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Chapter 18
她收起媚態,一把打開他扣住她下巴的手,悻悻地扯下鴕羽帽,放回原位:“原來你都知道啊。”她戴上自己的帽子,面無表情地繫上綢帶,“那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需要一個情人。如果你不樂意當我的情人就讓開,別耽擱我找別人。”
e先生沒有說話。
莉齊一邊心痛那五十個打水漂的金路易,一邊斜着眼睛偷瞥了他一眼。
他也戴上了帽子,一頂極昂貴的河狸皮黑色寬檐帽。帽檐壓得很低,投下的一小片陰影,使他的神色更加晦暗難辨,不知道在想什麼。
莉齊更加心痛了——有錢還騙她的錢。
要是平時,她絕對不會那麼在意那五十個金路易,但一想到這錢並沒有發揮出她想要的效果——嘲諷他和激怒他,她就感到心痛難忍。
最要命的是,錢花了,人還從她的手中溜走了。
莉齊滿腦子都是那五十個金路易,沒留意到他垂在一側的手,已緩慢攥成一個堅硬的拳頭。
唉,算啦。她悶悶不樂地把那五十個閃閃發光的金路易趕到腦後,朝女帽店外面走去。
她的情緒不管好壞,都來得快去得快,不一會兒,她就強行忘記了e先生帶給她的那種心悸感,開始思考去哪兒找下一任情夫。
她邊想邊走,還沒來得及走出去,手腕就被扣住了。
他的手掌燙得驚人,彷彿蘊藏了某種暴烈的、兇狠的、令人不安的情感。
她下意識打了個哆嗦,心跳得快極了。那天晚上被幽靈攥住手腕的回憶一閃而過。當時,她就像現在這樣,被他的手掌燙得微微發抖。
莉齊迷惑而又興奮地望向他。
他終於被她引誘了嗎?
他要吻上來了嗎?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到他冷漠的外表下,有一種深沉的、可怕的、類似於食慾的衝動在蠢蠢欲動,想要掙脫束縛,像野獸一樣破籠而出。
爲了壓抑這種衝動,他重重地閉了一下眼睛,太陽穴暴出一根很粗的青筋。
她該害怕嗎?
她是害怕的。
他手掌的溫度令她緊張,他眼中硬壓抑下去的衝動令她困惑又警惕,他太陽穴的青筋更是令她微微打了個寒噤。
可神奇的是,她居然覺得,他不會傷害她。
就像與野獸狹路相逢,明明野獸的目光冰冷刺骨,尖利的獠牙滴瀝着口涎,背部隆起一塊塊堅實的肌肉,呈現出狩獵的姿態,她卻魔怔了似的覺得,他不會傷害她,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她和他認識嗎?
他會不會是——
莉齊的心停跳了一拍,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
就像意識到什麼一般,e先生突然鬆開了她的手,後退一步,冷峻英挺的臉上已無任何表情,彷彿剛剛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個輕佻的玩笑。
他看着她,用兩根手指輕碰了一下帽檐:“再會,德·夏洛萊太太。”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了。
莉齊望着他的背影,仍然很迷惑。被他耍了兩次,她現在還能保持冷靜,純粹是因爲太好奇,太迷惑了,以至於怒火完全無法越過迷惑的情緒攻進大腦。
到底是她太喜歡幽靈了,喜歡到神志不清,看誰都像他,還是這個e先生——就是幽靈?
他和幽靈有太多相似之處。他們都身材高大,肩背筆直,強壯得不像紳士,最關鍵的是,手指都長得出奇——除了他們倆,她這輩子沒見過第三個人手指修長成這樣。但儘管他們給她的感覺很相似,聲音和氣息卻各不相同。
幽靈的氣息令人心慌意亂,是神祕、強勢、野性的男性氣息,由菸草、皮革和烈馬組成。
e先生卻完完全全是一個高雅的紳士,會在身上灑香水,氣息清淡卻辛烈,是薄荷、柏樹和麝香的原始香氣。
至於聲音,莉齊可以確定,這兩個人的聲線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這樣一看,他們又不可能是同一個人,但幽靈時常在信上署名e,e先生在海報上的簽名也是e。
可假如幽靈是e先生的話,他爲什麼從不給她看長相呢?
莉齊一邊走一邊想,眉毛蹙得緊緊的。
她自以爲挺聰明,所以實在不想承認,她對這個問題束手無策。有關這兩個人的事情,簡直是一個謎團。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他們除了身形、手指長度和字母e,還有什麼相似之處。
當然,這兩個人給她的感覺很相似。可感覺這種事情,誰說得準?她有時候還覺得幽靈挺像艾德勒先生,但並不能就此把他認作父親。
琢磨半天,莉齊決定把幽靈和e先生一齊拋到腦後——這兩個人都讓她感到惱怒,她爲什麼要費腦筋去捉摸他倆的心思?
而且,答案不外乎“是”或“不是”。要是“不是”還好說,假如他們真的是同一個人,那她豈不是被玩得——團團轉?
這個結果太可怕了,她光是想想就透不過氣來,臉頰漲得緋紅,爲了自己的身體健康,還是趕緊把他們撇到一邊爲妙。
打定主意後,莉齊忽然發現自己正走在一條陌生的街上。
她對巴黎並不熟悉,只能憑感覺揣測,她應該仍在加尼葉歌劇院附近。
夜巴黎和白天完全是兩座城市,昏黃的街燈下,一些污濁的、腐爛的、骯髒的東西如同甦醒的夜行動物般,嘁嘁喳喳地逃竄開來。
街上要麼是無家可歸的乞丐,要麼是搖搖晃晃的醉漢,以及像餓貓一樣尋覓客人的街頭女郎,她們穿着花哨的裙子,撓着臉上的紅斑,鵠望每一個路過的男人,渴望逮住一隻解饞的耗子。
莉齊從來沒有見過城市的這一面。她甚至不知道夜巴黎的空氣是如此惡臭——一到晚上,人們就開始往街上倒便桶,潑髒水,到處都是還沒來得及鏟走的馬糞,牆根流滿了黏滑的洗衣水,散發出漂白劑的刺鼻氣味。
她莫名想起了埃裏克——那個馬戲團演員。他似乎就活在這樣的世界裏。不知道他如今過得怎樣,那兩百塊錢有沒有改變他的命運。
她已經逐漸瞭解這世界殘酷的一面。穿上褲子後,她原以爲自己已做好與殘酷戰鬥的準備;現在看來,想要戰鬥,僅僅是穿上褲子,是遠遠不夠的——除了落了個壞名聲,把蘭斯連帶馬車一起嚇跑,以至於她不得不走路回家以外,她好像什麼都沒有改變。
莉齊忽然很沮喪,很疲倦,很想念父親。
如果艾德勒還在她的身邊,他一定會告訴她該怎麼辦。
從小到大,她每次感到迷惘,父親都會給她指引方向。她多麼希望此時能撲進父親的懷裏,被他撫摸頭髮,讓他帶她回家。她真的走不動路了。
但路還是得自己走。父親下落不明,幽靈也不再來見她,e先生帶着她五十個金路易逃之夭夭,電車和公共馬車早已停運,就算沒有停運,也不是淑女能坐的。她只能自己穿過一條條黑魆魆的衚衕,一步步走回去。
就在這時,有馬蹄聲由遠及近,在她的身後響了起來。
莉齊以爲是行人,神情懨懨地讓開了。
馬蹄聲卻在她的身邊緩了下來。因爲附近有不少巡邏的警察和消防隊員,她並不慌張,有些疑惑地望了過去。
只聽帶銀馬刺的長靴落地聲響起,她剛回頭,還沒有看到人影,一條黑絲緞就蒙在了她的眼睛上。
烈性菸草與堅硬皮革的氣味包圍了她。
與e先生截然不同的,神祕而純粹的男性氣息。
果然,除了父親,就只有他,纔會在她最需要的時刻出現。
此時此刻,她不想去質問他,這些天去哪兒了,爲什麼不來見她,他和e先生到底是什麼關係,只想小貓似的鑽進他的懷裏,任由他將她橫抱起來,輕柔地放在馬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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