你瞧,現在我真的過得很開心。
從前的她膽怯又自私,
不願付出真心,便也以爲燕觀能給她的乃是虛情假意。
可如今她明白了一個道理,以真心換真心,得到的回饋才更珍貴。
今兒午膳是在普若寺用的,住持見了他們只是平靜地頷首行禮“小寺粗茶淡飯,還請諸位貴客海涵。”
衡哥兒卻喫得很開心,普若寺負責烹飪素食的大師兄手藝可真好呀,這道豆腐羹入口棉滑細膩,帶着些豆子特有的香氣,可一點兒都沒有異味。
見衡哥兒不用他們照顧,便自個兒呼嚕呼嚕地吃了一碗,周幼吾與燕觀對視一眼這書真是讀對了。
保留了小胖郎君身上他們最愛的天真率直,讀書卻又能叫他更加聰慧靈醒,遇事知道思考,而非莽直。
可愛的小胖郎君還不知道,今天因爲他乖乖用膳而叫他阿耶阿孃心中升起了許多欣慰感嘆來。
許是才見了阿孃\\丈母孃的緣故,她們忽而覺得養兒方知父母恩。
只是如先帝或周父那般的父親,並不能叫人心甘情願地恭稱一句父親。
想到自己的阿孃,燕觀眉眼間多了些壓抑。
待會兒回去便將阿孃留的東西給媞媞。
他自小是個親緣淡薄的人,若非媞媞提起這些事,他亦很久未曾想起那個曾在深夜的仙遊殿慢慢散步的女人。
也就在他平安回了長安城之後,曾去了她墓前說了會兒話。
他提起這件事時,見周幼吾一臉驚訝,隨即有些懊惱“我竟然都沒能想起這些事兒”頓了頓,又問,“母妃阿孃她,不是隨先帝葬入皇陵嗎”
燕觀搖了搖頭,他雖不是個孝順的,卻也知道自己阿孃厭惡透了這座皇城,他又如何會叫她百年之後,如同一件美麗的隨葬品一般,與先帝那個死老頭在一塊兒
見燕觀心情似是不太好,周幼吾沒有再多問,只想着回去之後問一問婉娘。
用過了午膳,又去小殿同阿孃說了會兒話,一行人才下了山。
只是還未入宮,便有禁衛在玄武門前請停了馬車,同他們報告了一件事兒。
劉氏病危。
聽到這個消息,周幼吾眉頭一蹙,她對劉氏自是沒什麼感情可言的,可三月後便是阿兄與希仙成婚的日子。
若是劉氏病逝,作爲她們名義上的母親,阿兄少不得要爲着禮制爲她守孝三年。
可劉氏,她怎麼配,請牢記:,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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