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9
有那麼兩秒鐘,莉齊的頭腦一片空白,眼睛直直地望着黑絲緞透出來的微光,過了好一會兒,思緒才漸漸回籠。
意識到身後的人對她做了什麼,她立刻想要擺脫鉗制,臉漲得緋紅:“你——”
但很快,她的理智就勒住了後面的咒罵——冷靜,不過是被矇住了眼睛,他並沒有對她做什麼出格的事。她要冷靜,不能激怒他。
莉齊深吸一口氣,轉過頭,努力想要看清那個人的模樣。
然而,透過朦朧的黑絲緞,她只能看到一個高大而模糊的身影,因爲過於高大,幾乎使人感到壓抑。
他似乎是騎馬而來,身上散發出烈性菸草、堅硬皮革和純血公馬的氣味,沒有系領帶,襯衫衣領微微敞開,露出結實有力的胸肌。
她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這樣高大強壯的陌生男人,心跳得飛快,耳根也泛起了紅暈。
這時,他掠了她一眼,似乎意識到她能透過黑絲緞打量他,扣着她的手腕,走進了涼亭的陰影裏。
眼前徹底陷入了黑暗。
莉齊攥緊拳頭,指甲重重地掐進掌心。她差點就把手掌掐破了,臉上卻露出一對甜美迷人的酒窩:
“幽靈先生,這些天是你在幫我嗎?”
那人一動不動,滾燙的手掌始終扣在她的手腕上,半晌,他才低沉而緩慢地說道:“……幽靈先生?”
“是的,幽靈先生。你一直像幽靈一樣保護我,不是嗎?”她一面甜甜地說,一面拼命回憶自己是否聽過這個聲音。
結果是沒有。儘管他語速很慢,乍一聽文質彬彬,卻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口音,她完全無從分析他的來歷。
“你說是就是吧,德·夏洛萊太太。”他平靜地說,說到最後兩個字,語氣變得有些古怪,毫無禮貌可言,充滿了諷刺和輕慢。
莉齊沒注意到這一點,她正忙着揣摩他的呼吸節奏,試圖分析出他在想什麼——他的呼吸一開始粗重而急促,猶如一匹焦躁不安的公馬,現在卻平緩了下來——這要是能分析出他在想什麼就有鬼了!
要是眼睛上沒有黑絲緞就好了,她苦惱地想,不然她一定能抓住他的馬腳,然後予以精準一擊。
對了,他剛管她叫什麼來着?
莉齊眼珠一轉,假惺惺地說:“唔——你幫了我那麼多,我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叫我莉齊就好,不必那麼生疏。”
他沒有說話。
她又硬着頭皮講了幾句俏皮話,試圖勾起他的談興,他卻始終一語不發,如同一個冷漠而不禮貌的觀衆,自始至終都以嘲諷的姿態觀看她的獨角戲,哪怕她自認爲演技不錯,演得無懈可擊,在他毫無所動的視線下,也漸漸左支右絀起來。
莉齊真想掏出槍,抵着他的胸口,逼他開口迴應她。
她在心裏惡狠狠地咒罵他,臉上的笑靨卻越發純良無欺:“好吧,就算你不想跟我說話,按照社交禮儀,也該親親我的手吧?”
說着,她像小鳥似的靠了過去,擡起那隻被他扣住的手,露出期待的表情。
這招總算有了點兒作用。
他反握住她的手,垂下頭,卻沒有直接吻上去,而是留了一紙相隔的距離,呼吸均勻地打在她的手背上。
不像親吻,更像是嗅聞,掠食動物用嗅聞追蹤自己的獵物,她胡思亂想着。
可即使他的呼吸十分平靜,仍然是活人的呼吸,落在她的皮膚上時,滾燙而黏溼,比輕浮的接吻還要讓人起慄。
莉齊的臉頰一下子燒了起來,忍了又忍,纔沒有猛地把手抽走。
她歪着腦袋,小女孩撒嬌似的,把手掌翻過來,送到他的面前:“掌心呢,是不是也該親一下?”
他卻毫無徵兆地鬆開了她的手。
莉齊很失望,這可不是個好兆頭。他要是對她不感興趣,她想跟他做交易的計劃就泡湯了。
她煩悶極了,真想開門見山地說——天哪,別裝啞巴了,想要什麼就說出來吧,只要你能找到我的父親,你要什麼,我都願意給你。
然而,凡是玩過牌的人都知道,不到山窮水盡的那一刻,決不能提前亮出底牌,那樣會輸得傾家蕩產。
莉齊心急如焚,面上卻絲毫不顯。正在這時,隔壁第二支華爾茲開始了。
她急中生智,朝他行了一個屈膝禮,仰頭說道:“你什麼都不說,也不願意吻我的手……陪我跳支舞總行吧,”她落寞地垂下頭,半真半假地說,“我好久都沒有跳舞了,沒人願意和我跳舞,他們都不喜歡我。”
他似乎在打量她。
儘管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她能感到他那冷靜、沉着的目光,正像鋒利的小刀一樣在她的臉上緩緩移動。
他在評判她的話語有幾分真有幾分假。
幾秒種後,她腰上一緊。
他摟住了她。
他的手指似乎很長,即使她從來沒有束過腰,一隻手也能覆蓋住她大半腰身。
他們沉默地跳起華爾茲來,隨着舞曲傾斜、搖擺、旋迴。
他一看就很少跳舞,步伐顯得莽撞而笨拙,可他的學習速度快得嚇人——上一秒鐘,他還有些跟不上節奏,下一秒鐘,他就反客爲主,搶奪了舞步的主導權。
他與她過去所有舞伴都很不相同,儘管西裝革履,卻毫無文雅之氣,一舉一動潛藏着一股強勢而危險的力量。
她一手扣着他的手,另一手攀着他的肩,感受着他的肩部肌肉隨着進退時而繃緊,時而放鬆,心裏一陣莫名的慌亂,就像是握住了一把剛開過火的槍。
不過,即使他們如此親密,氣氛卻仍然一片沉默。
唉,怎麼攤上了一個啞巴。
她仰起頭,想要觀察他的表情。
然而,僅憑黑絲緞透出的那一線微光,她根本無法看清他的神色,只能感到他那冷漠的目光還在她的臉上移動——他還在評判她的真心與假意。
“好吧,啞巴先生,”莉齊低下頭,有些氣餒地說,“雖然你一句話也不願意和我說,顯得我像個小丑,但還是要感謝你,感謝你爲我做的那些事。來到巴黎後,我真的孤獨得要命,再加上父親又——哦,不說那些傷心事了,總而言之,謝謝你,你是個大好人。”
話音落下,她的下巴被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擡了起來。
莉齊心中一喜,這人終於給她迴應了!
但不到兩秒鐘,他就鬆開了她的下巴:“德·夏洛萊太太,我不是你的伯爵先生,別對我賣弄風情。”
那你還聽了那麼久!莉齊差點脫口而出,幸好理智再一次勒住了衝動,她蹙起眉毛,低聲說:“我是真的感謝你,幽靈先生。”
“是嗎?”
“是呀,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她正要拋出一大堆甜言蜜語,把他的疑慮全部壓下去,突然,她裙子口袋一輕——糟糕!她停下舞步,尷尬地咬住了下嘴脣。他拿走了她的左輪手-槍。
他卻沒有停下步伐,舞步仍在進攻,一隻腳抵住她的腳尖,另一隻腳封鎖住她的退路,同時摟住她的後腰,迫使她前進一步,在她的眼前翻轉了一下那把手-槍,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道:
“感謝得上了膛。德·夏洛萊太太,你的勇氣令人欽佩之至,居然一點也不怕擦槍走火。”
她臉上的酒窩已經快要掛不住:“啊,原來會擦槍走火嗎——我沒用過槍,我不知道——”
“夠了。”他打斷她,取出轉輪裏的子彈,把槍和子彈都還給了她,“我可以幫你找父親,但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來了,終於來了!
她打起精神,洗耳恭聽:“什麼條件?”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你說。”
他頓了一下,緩緩問道:“你爲什麼嫁給蘭斯·德·夏洛萊?”
莉齊敏銳地嗅到了一絲曖昧的氣息。
她下意識垂下頭,腦筋急速轉動着,這句話聽上去像喫醋的追求者說的——他會不會喜歡她呢?他要是喜歡她的話,蘭斯算一張不錯的底牌,不能輕易打出去。
莉齊慢吞吞地說:“唔,當然是因爲我喜歡他。他那麼英俊,又那麼有教養,家世顯赫……”
話未說完,他突然粗暴地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推開了一些。
莉齊踉蹌着後退兩步,一頭霧水地望向他。
“很遺憾聽見你喜歡他。”他平靜地說,“因爲我的條件是,我希望你和他離婚。”
莉齊愣住:“離婚?”她迅速反應過來,把狂喜的嗓音壓成不可置信的調子,“哦,天哪……離婚!我的名聲會毀掉的!而且……就算我同意離婚,蘭斯也不會同意的……他是個老派的人,決不可能做出離婚這樣的醜事……”
“那就是你的問題了,親愛的德·夏洛萊太太,”他冷冷地說道,“我只有這一個條件。”
“那……那我可以問問,”莉齊非常慶幸眼睛上綁了黑絲緞,不然眼睛眨巴個不停,肯定會讓他起疑,“你爲什麼一定要我和蘭斯離婚嗎?”
“好問題。”他淡淡一笑,“可能因爲我是個不幸的人,所以希望你們也經歷不幸。”
莉齊恨不得劃個十字,希望這種不幸的事情多來一點兒。
她怕泄露出內心的狂喜,垂下頭,做出掙扎的模樣,彷彿蘭斯和父親是個兩難的抉擇般——是的,絕對不能讓這人知道,她其實很討厭蘭斯。
這人看上去像個變態,專門破壞夫妻感情的那種。雖然不知道他爲什麼會覺得她和蘭斯的感情值得破壞,但既然他這麼認爲,她就一定要給他這個錯覺。
“我……”她掏出手絹,捂住鼻子,嗚嗚哭泣起來,“哦,我可憐的蘭斯……我可憐的蘭斯……我們纔在一起多久,就要經歷這種磨難——我願意!”
空氣變得非常安靜。
就在莉齊懷疑自己是不是演得太過時,他舉起她的手,低下頭,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又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手心。
這是一個異常輕柔的吻手禮,輕柔得幾乎帶上了歉意。她的心不覺停跳了一下。
“再見,莉齊小姐。”他的動作如此輕柔,聲音卻仍然不冷不熱,“過段時間,我會給你帶來你想要的消息。”
眼睛的黑絲緞被取下了。
街上的光線直直地朝她射來。莉齊下意識側過頭,緊緊閉了一下眼睛,再度睜開時,那人已經不見了。
不一會兒,遠處傳來嘚嘚馬蹄聲,他騎馬離開了。
跑得真快。
她知道有那種喜歡挑夫妻下手的歹徒,以破壞夫妻感情爲己任,只是沒想到自己也能成爲目標——天哪,她和蘭斯的感情也值得破壞!要不是怕他拒絕幫忙,她簡直想哈哈大笑。
莉齊哼着小曲兒,提着裙襬,快快樂樂地回到了正廳,正好撞見剛從外面回來的蘭斯。
蘭斯見她打扮得這樣美麗,一下子愣住了,半天都移不開眼。
莉齊剛解決了心頭大患,高興至極,非常樂意給他一點兒好臉色看。
誰能想到廢物蘭斯還有這種用處呢。噢,對了,她得對他好點兒,叫他愛上她——不然讓幽靈發現,他們只是表面夫妻,爸爸就完蛋了。
其實,她這位丈夫除了那顆榆木腦袋、浮於表面的教養、落後於時代的觀念,別的都還湊合,尤其是那一張臉,眉睫濃密,神態莊嚴,俊美無儔,撇去她早年仰慕的一個教士不談,幾乎是她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
莉齊跑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仰頭髮出撒嬌的聲音:“你去哪兒啦,這麼晚纔回來。”
蘭斯怔怔地看着她,下意識想把手抽出來。
這時,她眼睫毛重重地撲閃了一下,顯出受驚和心疼的模樣:“哎呀,你這傻瓜,怎麼沒戴手套就出門了!”說着,她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朝他的手背呵了口甜蜜溼潤的熱氣,“快跟我上樓去,手變暖和之前,不準下樓!”
就這樣,蘭斯剛進門,還沒來得及摘下帽子,就墜入了莉齊柔情的陷阱裏。
莉齊沾沾自喜於自己的魅力,居然如此輕易地就蠱惑了蘭斯,完全沒注意到有一雙燃燒似的金眼睛,正在黑暗中冰冷地注視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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