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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斯人独憔悴

作者:古龙
九月十三,午后。陆小凤从春华楼走出来,沿着又长又直的街道大步前行。

  太阳已升起。

  他觉得這实在是個非常美丽的城市,街道平坦宽阔,房屋整齐,就连每一家店铺的店面,装修得都远比其他的城市精致。

  他也知道這城市中最美的,既不是街道和房屋,也不是那天下驰名的风景名胜,而是這裡的人情。无论你是从哪裡来的,无论你要到哪裡去,只要你来過,你就永远也忘不了這城市。

  過了正午,就开始有风。只要一开始有风,就会吹起满天尘土,可是无论多么大的尘土,也掩不住這城市的美丽。

  陆小凤虽然走得很快,却完全沒有目的地。

  他想找的人,连一個都沒有看见,却看见很多他不想看见的人。

  他第一個看见的是欧阳情。

  欧阳情也在前门外的珠宝市裡闲逛,旁边好像還有個衣着华丽、满头珠翠的妇人陪着。

  這妇人仿佛很美,陆小凤却不敢多看一眼。看见了欧阳情他就立刻扭转头——他又想起了薛冰。

  欧阳情明明也已看见了他,却也装作沒有看见,忽然挽着那妇人的手,坐上了一辆黑漆马车。

  直到马车绝尘而去,陆小凤才转過头,痴痴地看着车轮后扬起的尘沙,心裡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本该继续想薛冰的,却也不知为了什么,竟忽然想起了老实和尚。

  对面街上,有几個人正在向他含笑招呼,几步外却有個少年以手按剑,在瞪着他。

  他认得那些人,其中有两個是川湘一带镖局裡的总镖头,有一個武当门下的弟子,還有一個好像是川中袍哥的龙头老大。但他却不认得那個正在用眼睛狠狠瞪着他的佩剑少年。

  這少年的眼睛居然很凶,一脸要過来找麻烦的神气。陆小凤却不想找麻烦,所以他只向那边几個人点了点头,就匆匆转過身,走上了东面一條街。

  忽然间,一只手从街道旁的一家古玩字画店伸出来,拍了拍他的肩。

  “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一個长着满头银丝般白发,身上却穿着件破道袍的道人,大笑着从店裡走出来,后面還跟着個面容清癯、修饰整洁的老者。竟是木道人和古松居士。

  陆小凤只好也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

  木道人大笑。這位武当长老虽已年近古稀,却還是满面红光,精神抖擞,而且游戏风尘,脱略形迹,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就是当代最负盛名的三大剑客之一。

  他拍着陆小凤的肩,大笑道:“這一战我当然不愿错過,我就算真的已老得走不动了,爬也要爬来。”

  陆小凤淡淡道:“你是不是想看看他们剑法中有什么破绽,再找他们斗一斗?”

  木道人也不生气,却叹息着道:“我已老了,既不想再找人斗剑,也不想再跟人拼酒,若有人要找我下棋,我倒愿意奉陪。”

  古松居士忽然道:“其实我們正在找你!”

  陆小凤道:“找我?找我干什么?”

  古松居士道:“我們约好了一個人下午见面,正想找你一起去!”

  陆小凤道:“你们约好的人,为什么要我去?”

  木道人抢着笑道:“因为這個人你一定也想见见的!”他笑得仿佛很神秘。

  陆小凤忍不住问:“這人是谁?”

  木道人笑得更神秘:“你既然想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跟我們一起去?”

  陆小凤当然不会不去的。他本就一向是個禁不起诱惑的人,而且比谁都好奇。

  他们约会的地方很怪,竟是在城外一個久已荒废的窑场裡,一個個积满了灰尘的窑洞,看来就像是一座座荒坟。

  陆小凤皱眉道:“城裡有那么多好去处,你们为什么偏偏要约人到這裡来见面?”

  古松居士道:“因为我們约的是個怪人!”

  木道人道:“严格来說,应该是三個怪人——一個一辈子沒做過一天正经事的无赖、两個比我還怪的老头子!”

  古松居士道:“但這两個老头子却不是等闲人,据說世上从来也沒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更沒有他们解决不了的問題。”

  木道人看着陆小凤,笑道:“现在你想必已知道我們约的是谁了?”

  陆小凤当然已知道。就在這时,已有個又瘦又矮、头大如斗的怪人,骑着匹骡子,摇摇晃晃地走過来,人還沒有到,远远就嗅到一股酒气,這人竟好像永远也沒有清醒的时候。

  陆小凤笑了。每次他看见龟孙子大老爷的时候,都忍不住要笑。

  “這次阁下居然沒有等人去赎你出来,倒真是件怪事!”

  孙老爷斜着眼睛白了他一眼,道:“你也来了,我……”

  陆小凤笑道:“你早就知道我会来的,对不对?”

  孙老爷叹了口气,喃喃道:“不该来的人全来了,该来的反而沒有来……”他抬起腿,从骡子上跳下来,两條腿好像還是软的,几乎就摔了個大跟斗。

  木道人忍不住笑道:“說老实话,你有沒有完全清醒過一天?”

  孙老爷的回答很干脆:“沒有。”

  木道人大笑道:“這人有個好处,他有时简直比老实和尚還老实。”

  孙老爷喃喃道:“醉乡路稳宜常至,他处不堪行……醉裡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我又为什么要清醒?”

  木道人大笑:“你实在是個有福气的人,比我們都有福气。”

  孙老爷道:“因为我比你们都聪明!”

  木道人道:“哦?”

  孙老爷道:“我至少不会花五十两银子,去问些根本不必问的事!”

  古松居士沒有笑,他一向不是個喜歡說笑的人,板着脸道:“大通和大智两位老先生呢?”

  孙老爷道:“我既然约你们在這裡见面,他们当然就在這裡!”

  古松居士道:“在哪裡?”

  孙老爷随手向前面一指:“就在那裡!”他指的是個窑洞。

  古松居士皱眉道:“他们在那破窑洞裡干什么?”

  孙老爷也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为什么不问他们自己去!”

  陆小凤忍住笑,道:“问這句话也得出五十两银子?”

  孙老爷道:“当然,无论问什么,都得要五十两银子,而且……”

  陆小凤道:“而且還是老规矩,只能在外面等,不能进去!”

  孙老爷叹了口气,道:“看来還是你比较聪明!”

  窑洞低矮而阴暗,即使像孙老爷這么瘦小的人,也得弯下腰才能钻得进去——一开始陆小凤甚至在担心他的头比洞大。可是他终于钻了进去,就像是個死人钻进了坟墓,显得又滑稽、又恐怖。

  過了沒多久,就听见他的声音从裡面传出来:“开始!”

  第一個问话的人是木道人,這次约会显然就是他安排的。他還沒有问的时候,陆小凤就已经猜出他要问的是什么了。

  “九月十五的那一战,你看究竟是西门吹雪能胜?還是叶孤城?”這本就是人人都想问的一個問題。若是真的能知道這問題的答案,一定有很多人情愿花比五十两银子多五十倍的代价。

  “你只花五十两,就想知道這答案,未免太便宜了些。”回答這問題的是大智,陆小凤听见過他的声音。

  “但我却還是不妨告诉你!”大智接着道,“這一战他们两個人都不会胜!”

  “为什么?”這已是第二個問題,木道人第二次抛入了五十两银子。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這句话虽古老,却并不正确。”大智接着回答,“两虎相争的结果,通常是两條老虎都要受伤,真正能得胜的,只有那些等在旁边看的猎人。”

  陆小凤静静地听着,眼睛裡已露出赞许之意。他觉得“大智”的确不愧是“大智”,只有真正具有大智大慧的人,才懂得用如此聪明的方法来回答問題。

  “西门吹雪是不是已到了京城?”木道人再问。

  “是。”

  “他的人在哪裡?”

  “在一個别人很难找到的地方,因为在九月十五之前,他不想见人。”

  這也是個很聪明巧妙的回答,却沒有人能說回答不正确。木道人叹了口气,仿佛觉得自己這二百两银子花得不太值得。

  “叶孤城是不是真的已被唐家的毒药暗器所伤?”這次问话的是古松居士。

  “是。”

  “唐家的毒药暗器,除了唐家的独门解药外,還有沒有别的法子可救?”

  “有。”回答這句话的是大通,世上所有兵刃暗器,他绝沒有一种說不出来历的。

  古松居士也叹了口气,像是在为叶孤城庆幸。但陆小凤却知道他并不是叶孤城的朋友,叶孤城的朋友并沒有几個。

  “你们为什么总是不愿见人?”木道人忽然又问。

  “因为這世上根本沒有值得我們见的人!”

  木道人苦笑,這五十两银子花得更冤,他转向陆小凤:“你有沒有什么话要问的?”

  陆小凤并沒有什么自己解释不了的問題,可是自从他在珠宝市外,看见了欧阳情后,却忽然想起了几件奇怪的事。他认为這些事大智也许能解释。

  “欧阳情真的還是個处女?”

  這是個很奇怪的問題。木道人想不通他怎么会在此时此刻,问出這么样的問題来。

  過了很久,窑洞中才传出回答:“是的。”

  “老实和尚是不是真的很老实?”

  “是的。”

  陆小凤眼中带着沉思之色,又问道:“他的俗家姓什么?究竟是什么来历?”

  “沒有人知道他的来历。”這回答简直已不能算是回答。陆小凤也不禁苦笑。

  這银子虽然花得太冤,可是他還有几件事一定要问:“你知不知道跟着杜桐轩的那個人是谁?”

  “是……”大通的回答突然被一阵奇异的吹竹声打断。幸好這声音虽尖锐,却短促,远远地一响就听不见了。

  “跟着杜桐轩的那黑衣人是谁?”陆小凤再问。窑洞中仍无回应。陆小凤等了很久,又再问了一遍。還是沒有回答。拿了别人的银子,却不肯回答别人问的话,這种事以前還从未发生過。

  陆小凤皱了皱眉,正想再问,突听“嗖”的一声,一條赤红的小蛇从窑洞中箭一般蹿了出来,在草丛中一闪,突然不见。這條蛇虽然短小,但动作却比闪电還快,蹿出去的方向,也正是刚才那阵吹竹声响起来的地方。

  陆小凤脸色突然变了,大声呼唤:“孙老爷,龟孙子大老爷!”

  還是沒有响应,窑洞裡连一点声音都沒有。陆小凤突然跳起来,用力一脚踢下去,本已颓败的砖窑,立刻被他踢破了個大洞。

  月色从破洞中照进去,恰巧照在孙老爷脸上。他的脸已完全扭曲,死鱼般凸出来的眼睛裡,充满了惊惧之色,舌头长长伸出,已变成死灰色,像是突然被人扼断了咽喉。

  他的咽喉并沒有断,喉头上却有两点血痕,血也是黑的。

  木道人失声道:“是刚才那條蛇?”

  陆小凤点点头。无论谁都看得出,孙老爷一定是被刚才那條毒蛇咬死的。无论谁只要被那种蛇咬上一口,都必死无疑。

  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窑洞裡竟赫然只有孙老爷一個人。

  木道人再次失声问道:“大通和大智呢?”

  陆小凤沉默着,過了很久,才缓缓道:“根本沒有大通和大智這两個人。”

  木道人怔住。他并不是真的不懂,但一時間却实在想不通。

  陆小凤道:“大通就是孙老爷,大智也是他。”

  木道人道:“他们三個人,本就是一個人?”

  陆小凤点点头。

  木道人道:“可是他们的声音……”

  陆小凤道:“有很多人都能改变自己的声音,有些人甚至還能同时做出十七八個人和一大群猫狗在屋子裡打架的声音来。”

  木道人沒有再问下去,江湖中的奇人怪事本就有很多,他见過的也不少。

  古松居士却皱起了眉,說道:“這孙老爷故意制造出大通和大智這么样两個人来,为的就是要骗人的银子?”

  陆小凤冷冷道:“他并沒有骗人。”

  “他沒有?”

  “他虽然拿了别人的银子,却也为别人解决過不少难题,他的见识和聪明,本不止值那么一点银子。”陆小凤脸上带着怒意,孙老爷是他的朋友,他不喜歡别人侮辱他的朋友。

  古松居士显然已看出他的怒意,立刻叹息道:“我只不過在奇怪,以他的聪明才智,自己本可出人头地,为什么要假借别人的名义?”

  陆小凤神色又变得很悲伤:“因为他是個好人,对于名和利,他都看得很轻!”

  ——也因为他的胆子太小、太怕事,所以总是在逃避。后面的话,陆小凤沒有說出来,他一向喜歡孙老爷這個人。

  “不管怎么样,他這么样做,并沒有伤害到别人,唯一伤害的只是他自己。”

  木道人也不禁长长叹息道:“這么样一個人,本不该死得太早的。”

  古松居士叹道:“他早该知道這种地方本就是毒蛇出沒之处。”

  陆小凤道:“但那條毒蛇却绝不是自己来的!”

  “为什么?”

  “因为只有受過训练的毒蛇,才会咬人的咽喉。”

  木道人动容道:“你认为那條毒蛇是别人故意放在這裡,来暗算他的?”

  陆小凤点点头,脸上又现出愤怒之色:“這條蛇显然已久经训练,只有在听见吹竹声时,才会发动攻击。”

  窑洞裡当然很暗。那條蛇又实在太小,孙老爷从阳光下走进来时,当然不会看见。

  木道人也想起了刚才那阵吹竹声:“吹竹的人,就是暗算孙老爷的人?”

  陆小凤道:“嗯。”

  木道人道:“他为什么要害死孙老爷?”

  陆小凤道:“因为他怕孙老爷說出他的秘密!”

  木道人道:“他是什么人?有什么秘密?”

  陆小凤握紧双拳,一字字道:“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有什么秘密,我迟早总要查出来的。”

  木道人又长长叹息一声,直到现在,他才完全明白,为什么只有孙老爷才能找得到大通和大智,为什么大通大智总是不愿见人了。

  但他却永远也想不到孙老爷究竟還知道多少别人不愿他說出的秘密,更想不到他怎么会知道這些秘密的。這些秘密也许已将随着他的尸身,永远埋藏在地下。陆小凤是不是真的能发掘出来呢?

  棺材店裡充满了新刨木花的气息,這种气息本来是清香的,可是在棺材店裡嗅来,就总是令人觉得特别不舒服。

  店裡有两口上好的楠木棺材,仿佛最近還新油漆過一次。

  “我要這一口。”陆小凤选了其中之一,他为朋友选的东西总是最好的。无论什么都是最好的,棺材也一样。

  “這两口棺材都已有人先订下了。”棺材店的掌柜姓陈,也许是因为在棺材店做久了,所以纵然在笑的时候,看来也有点阴沉沉的。

  陆小凤道:“棺材也有人预订?”

  陈掌柜点点头:“是一位客人订好了要在九月十五晚上用的,小的也正觉得有点奇怪,他好像已知道那天晚上有两個人非死不可!”

  九月十五!有两個人非死不可

  陆小凤脸色变了:“订棺材的人是谁?”

  陈掌柜道:“他已将两口棺材的钱全部付清,却不肯留下姓名。”

  陆小凤道:“他是個什么样的人?”

  陈掌柜道:“是個驼背的老头子。”

  陆小凤沒有再问,无论谁都可以扮成驼背的老头子。他另外选了口棺材,已准备要走。

  陈掌柜却忽然又道:“但那位客人却留下了两個名字,要我們刻在棺材上!”

  陆小凤霍然回身:“是两個什么名字?”

  陈掌柜道:“两個人的名字都很特别,一個叫叶孤城,一個叫西门吹雪!”

  木道人本来是個很乐天的人,但现在脸色也显得很沉重。

  “两個人都不会胜的……真正能得胜的,是那些在旁边等着看的猎人。”现在這些猎人中,居然有一個已替他们订好了棺材。

  木道人勉强笑了笑,道:“也许這只不過是個恶作剧。”

  陆小凤也笑笑,道:“很可能。”

  他们脸上带着笑,走在秋日還未西沉的阳光下,微风吹动他们的衣袂,街上的行人看来都是生气蓬勃,天地间充满了生机。但他们的心裡,却已有了死亡的阴影。他们当然都知道這绝不是恶作剧。

  木道人看着远方蓝天下的一朵白云,忽然道:“你已见到了叶孤城?”

  陆小凤道:“嗯。”

  木道人道:“他看来像不像已受了重伤的样子?”

  陆小凤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话,淡淡道:“他一剑就洞穿了唐天容的双肩琵琶骨。”

  受了重伤的人,当然绝不能一剑洞穿唐门高手的琵琶骨。唐天容本是唐门四大高手之一。

  木道人沉吟着,道:“但老实和尚绝不会說谎,他也的确受了伤,那么,是谁替他解的毒?”

  這句话陆小凤沒有回答,也不能回答,眼睛也在看着远方的那朵白云,忽然道:“我很早以前就想到白云城去看看,却一直沒有去過。”

  木道人道:“我去過。”

  陆小凤道:“想来那一定是個好地方,到了春秋佳日,那裡一定是风光明媚,百花怒放!”

  木道人道:“那裡的花并不多,叶孤城并不是個喜歡饮酒赏花的雅士!”

  陆小凤道:“他喜歡女人?”

  木道人笑了笑,道:“喜歡女人的人,绝对练不成他那种孤高绝世的剑法!”

  陆小凤不再說话,脸上却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每次他脸上带着這种表情时,心裡都一定是在想着件奇怪的事。

  木道人沉吟着,又道:“他既然已到了京城,当然也一定要先找個落脚的地方!”

  陆小凤道:“他不像西门吹雪,他落脚的地方一定不难找。”

  木道人道:“我想去找他!”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们是老朋友。”

  木道人道:“你呢?”

  陆小凤看了看天色,道:“晚上我有個约会,现在只怕已有人在春华楼等我。”

  木道人道:“那么我們就在這裡分手。”

  陆小凤点点头,忽然又问道:“一個既不喜歡女人,又不喜歡花的人,若是要六七個女孩子在他前面,用鲜花为他铺路,是为了什么?”

  木道人道:“這种人一定不会做這种事的!”

  陆小凤道:“假如他做了呢?”

  木道人笑道:“那么他一定是疯了。”

  陆小凤实在也想不通叶孤城为什么会做出這种事的,他只知道一件事——叶孤城绝沒有疯。

  黄昏,黄昏之前,春华楼的客人還沒有开始上座,陆小凤在楼下的散座裡,找了個位子,要了壶京城中人最爱喝的香片,在等着李燕北派人来接他。

  现在时候還早,他本该再到处去逛逛的,他有很多人要找。花满楼、西门吹雪、老实和尚……

  這些人他都要找,可是他忽然又想找個地方坐下来,静静地思索,他也有很多事要思索。

  斜阳从门外照进来,带来了一條长长的人影。人影印在地上,陆小凤抬起头,就看见了刚才手按长剑,对他怒目而视的年轻人。

  這年轻人也在瞪着他,一只细长有力的手,還是紧握在剑柄上。

  剑柄上密密地缠着一层柔丝,好让手握在上面时,更容易使力,還可以吸干掌心因紧张而沁出的汗。只有真正懂得用剑的人,才懂得用這种法子。

  陆小凤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年轻人的剑法绝不弱,但他却不认得這個人。

  只要他见過一面的人,他就永远也不会忘记,這年轻人却好像认得他,忽然走過来,竟笔直走到他面前,脸上的表情,甚至比杜桐轩走向李燕北时更可怕。难道這年轻人跟他有什么仇恨?

  陆小凤想不出,所以就笑了笑,道:“你……”

  年轻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你就是那個长着四條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道:“阁下是……”

  年轻人冷笑,道:“我知道你不认得我,但我却认得你,我想找你,已不止一天了。”

  陆小凤道:“找我?有何贵干?”

  年轻人用一种最直接的法子回答了這句话,他用的不是语言,是剑。忽然间,他的剑已出鞘,冰冷锐利的剑锋,忽然间已到了陆小凤咽喉。

  陆小凤笑了,他既沒有招架,也沒有闪避,反而笑了。

  年轻人铁青着脸,厉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的剑并沒有刺下去,但他用的确实是杀人的剑法,迅速、轻锐、灵敏。陆小凤见過這种剑法。四個月前,他在阎铁珊的珠光宝气阁,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萧少英,用的也正是這种剑法。

  這年轻人无疑也是独孤一鹤门下,“三英四秀”中的一個人。

  “我不杀你,只因为我還有话要问你。”他的剑锋又逼近了一寸。

  陆小凤反而先问道:“你是张英风?還是严人英?”

  年轻人脸色变了变,心裡也不能不承认陆小凤的目光锐利:“严人英。”

  陆小凤道:“你想问西门吹雪的下落?”

  严人英握剑的手上暴出青筋,眼睛裡却露出红丝,咬着牙道:“他杀了我师父,又拐走我师妹,本门中上下七十弟子,沒有一個不想将他活捉回山去,生祭先师的在天之灵。”

  陆小凤道:“可是你们找不到他。”

  严人英道:“所以我要问你。”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惜你又问错了人。”

  严人英怒道:“你若也不知道他的下落,還有什么人知道?”

  陆小凤道:“沒有人知道。”

  严人英盯着他,忽然道:“出去!”

  陆小凤道:“出去?”

  严人英道:“我不想在這裡杀你!”

  陆小凤道:“我也不想死在這裡,却也不想出去。”

  严人英手腕一抖,剑花错落,已刺出七剑,剑剑不离陆小凤咽喉方寸之间,陆小凤又笑了。

  他還是沒有招架,也沒有闪避,反而微笑着道:“你杀不了我的。”

  严人英手心已在淌着汗,整個人都已紧张得像是根绷紧了的弓弦。

  无论谁都看出他已紧张得无法控制自己,他手裡的剑距离陆小凤咽喉已不及三寸。

  春华楼的掌柜和伙计,也都已紧张得在发抖,陆小凤却還是不动,他每一根神经都像是钢丝铁线般。

  就在這时,街道上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大声呼喊:“死人……死了人了……”

  严人英想回头去看,又忍住,但眼珠子却忍不住转了转。就在他眼珠子這一转间,平平稳稳坐在他面前的陆小凤,竟已忽然不见了。

  這個人的行动,竟似比他的剑還快。严人英脸色又变了,翻身蹿出去,陆小凤正背负着双手,站在街心,街心上沒有别的人。

  所有的行人,全都已闪避到街道两旁的屋檐下,一匹白马正踏着碎步,从街头跑過来,马背上還驮着一個人,一個人像空麻袋般伏在马背上。

  “死人!死了人了!”這人是谁?是怎么死的?

  只看见這人的衣着,严人英脸色已惨变,箭步蹿出去,勒住了马缰。

  這人的装束打扮,竟和严人英几乎完全一样。陆小凤也已知道這人是谁了——他是怎么死的?

  严人英从马背上抱下了他冰冷的尸体,尸体上几乎完全沒有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点血迹——就像是被毒蛇咬過的那种血痕一样。

  只不過這血迹并不是毒蛇的毒牙留下来的,而是剑锋留下来的,一柄极锋利、极可怕的剑。

  陆小凤皱起了眉,道:“张英风?”

  严人英咬着牙,点点头。陆小凤叹了口气,闭上了嘴。

  严人英忽然问道:“你看出他是死在什么人剑下的?”

  陆小凤叹息着点点头,他看得出,世上也许只有一個人能使出如此锋利、如此可怕的剑,就连叶孤城都不能。他的剑杀人绝不会有如此干净利落。

  严人英凝视着他师弟咽喉上的剑痕,喃喃道:“西门吹雪……只有西门吹雪……”

  陆小凤叹道:“他想必已找到了西门吹雪,只可惜……”

  只可惜现在他已无法說出自己是在哪裡找到西门吹雪的。這句话已用不着說出来,严人英也已明白。

  “又是一條命!又是一笔血债!”他苍白的脸上已有泪痕,突然嘶声大呼。

  “西门吹雪,你既然敢杀人,为什么不敢出来见人?”呼声凄厉,就在這凄厉的呼声中,暮色已忽然降临大地。

  天地间立刻充满了一种說不出的悲凉肃杀之意,风沙又起,严人英抱着他的师弟的尸身,跃上了白马,打马狂奔而去,马是从西面来的。

  现在严人英又打马向西驰去,他显然想从這匹马上,追出西门吹雪的下落。

  陆小凤迎着北国深秋刀锋般的西北风,目送這人马远去,突听身后有個人轻轻道:“我认得這匹马!”

  陆小凤霍然回身,說话的人青衣布袜,衣着虽朴素,气派却不小,正是今天早上,跟着李燕北在凌晨散步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在下赵正我,是东城‘杆儿上的’,别人都叫我‘杆儿赵’。”

  “杆儿上的”,又叫作“团头”,也就是地面上所有乞丐的总管,在市井中的势力极大。

  陆小凤当然也知道這种人的身份,却来不及寒暄,立刻追问:“你认得那匹马?”

  杆儿赵声音更低,道:“只有皇城裡才有這么骏的白马,别的人不管有多大的身家,也不敢犯禁的。”

  白马象征尊贵,至尊至贵的只有皇家。

  陆小凤皱眉,道:“那匹马难道是从紫禁城裡出来的?”

  ——西门吹雪难道一直躲在皇城裡?所以别人才找不到?但皇城裡禁卫森严,又怎么容得下闲人躲藏?

  杆儿赵已闭上嘴,這是京城裡最犯忌的事,他怎么敢再多嘴?

  陆小凤沉思着,道:“你能不能叫你手下的弟兄们去查查,那匹马是从哪裡来的?是谁最先看见的?”

  杆儿赵迟疑着,终于点点头,道:“這倒不难,只不過,在下本是奉命来接您到十三姨公馆裡去的。”

  陆小凤道:“這件事更重要,你只要告诉我公馆在什么地方,我自己就能找到。”

  杆儿赵又迟疑了很久:“好,就這么办,我叫赶车的小宋送您到卷帘子胡同去,十三姨的公馆,就在胡同裡左面最后一家。”

  坐在车上,陆小凤的心又乱了,伤脑筋的問題已好像愈来愈多,是谁暗算了孙老爷?为的又是什么?西门吹雪的行踪,为什么要如此隐秘?

  胡同就是巷子,卷帘子胡同是條很幽静的巷子,住的都是大户人家,高墙裡寂无人声,风中带着石榴花的香气,暮色已深,夜已将临。

  這一天却還未過去,左面最后一家的门是严闭着的,李燕北的三十個公馆,家家都是门禁森严,门口绝沒有闲杂的人。陆小凤居然沒有敲门,就直接越墙而入。

  他相信李燕北绝不会怪他,他们有這個交情。院子很宽大,种着石榴,养着金鱼,暑天搭的天棚已拆了。火炉已搬出来清扫,用不着再過多久,屋子裡就得生火了。

  前面的客厅裡灯火辉煌,左面的花厅裡也燃着灯,李燕北正在花厅裡叹息

  他面前的红木桌上,摆着一叠叠厚厚的账簿,他的叹息声很沉重,心事也很重。

  但他却還是听见了陆小凤的声音,他本就是個反应极灵敏的人,陆小凤也并沒有特别小心留意自己的行动。李燕北推开了花厅的门,他已在门外。

  “你知道是我?”

  李燕北勉强作出笑脸:“除了你,還有谁敢這么样闯进来?”

  陆小凤也笑了笑,眼睛盯在那一叠叠账簿上,心裡忽然觉得很难受,在京城裡,李燕北已辛苦奋斗了二十多年,流過血,流過汗。

  能在龙蛇混杂的京城裡站住脚,并不是件容易事,可是要倒下去却很容易。

  他为什么要将自己辛苦一生得来的基业,跟别人作孤注一掷?他這么样做是不是值得?

  李燕北笑得更勉强,道:“我并不是已准备认输了,只不過,有备无患,总比临时跳墙的好,何况……”

  何况,只要西门吹雪一败,他立刻就得走,立刻就得抛下所有的一切,那也绝不是容易抛下的

  陆小凤明白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心情,忽然道:“西门吹雪已到了。”

  李燕北眼睛亮起:“你看见了他?”

  陆小凤摇摇头:“但我却知道他的剑并沒有生锈,他杀人還是和以前同样干净利落。”

  李燕北眼睛的光彩又暗淡下去,转過身,堆好账簿,缓缓道:“只不過,杀人的剑法,也并不是必胜的剑法。”

  陆小凤道:“我說過,世上本沒有必胜的剑法,却也沒有必败的。”

  李燕北沉默着,忽然大笑:“所以我們還是先去喝酒。”他转過身,拍着陆小凤的肩,道,“现在下酒的菜色必已备好,我特地替你請的陪客也来了。”

  陆小凤很意外:“還有陪客?是谁?”

  李燕北笑得仿佛又有些神秘:“当然是個你绝不会讨厌的人!”

  桌上已摆好四碟果子、四碟小菜、還有八色案酒——一碟熏鱼、一碟糟鸭、一碟水晶蹄髈、一碟小割烧鹅、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驴公、一碟羊角葱小炒的核桃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還有個刚端上来的火燎羊头。

  陆小凤眨着眼,笑道:“你想胀死我?”

  李燕北又大笑,笑声中,已有個衣着华丽,风姿绰约的少妇,腰肢款摆,走了进来。陆小凤看见她,竟似突然发怔。

  李燕北笑道:“這個人就是长着四條眉毛的陆小凤,你岂非早就想看看他了。”

  十三姨敛衽而礼,忽然笑道:“我們刚才已见過。”

  李燕北也怔住:“你们几时见過?”

  十三姨嫣然道:“刚才我陪欧阳情到前门外去买珠子,欧阳情就把他指给我看過了。”

  陆小凤苦笑,又忍不住问道:“你们請的那位陪客就是她?”

  李燕北道:“欧阳情你也认得?”

  陆小凤只有点头。

  李燕北大笑,道:“你当然应该认得,若连那样的美人都不认得,陆小凤還算什么英雄?”

  陆小凤道:“她的人呢?”

  十三姨道:“她還在厨房裡,正在替你做一样她最拿手的点心,酥油泡螺。”

  欧阳情居然会替陆小凤做点心

  陆小凤又不禁苦笑:“她是不是想毒死我?”

  十三姨道:“你认为她想毒死你?”

  陆小凤道:“我得罪過她一次,有些人是一次也不能得罪的,否则她就要恨你一辈子。”

  十三姨道:“你认为她就是這种人?”

  陆小凤并沒有否认。十三姨看着他,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女人本不该這么样看男人的,尤其在自己丈夫面前更不该,陆小凤都已觉得很不好意思,十三姨却一点也不在乎。

  李燕北忍不住道:“你在看什么?”

  十三姨道:“我在看他究竟是不是個呆子。”

  李燕北道:“他绝不是。”

  十三姨道:“他看起来的确一点也不像,却偏偏是個不折不扣的呆子!”

  李燕北道:“哦?”

  十三姨叹了口气,道:“人家本来早就要走的,知道他要来,忽然就改变了主意,人家本来从来也不肯下厨房,知道他要来,就在厨房裡忙了一整天,若是有個女人這样地对你,你懂不懂是什么意思?”

  李燕北道:“我至少懂得她绝不是在恨我。”

  十三姨叹道:“连你都懂了,他自己却偏偏一点也不懂,你說他是不是呆子?”

  李燕北笑道:“现在我也觉得有点像了。”

  陆小凤又怔住,這意思他当然也懂,可是他连做梦都沒有想到過。

  李燕北又道:“其实這也不能怪他的,女人家的心事,男人本来就猜不透的,何况他又是当局者迷。”

  十三姨冷冷道:“我也不是在怪他,我只不過替小欧阳在打抱不平而已。”

  李燕北大笑,拍着陆小凤的肩,道:“我若是你,等一会儿小欧阳出来时,我一定要好好地……”這句话還沒有說完,风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吹竹声,竟赫然跟陆小凤下午在砖窑外听见的那种吹竹声完全一样。

  陆小凤脸色变了,失声道:“去救欧阳……”四個字沒說完,他的人已穿窗而出,再一闪已远在十丈外。

  吹竹声是从西南方传来的,并不太远,从這座宅院的西墙掠出去,再穿過條窄巷,就是個看来已荒废了很久的庭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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