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Chapter 51
他低低地喘息着,聲音很大,聽上去簡直像某種動物瀕死的呼吸聲。
莉齊溫柔地拍着他的後背,感到了一股新鮮勁兒——這個人是如此強大,有一顆頭等聰明的頭腦,彷彿神一般無所不能,人人都害怕他,對他避之不及,卻因爲她幾句話而激動成這樣。
“啊,”她忍不住沾沾自喜地想道,“我真的這麼有魅力嗎?”
這時,他低聲開口了:“莉齊。”
“我在這裏,親愛的。”
“我想……跟你說一些事。”
“說吧,”她用手指梳了梳他的頭髮,居然全被淋漓的熱汗打溼了,“我聽着。”
“那天,”他聲音嘶啞地說道,“我原本是想……把你帶到地下宮殿藏起來。沒人愛過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去愛一個人。我就像一個可悲的窮鬼,突然撿到了一塊金子。我不知道這塊金子爲什麼掉在我的面前,也不知道某一天,會不會被其他人搶走。我能想到的,只有把她藏起來。”
莉齊沒吭聲。“原來如此!”她詫異地想,“怪不得那段時間他怪怪的。”她並沒有生出危機感,只是很懊惱,“既然想把我藏起來,爲什麼不藏得久一點兒呢?害我爲此難過了好久!”
“我愛你,非常愛你。”他做了個吞嚥的動作,激烈的情緒冷卻了一些,聲音也恢復了平時的低沉悅耳,“假如有一天,你先行離去,我會和你一起下葬,不會苟活。”
前面的話還算動聽,後面的是什麼鬼話。莉齊不高興地擰了一下他的胳臂:“別胡扯,我是不會允許你給我殉葬的!你要是敢把自己活埋,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他卻像被最後一句話取悅了似的,側過頭,吸了一口氣,聲音裏透出一絲古怪的狂喜:“最好如此。”
“什麼?”她狐疑地問道。
“我說,我愛你。”他轉過頭,金色的眼睛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她冷不丁望見了他眼中洶涌狂烈的感情,不禁感到一陣顫慄傳遍全身,“我愛你,莉齊,但我的愛是如此卑鄙,如此無恥。我不希望和其他人分享你,我希望只有我一個人看到你,佔有你。你多看一個人一眼,朝他笑一下,我都會想要殺死那個人。你可能已經意識到,我是個瘋子——是的,這些想法都是不可控制的,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不那麼想。你說,和我在一起,感覺很自由,我真是羞愧難當,因爲我從來沒有想過給你自由。”
莉齊的腦子裏劃過一道閃電。啊,她終於明白了,他之前爲什麼一直叫她轉身逃跑,在地下又爲什麼一直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望着她。原來是這樣啊。
她該害怕嗎?
莉齊蹙起眉毛,努力想要使自己產生害怕的感覺,然而一點兒都沒有。
就像他不能控制想佔有她的想法一般,她也無法對他生出懼意。
埃裏克說完那番話,就一直緊緊地盯着她的臉龐,看她會露出怎樣的神情,只見她眉頭微蹙了片刻,接着,居然對他嫣然一笑。
“唔,怎麼辦,我開始相信有上帝了!”她說,“基督徒總說,上帝會安排好一切。我從不相信這句話,可是——我們會在一起,真像是上帝的手筆,不是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蘭斯從來沒有想過禁錮我,也許在他看來,他正是因爲給了我太多自由,纔會讓我如此肆無忌憚。但是,不管他給沒給我自由,他的存在都叫我窒息。而你——就算你從來沒有想過給我自由,那又怎樣?在你的身邊,我始終感到非常放鬆,自由自在。”
說着,她見他怔怔地望着她,似乎還沒明白她的意思,有些不耐煩地嚷了起來:
“我的寶貝兒,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們是天生一對!就算你自認爲卑鄙、無恥、病態,那又怎樣?我們的想法總會陰差陽錯地撞到一起,你做的事不管出發點是什麼,總會合我的意——噢,天哪,越說我越瘮得慌,說不定真的有上帝,而我做過那麼多褻瀆他的事情——嗯,希望他老人家不會介意。”
莉齊急忙畫了個十字,暗暗祈禱,還沒背完禱告詞,就被埃裏克一把抱住了。
他從來沒有這麼用力地抱過她,也沒有這樣毫無保留地暴露過自己陰暗的欲求——他抱着她,兩隻手臂猶如沉重的枷鎖,牢牢地銬着她,簡直像要把她永遠鎖在自己的身上一般。
他抱得太用力了,她有些喘不過氣,皮膚也一定留下紫青的印痕了。
但真是怪事,她在這個粗暴的擁抱裏,仍然感到自由,感到快樂。
許久,她聽見他用一種冷靜的、帶着奇異饜足的聲音說道:
“我不信上帝,你就是我的上帝。”
·
埃裏克回來了,又跟德·夏洛萊太太攪和在一起了。
達洛加很憤怒,感覺自己受到了欺騙——埃裏克臨走前,明明答應過他,不再糾纏可憐的德·夏洛萊太太。他就知道這個魔鬼不會信守諾言!
氣憤之下,達洛加進入了地下宮殿,想去找埃裏克理論。
他研究過加尼葉歌劇院的構造,埃裏克的巢穴築在臺倉的最深處,每一層臺倉都如同一張巨大的蜘蛛網,梁木交錯,掛滿了繩索,絞車、捲筒和平衡錘到處可見,它們用來操縱大型佈景,改變視覺和讓舞臺上仙境中的人物突然消失。
他每走一步,都像是離地獄更近一步。
就像是在一個永無止境的螺旋形樓梯裏往下走……一直往下走……
一個多小時過去,達洛加總算來到了臺倉的最底層,正要想辦法渡到河對面,突然聽見了埃裏克和德·夏洛萊太太的聲音。
達洛加急忙藏在岩礁後面,偷聽他們的對話。
“最多隻能待兩天。”埃裏克的聲音。他的語調冰冷又生硬。要不是達洛加知道,只有他才能建造出湖濱寓所這樣的建築,估計會以爲他纔是被迫留在這裏的那一個。
“兩天?”莉齊怒氣衝衝地說,“你怎麼不說兩個小時,你這出爾反爾的討厭鬼——”
達洛加立刻打起精神,心想,埃裏克果然吹牛了,德·夏洛萊太太明明這麼討厭他。
不過,既然他喜歡德·夏洛萊太太,爲什麼要用這麼冷淡的語氣跟她說話呢?他難道不該小心翼翼地討好她嗎?
“你以爲這是什麼好地方?”埃裏克的聲音更冷了,“這裏又髒又潮溼,到處都是老鼠,從早到晚都不見陽光。我要是由着你待在這裏,不出一年,你的骨頭就會變得像被蛀空的木頭一樣乾脆。”
莉齊的聲音小了一些,底氣不再那麼足:“那你也不用這麼兇。”
“我若是正常說話,你估計會騎在我的頭上。”他的聲音低了幾個調子,“三天,這是我的底線。不能更久了。”
事情似乎變得撲朔迷離了起來。
達洛加怎麼聽都覺得,這番對話,似乎是莉齊想要留在地下宮殿,埃裏克卻嫌棄自己的老巢又髒又潮溼,不准她留在這裏,正在勸她少待幾天?
莉齊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她改變了策略:“你不是有一部寫了十幾年的曲子嗎?我記得我剛來那會兒,一整面牆都是用紅墨水寫的樂譜。這麼特別的曲子,拿到地上去寫多不合適呀!就在這裏寫完吧,我陪你。”
達洛加知道那部樂曲——《勝利的唐璜》,埃裏克生命的結晶。
他一直不明白埃裏克爲什麼要創作這部樂曲——唐璜簡直是他人生的反面,一面鏡子映射出的滑稽映像。
他與唐璜一樣遊歷歐洲,見多識廣,並且頭腦比唐璜更聰明敏捷,更受君王的器重。
但是,唐璜不需要智慧也能得到君王的賞識——他有一張英俊多情的臉龐,捕獲女人,就像捕獲鱒魚一樣容易。
誰都知道,唐璜是一個劣跡斑斑、卑鄙無恥的好-色之徒。
然而即使如此,女人只消被他看一眼,就會犯下不貞的罪過。
而埃裏克,儘管有一腔炙熱到病態的感情,願意爲愛人付出一切,卻因爲相貌醜陋可怖,始終沒有女人願意接近他,有的女人甚至一見到他就會昏厥過去。
“《唐璜的勝利》……”達洛加心想,“其實寫的是《埃裏克的失敗》。魔鬼從不在房間裏放鏡子,可能就是怕樂譜上‘勝利’兩個字,在鏡子上顯出‘失敗’的原形吧。”
想到這裏,達洛加忽然不忍拆穿魔鬼的美夢。
他這輩子都將與愛情無緣。
他將孤獨一生,直到完成《唐璜的勝利》,與這部血紅色的樂章一起躺進棺材裏。
《唐璜的勝利》不僅是他對自己人生的最終總結,更是他用自己崎嶇痛苦的命運孵化的一聲冷笑——他以冷漠的旁觀者角度,對埃裏克的人生髮出的一聲冷笑。
他的命運已經這樣悲慘了,就讓他做一場跟莉齊相愛的美夢吧。
反正,唐璜註定勝利,埃裏克註定失敗。
總有一天,他會從夢裏醒來。
達洛加想要離去,他的良知卻與同情心展開了激烈的鬥爭——埃裏克的命運的確悲慘,所以莉齊的命運就不是命運了嗎?她究竟做錯了什麼,要跟這個魔鬼一直糾纏下去?
達洛加攥緊拳頭,嘆了一聲,正要衝出去,打斷埃裏克的美夢,就聽見埃裏克平靜地說道:“那部曲子我已經燒了。”
“燒了?爲什麼?”
“寫得不好,就燒了。”
“可是——你不是寫了十幾年嗎?”莉齊很納悶,“就這麼燒了……你不會心疼嗎?”
埃裏克卻沒有回答這句話,而是問道:“你愛我嗎?”
達洛加剛想這簡直是在自取其辱,就聽見莉齊不假思索地答道:“我當然愛你,我的寶貝兒。”
“我也愛你。”埃裏克似乎輕笑了一下,“所以我纔會燒掉它。”
“噢,別跟我打啞謎!我還是沒明白你爲什麼要燒掉那部曲子……我還沒聽過呢。快彈給我聽聽,要是好聽,我要督促你寫完。”
“別爲難我了。我已經忘光了。”
“不嘛不嘛,我知道你記得,快彈給我聽。”
“……”
達洛加從極度震驚中回過神,站起身,悄悄地離開了。
既然魔鬼已經美夢成真,創作了十幾年的樂章說遺棄就遺棄,說明他已經與過去的自己一刀兩斷了。他又何必一直打攪對方的新生活?
與此同時,埃裏克望了一眼達洛加藏身的位置。
從達洛加進入第一層臺倉起,他就察覺到了達洛加的存在以及意圖。
不過,他並沒有用機關或派滅鼠人去嚇退達洛加。
那樣的話,達洛加永遠都不會放棄拯救莉齊的想法。
與其嚇退或勸退他,不如讓他親眼看到真相。
而讓達洛加看到真相的前提是,莉齊真的愛他。
想到莉齊不假思索地說愛他,埃裏克的眼底流露出一絲愉悅的饜足。
莉齊沒注意到他的饜足。她還在琢磨他爲什麼要燒掉那部曲子,假如她有一個愛好堅持了十幾年,她寧願去死,也不會放棄那個愛好。埃裏克卻說燒就燒,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心裏嘀咕着,一面挽住了埃裏克的手臂,想繼續央求他彈奏那首曲子,這時,她聽見他問道:“你想參觀酷刑室嗎?”
她完全是一隻小貓,發現了一件新鮮事,就會忘記上一件事——她立刻把《唐璜的勝利》拋到了腦後,興致勃勃地要去參觀他的酷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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