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 15
她最離經叛道的時候,也沒有這麼穿過。長久以來,她兩條腿都被內褲、襯裙、裙撐和裙襬層層圍住,就像嚴防死守的軍-事基地一般。
褲子令她感到不安——女人的褲子原本一絲都不能漏,鞋子更是隻能露出兩英寸,並且僅限於坐下的時候,她卻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外。像任何一個普通姑娘那樣,她不可避免地感到了難爲情。
但既然瑪麗·沃克能做到,她也可以。
莉齊不停催眠自己,終於敢望向穿衣鏡,本以爲會看見一個不男不女的小丑,沒想到身姿遠比穿裙子時動人。
她戴上飾有黃鸝和白鷺羽毛的寬邊垂檐帽,在下巴繫上綠綢帽帶,對着鏡子轉了一圈,長而華美的鳥羽垂落在她的額前,她看上去就像一隻隨時準備啄人的孔雀那樣冷豔又神氣。
見自己這麼漂亮,莉齊立刻把心中那點兒猶豫撇在了腦後。
她越看越喜歡這身打扮。男人真不像話,什麼好東西都往自己的口袋裏塞,也不管是否裝得下。
香菸是他們的,烈酒是他們的,大聲說話的權利是他們的,賭得傾家蕩產的權利也是他們的。就連褲子,也只有他們能穿在外面。該死,這麼貪婪,也不怕遭報應。
當然,他們給出的理由是,他們之所以享有這麼多權利,是因爲要保護女人。但莉齊感覺,她自己也能保護自己——要不是她騎馬和開槍的技法不夠嫺熟,那天她本可以不靠幽靈,自己解決劫匪的。
是的,穿褲子不是一件羞恥的事情。假如真的有傷風化,男人也不該穿褲子纔對。她不僅要穿,而且不能爲此感到羞恥。
不過出門前,莉齊還是披上了一件長及腳踝的綠綢斗篷,擋住了褲子——她怕還沒抵達歌劇院,就被警察逮捕了。
想到那些上流人看見她穿褲子,會露出怎樣震驚的表情。莉齊露出兩個狡黠的酒窩,迫不及待地鑽進了馬車。
她本打算一個人前往歌劇院,琢磨了一下,又把蘭斯叫了過來,讓他陪她一起去。
蘭斯受寵若驚的同時,對莉齊的個性更加摸不着頭腦了,剛剛她還哭得那麼傷心,鮮紅的嘴脣噘得老高,宛如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現在又變成了一個凜乎難犯的王后。
他一直無法理解莉齊的個性,不明白她爲什麼能兼有女性和男性的特質——既嬌美可愛,又堅韌不屈,既會放聲大哭,又能在轉眼間收拾好情緒,把自己打扮成神氣十足的孔雀,大多數女人和男人都做不到這一點。
她複雜得——蘭斯遲疑着,不知該不該用那個詞兒形容她——迷人。是的,她複雜得迷人。
他其實不該這樣欣賞她,也不該接近她,對她抱有好感。她對他的家族來說,是一種毒素。他不能讓她毒蝕自己的心靈,毒蝕自己從未想過改變的觀念。
他想要抗拒,但就像乾柴無法抗拒烈火,他也無法抗拒她的魅力。
“我好像喜歡上她了。”蘭斯想。
他不是一個懦弱的人,只要不冒犯他的原則和觀念,必要的時候,他也可以變得冷酷無情與富有血性。但在喜歡莉齊這一點上,他卻像個懦夫一樣感到了強烈的恐懼。
他預感到自己將被她焚燒,因爲僅僅是乾柴,是無法匹配她這樣的烈火的。只有比她更強勢、更猛烈、更炙熱的大火,才能與她匹配,與她搏鬥,與她融爲一體,使她放出更加明豔的火光。
可是,什麼男人能做到這一點呢?
莉齊沒有注意到蘭斯複雜的眼神,她正全神貫注地望着馬車外。
歌劇院前面已排起了長長的車龍,輕便馬車、敞篷馬車、轎式馬車、雙輪雙座馬車……甚至還有一輛由八匹挽馬駕轅的豪華大馬車。車輪聲震耳欲聾,馬的響鼻聲此起彼伏。擡眼望去,全是各式各樣的女帽,羽毛猶如海波般盪漾不止。
所有女人都規規矩矩地穿着裙子,她們從沒有想過女人也能外穿褲子。
莉齊低下頭,看了看斗篷底下的絲綢褲子,不知道自己的行爲算愚行還是壯舉。但是——管他呢!她纔不在乎。
正因爲她有源源不竭的勇氣,所以纔敢喜歡上一個連長相都不知道的幽靈,不是嗎?
莉齊一把摘下了斗篷。
蘭斯看清楚她斗篷下的穿着後,猛地睜大了雙眼:“你——”他的臉龐在頃刻間漲得血紅,“你——不行,你這樣簡直是——”
他敲了敲車窗,想命令馬車伕掉頭,莉齊卻已經打開車門,乾淨利落地跳了下去。
太太小姐們本來在互相貼面,恭維彼此的衣裳;社交界的明星,親王夫人和公爵夫人本來在接受衆人的仰視和讚美——一轉頭,都嚇了一大跳。一陣嚶嚶嗡嗡的騷動響了起來,就像有人用槍打掉了蜂窩似的。
親王夫人和公爵夫人儘管面露驚色,但其實並沒有其他人想象的那麼驚訝。她們都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物,能像老貓逮耗子一樣逮住周圍人一閃而過的小心思。穿褲子這點兒小事,還不至於讓她們花容失色。
但她們知道,想要博個好名聲,此時此刻就得暈過去。因爲婦女不可穿戴男子所穿戴的,男子也不可穿婦女的衣服,是《聖經》中的規定。
於是,親王夫人和公爵夫人對視一眼,雙雙暈了過去。
演技好點兒的太太小姐們紛紛暈倒在僕人的懷裏,演技壞點兒的太太小姐們則只剩下尖叫的份兒。有一些太太小姐是真的暈過去了,僕人們連忙到處找嗅鹽,找芭蕉扇,往她們的臉上扇風。現場亂作一團。
男人們也停下了高談闊論,瞠目結舌地望着她,臉漲得通紅,不知道往哪兒看。假如莉齊是個輕佻女人,他們大可以湊到她的身邊,開幾個下-流玩笑,但莉齊是個上等女人,他們平生第一次見上流女人穿得這樣浪蕩,震驚的同時,幾乎感到恥辱。至於爲什麼感到恥辱,他們自己也鬧不清楚。
有男人鼓足了勇氣,上前想要教訓莉齊,可對上她那雙明媚的黑眼睛後,又講不出教訓的話了。
只要她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心虛,他們就會像老鷹撲魚那樣,猛撲過去教訓她,但她的神色堅定、鎮靜、勇敢,看不見半分心虛和畏縮。
其他太太小姐其實也有類似的品質,但她們把這些品質藏在溫順的眼簾之下,偶爾纔會閃一下銳芒;她卻大大方方地擺在臉上,生怕別人瞧不見似的。
莉齊發現,只要她顯得足夠理直氣壯,旁人就不敢說她閒話。
就這樣,她像男人一樣兩手插兜,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檢票員的面前。
按照約定,男演員本該在大門口接她,但不知是否因爲她的奇裝異服,她一路走過去,都沒有看見男演員的身影。
還好莉齊對他壓根兒沒有感情,對他的失約毫無感覺,打算自己走進去。
檢票員卻攔住了她的去路。
“夫人,請恕我無禮,您穿成這樣,是不能進歌劇院的。如果您執意要觀賞這出歌劇,我們可以爲您提供得體的服飾,但需要您去更衣間換一下——”
“如果我不換呢?”莉齊冷靜地說,“我穿什麼,又不會影響到別人。”
“哦,夫人,會影響到別人的。包廂裏都是和您一樣身份尊貴的太太——”
“那就換一個包廂。”
“其他包廂都滿了,夫人。”
莉齊眉頭微皺,拿過他手上的名冊,快速翻看了一下:“第五號包廂不是空着嗎?”
“那是e先生的私人包廂,從不對外開放……”檢票員擦了擦冷汗,“只有公爵夫人那裏還有空位……但她剛剛因爲您的——衣服暈了過去,所以您必須得去更衣室換一下。”
“我不換,”莉齊不高興地說,“我也不想和她們待在一起,讓她們不自在。e先生不是指揮嗎?他又用不着第五號包廂,爲什麼不讓別人用?”
“抱歉,夫人,這是經理的規定,我們也是按規定行事。”
算了。
反正她對歌劇也沒多大興趣,嚇倒一羣太太小姐,已經大獲全勝了,雖然她們當中有的人演技略顯浮誇。
這麼想着,莉齊正要鳴金收兵,一個低沉而冷冽的聲音響了起來:
“讓她去第五號包廂。”
這是一個從未聽過的聲音,莉齊卻莫名有些熟悉。
轉過頭,她看見了一雙冷漠的琥珀色眼睛,不知是光線太過暗淡,還是她的錯覺,那雙眼睛亮得嚇人,宛如金色火焰般熊熊焚燒。
她似乎在哪裏見過類似的眼睛。
一道靈光掠過她的腦海——埃裏克!
這是她半年來,第一次回想起那個馬戲團演員。
她還沒來得及喊出那個名字,聲音的主人就走出了陰影——不是埃裏克。
那是一個高大而強壯的男人,身材像幽靈先生一樣因爲過於高大,給人一種壓抑感。
她的心不由漏跳了一拍。
他穿着黑色長大衣,衣襬垂至膝蓋,裏面是鑲褶邊的襯衫和深色波紋緞背心,露出一截漂亮的黃金錶鏈,腳上一雙帶馬刺的高筒靴,每走一步,都會在地板上發出鋃鐺碰撞聲。
他長相英俊,卻因爲眉骨過於突出,鼻樑過於挺直,下顎線過於凌厲硬朗,看上去有一種嚴重的不協調感,皮相不像是長在輪廓上,更像是用一種殘忍的手法繃在了骨架上。
但這種不協調感只有一剎那,一剎那之後,再望過去,那種不協調感就變成了一種奇異的美感。
莉齊感到奇怪,正要仔細觀察,卻對上了對方冰冷的眼神,那眼神隱含着古怪的怒意,比之前更像熊熊燃燒的金色火焰。
他不悅地掃了她一眼,轉身離開了。
莉齊有些摸不着頭緒,但想到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那麼久,他感到不悅也正常。
她轉頭問檢票員:“他是誰呀?”
檢票員很驚訝:“您不知道他?他就是e先生,近來很有名的建築家和音樂家。除非皇帝指定要第五號包廂,否則第五號包廂一直歸他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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