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北斗七星阵
十一年来,每当他在晨曦初露,沿着這同样的路线散步时,后面总有一大群人跟着。但今天却沒有,连一個人都沒有。
阳光尚未升起,木叶上凝着秋霜,今天比昨天更冷,說不定已随时都可能有雪花飘落。
北国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早的,尤其是李燕北,对他来說,冬天早已来了,已到了他心裡。
晨雾迷漫,对面也有個人沿着路边,大步走過来,李燕北還沒有看清他的脸,已看到了一双发亮的眼睛:“陆小凤?”
“是我。”陆小凤已在一株枯树下停住脚,等着他,“有人若是每天早上都能到外面来走走,一定能活得比较长的。”他在笑,笑容却并不开朗。
李燕北道:“你已在外面走了很久?”
陆小凤道:“好像已有半個时辰了!”
李燕北道:“为什么不进去?”
陆小凤又笑了笑,笑得更勉强:“我怕!”
李燕北吃惊地看着他:“你怕?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陆小凤道:“我有,而且时常都有。”
李燕北道:“你怕什么?”他不等陆小凤回答,已接下去道,“你不敢去见欧阳情?”
陆小凤默然点头。
李燕北拍了拍他的肩:“她還活着,她中的毒好像并沒有外表看来那么严重!”
陆小凤长长吐了口气,忽然问道:“今天只有你一個人?”
李燕北点点头,眼神显得更疲倦,缓缓道:“今天别人都有他们自己的事要做!”
陆小凤道:“那么你也不该出来的!”
李燕北笑了笑,笑容也并不开朗。
陆小凤道:“经過了昨天的事,你今天本该小心些。”
李燕北沉默着,和陆小凤并肩而行,走了一段路,忽然道:“這十一年来,我每天早上,都要在這地区裡走一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刮风下雨,我都沒有间断過!”
這地区是属于他的,他走在這些古老而宽阔的街道上,心裡总是充满了骄傲和满足,就正如大将在校阅自己的士卒,帝王在视巡自己的国土一样。
陆小凤了解他這种感觉:“我若是你,我很可能也会每天這么样走一趟!”
李燕北道:“你一定会的!”
陆小凤道:“只不過我今天還是会破例一次!”
李燕北道:“你绝不会。”
陆小凤道:“可是今天……”
李燕北道:“尤其是今天,更不能例外。”
陆小凤道:“为什么?”
李燕北迟疑着,目光沿着街道两旁古老精雅的店铺一家家看過去,眼睛裡仿佛充满了悲伤和留恋,過了很久,才缓缓道:“因为今天已是我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陆小凤吃惊地看着他,“为什么会是最后一次?”
李燕北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话,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有沒有看见過我的儿子?”
陆小凤摇摇头,他沒有看见過,他也不懂李燕北为什么忽然问起這件事。
“我有十九個儿子,最小的才两岁。”李燕北慢慢地接着道,“他们都是我亲生的,都是我血中的血,肉中的肉。”
陆小凤在听着,等着他說下去。
李燕北道:“我今年已五十,外表看来虽然還很强壮,其实却已是個老人。”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你并不老,有人說,男人到了五十以后,人生才真正开始。”
“可是我已输不起。”李燕北也想勉强笑一笑,却笑不出,“因为我不能看着我的孩子们挨饿受苦。”
陆小凤终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难道你已将這地盘卖给了别人?”
李燕北垂下头,黯然道:“我本来也不想這么样做的,可是他们给我的條件实在太优厚。”
陆小凤道:“什么條件?”
李燕北道:“他们不但愿意承认我跟杜桐轩的赌注,愿意为我解决這件事,而且還保证将我全家大小全都平安送到江南去。”
他总算笑了笑,笑得却很凄凉:“我知道江南是個好地方,每到了春天,莺飞草长,桃红柳绿,孩子们若能在那裡长大,以后绝不会长得像我這种老粗。”
陆小凤看着他,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的确是個老粗。”
李燕北苦笑道:“你自己沒有孩子,你也许不会懂得一個人做了父亲后的心情。”
陆小凤道:“我懂。”
李燕北道:“你既然懂,就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做這种事。”
陆小凤道:“我知道。”
李燕北道:“這一战西门吹雪若是败了,我就立刻会变得无路可走。”
陆小凤也知道,无论谁带着十九個儿子时,他能走的路就实在已不多。
李燕北道:“昨天我见過叶孤城后,就知道我已根本沒有战胜的机会。”
陆小凤道:“不是你沒有,是西门吹雪。”
李燕北道:“可是他若输了,我就会比他输得更惨。”
陆小凤道:“我明白。”
李燕北道:“那么你就不该怪我。”
“我并沒有怪你。”陆小凤道,“我只不過替你觉得可惜而已。”
“可惜,有什么可惜?”
陆小凤也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话,却反问道:“你将這地盘让给了谁?”
李燕北道:“让给了顾青枫。”
陆小凤道:“顾青枫是什么人?”
李燕北道:“是個道士。”
陆小凤愕然道:“道士?”
李燕北道:“道士也有很多种。”
陆小凤道:“他是哪一种?”
李燕北道:“是既有钱,又有势的那一种。”他又解释着道,“道教有南北两宗,南宗的宗师是龙虎山的张真人,北宗的宗师是白云观主。”
陆小凤道:“他就是白云观主?”
李燕北点点头,道:“白云观就在城外,当朝的名公巨卿,有很多都是白云观主的常客,甚至還有些已拜在他门下。”
陆小凤冷笑道:“所以他表面虽然是個道士,其实却无异是這裡的土豪恶霸?”
李燕北苦笑道:“他若不是這么样的人,又怎么会要我将地盘让给他?”
陆小凤道:“這件事是不是已无法挽回?”
李燕北道:“我已接受了他的條件,也已将我名下的产业全都過户给他。”
陆小凤道:“你的门人子弟,难道也全都由他收买了過去?”
李燕北道:“真正控制這地区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帮会。”
陆小凤道:“你已不是帮会的帮主?”
李燕北长叹道:“现在這帮会的帮主也已是他,我已将十年前从前任帮主手裡接過来的龙旗令符当着证人之面交给了他。”
陆小凤道:“证人是谁找来的?”
李燕北道:“虽然是他找来的,但却也是我一向都很尊敬的江湖前辈。”
陆小凤道:“是谁?”
李燕北道:“一位是武当的木道人,一位是黄山的古松居士,還有一位是老实和尚。”
陆小凤怔住。他吃惊地停下脚步,连脸色都似已变了:“难怪我找不到他们,原来我走了之后,他们反而来了。”
李燕北道:“我并沒有在他们面前提起你。”
陆小凤道:“既然是他们做的见证,這件事的确已沒有挽回的余地。”
李燕北道:“我本来也沒有想挽回,這本是我自己决定的。”他看着陆小凤的表情,又道,“但你却好像還有什么话要說。”
陆小凤沉默着,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的确有件事要警告你。”
李燕北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江南不但是個好地方,也是個美人窝,你到了那裡后,最好老实些。”他笑了笑,接着道,“一個月只有三十天,你若是再娶三十個老婆,不打破头才怪。”
李燕北也笑了,拍着陆小凤的肩笑道:“你放心,用不着你說,我也会将那裡的美人全都留下来给你的。”
陆小凤大笑道:“那么我一定很快就会去找你,免得你改变了主意。”
他并沒有說出叶孤城的事,他几次想說,又忍了下去。李燕北是他的朋友。朋友要走了,为什么不让他带着笑走?能够让朋友笑的时候,就绝不让朋友生气难受——這是陆小凤的原则。可是他一定要分清谁是仇敌,谁是朋友。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他忽然问。
“也许還得過了明天。”面对着這古老而亲切的城市,李燕北目光又不禁露出一种說也說不出的留恋和伤感,“我虽然已是個局外人,但却還是想知道這一战的结果。”
陆小凤慢慢地点了点头,他也了解李燕北此时的心情。
“你走的时候,我也许不会送你,可是你若再来,无论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我也一定会去接你。”他勉强笑了笑,“我一向不喜歡送行。”离别总是令人伤感的,他虽然轻生死,却重离别。
“我明白。”李燕北也勉强作出笑脸,“我這一次走,虽然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你若到了江南,我也一定会去接你。”
陆小凤沒有再說什么,陪着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又问道:“木道人他们,是不是和顾青枫一起走的?”
“是。”
“你想他们会到哪裡去?”
“白云观。”李燕北道,“白云观的素斋和酒,也一向很有名。”
白云观仿佛就在白云间,金碧辉煌,宏伟壮观,雾還沒有散尽,远远看過去,這道观的确就像是缥缈在白云间的一座天上宫阙。镶着黄铜兽环的黑漆大门已开了,却看不见人,晨风间隐约传来一阵阵诵经声,道人显然正在早课。
可是大殿裡也沒有人,几片刚落下的黄叶,在庭院中随风而舞。
陆小凤穿過院子,走過香烟缭绕的大殿,从后面的一扇窄门走出去,忽然发现一個青衣黄冠的道人,正站在梧桐树下,冷冷地看着他。梧桐沒有落叶,后院中的秋色却更浓。
陆小凤试探着问:“顾青枫真人在不在?”
道人沒有回答,一双发亮的眼睛,在白雾中看来,就像是刀锋般闪着寒光。一阵风吹過,陆小凤忽然发现他肩后黄穗飘飞,竟背着口乌鞘长剑。
“道长莫非就是顾真人?”
道人還是不开口,脸上也完全沒有表情。
陆小凤笑了笑,喃喃道:“原来這老道是個聋子,我问错人了。”
這道人并不是聋子,突然冷笑道:“你沒有问错人,却来错了地方。”
“這裡不是白云观?”
“是。”
“白云观为什么来不得?”
道人冷冷道:“别人都能来,只有你来不得。”
陆小凤忍不住问:“你知道我是谁?”
道人冷笑着,忽然闪過身,梧桐树的树皮已被削去了一片,上面赫然用朱砂写着八個字:“小凤飞来,死于树下。”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果然知道我是谁!”
道人冷冷道:“凤栖梧桐,這棵梧桐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陆小凤忽然又问道:“你见過我?”
道人道:“沒有。”
陆小凤道:“我們有旧恨?”
道人道:“沒有。”
陆小凤道:“有新仇?”
道人道:“也沒有。”
陆小凤苦笑道:“我們既然素不相识,又沒有新仇旧恨,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的命?”
道人道:“因为你是陆小凤。”
陆小凤苦笑道:“這理由好像就已够了。”
道人道:“足够了。”他的手一反,长剑已出鞘。
“好剑!”剑光如一泓秋水。道人以指弹剑,剑作龙吟。龙吟声中,四面忽然又出现了六個装束和他一样的黄冠道人。六個人,六柄剑,也都是百炼精钢铸成的青锋长剑。
剑柄的黄穗在风中飘飞,突然同时出手,赫然正是道派北宗、全真派的不传之秘,北斗七星阵。那脸如枯木的道人,显然就是发动剑阵的枢纽。
他的剑法精妙流动,虽然還不能和叶孤城、西门吹雪那种绝世无双的剑客相比,可是剑走轻灵,意在剑先,已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何况這北斗七星阵结构精密,配合无间,七柄剑竟仿佛有七十柄剑的威力,陆小凤竟似已连還击的机会都沒有。剑光如網,他就像是一條已落入網裡的大鱼,在網中飞腾跳跃,却還是逃不出網去。
剑網已愈收愈紧。
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道:“剑是好剑,剑法也是好剑法,只可惜你们這些人错了。”
沒有人问他“错在哪裡?”就算有人想问,也已来不及,就在這一瞬间,陆小凤已突然出手,只见他身子滴溜溜一转,手掌已托住了那青衣道人的右肘,轻轻一带。
接着,就是一片金铁交击之声,七柄长剑互相撞击,火星四溅,陆小凤的人已游鱼般滑了出去,已不再是條被困在網中的鱼。
也就在這一瞬间,突听一声冷笑,一道寒光长虹般飞来。這一剑的速度和威力,更远在黄冠道人之上。陆小凤身子刚脱出剑阵,剑光已到了他咽喉要害前的方寸之间。
森寒的剑气,已刺入了他的肌肤毛孔。陆小凤反而笑了,突然伸出两根手指一夹
对方還沒有听见他的笑声,剑锋已被他夹住,他的出手竟远比声音更快。
剑气已消失,陆小凤用两根手指夹住剑锋,微笑着,看着面前的人——一個锦衣华服,白面微须的中年人,這個人也正在吃惊地看着他。
沒有人相信世上竟真有這么快的出手,這個人显然也不信。他自信剑法之高,已不在叶孤城、西门吹雪這些人之下,自信刚才那出手一击,绝不会落空,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已想错了。
就在這时,梧桐树后的屋檐下,忽然传出了一個人的大笑声,道:“我早就說過,叶孤城的‘天外飞仙’,陆小凤的‘灵犀一指’,都是绝世无双的武功,你们如今总该相信了吧?”
另一個人在叹息:“我們总算开了眼界,佩服佩服!”
锦衣华服的中年人忽然也叹了口气,道:“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
捋须大笑的是木道人,微笑叹息着的,想必就是白云观主顾青枫。有些人脸上好像永远都带着微笑,顾青枫就是這种人,他本来就是個仪容修洁,风采翩翩的人,微笑使得他看来更温文而亲切。
他微笑着走過来,挥袖拂去了梧桐上的朱砂,道:“陆公子现在想必已看出,這只不過是……”
陆小凤替他說了下去:“只不過是個玩笑。”
顾青枫显得很惊奇:“你知道?”
陆小凤点点头:“因为有很多人都跟我开過這种玩笑。”
顾青枫目中露出歉意:“這玩笑当然并不太好。”
“不太好,也不太坏。”陆小凤道,“至少每次有人跟我开這种玩笑时,我都会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为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我的运气若不好,這玩笑就不是玩笑了。”
他轻轻放下了手裡夹着的剑锋,好像生怕剑锋会割破他的手指一样:“一個人的咽喉若是被刺了個大洞,至少他自己绝不会认为那是玩笑。”
那锦衣华服的中年人也笑了,笑容中也带着歉意:“我本来并不想开這种玩笑的,可是他们都向我保证,世上绝沒有任何人能一剑刺穿陆小凤的咽喉,所以我就……”
陆小凤又打断了他的话,替他說了下去:“你就忍不住想试试?”
锦衣华服的中年人笑道:“他们也向我保证過,你绝不会生气的。”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我就算想生气,也不敢在大内的护卫高手面前生气的。”
這人显得很惊讶:“你认得我?”
陆小凤微笑道:“除了‘富贵神剑’殷羡殷三爷,還有谁能使得出那一招‘玉女穿梭’?”
木道人又大笑:“我是不是也早就說過,這個人非但手上有两下子,眼力一向也不错。”
江湖中人都知道,皇宫大内中,有四大高手,可是真正见過這四個人的并不多。
“你眼力果然不错。”殷羡大笑着,拍着陆小凤的肩,“我已有十余年未曾走過江湖,想不到你居然還是认出了我。”
陆小凤笑道:“能使出‘玉女穿梭’這一招的人并不少,可是能将這一招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天下却只有一個。”
他对這個人的印象并不错。
在他想象中,大内高手们一定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這個人至少很和气,笑得也很令人愉快。所以陆小凤也希望能让他觉得愉快些。
殷羡眼睛裡果然已发出了光,忽然紧紧握住了陆小凤的手,道:“你說的是真话?”
陆小凤道:“我从不說谎。”
殷羡道:“那么你一定還要告诉我,我這招‘玉女穿梭’比起叶孤城的‘天外飞仙’怎么样?”
陆小凤叹了口气,真话并不是能令人愉快的:“你一定要我說?”
殷羡道:“我知道你也接過他一招‘天外飞仙’,所以,世上只有你一個人够资格评论我們的高下。”
陆小凤沉吟着,道:“我接他那一招时,背后是墙,我完全沒有后顾之忧,我接你這招时,背后却還有七柄剑。”
殷羡眼睛裡的光又暗淡了下去,道:“所以我比不上他。”
陆小凤道:“你的确比不上他!”
殷羡也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已见识了你的‘灵犀一指’,可是他的‘天外飞仙’……”
顾青枫忽然笑了笑,道:“他的‘天外飞仙’,你也很快就会看到的。”
殷羡道:“我一定能看得到?”
顾青枫道:“一定。”
殷羡眼睛裡又在闪着光,明天就是月圆之夕
顾青枫道:“紫金之巅就是紫禁之巅!”他微笑着,又道,“所以就算别人看不到,你也一定能看得到。”
殷羡握紧了手裡的剑,喃喃地道:“紫禁之巅,他们居然敢选這么样一個地方……他们好大的胆子!”
顾青枫道:“若沒有惊人的功夫,又怎么会有惊人的胆子?”
殷羡沉默着,忽然道:“你本不该将這件事告诉我的。”
顾青枫道:“为什么?”
殷羡道:“莫忘记我是大内的侍卫,我怎么能让他们擅闯禁地?”
顾青枫道:“你可以破例一次。”
殷羡道:“为什么要破例?”
顾青枫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想见识他那着绝世无双的‘天外飞仙’!”
殷羡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你知道的事太多了。”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的确太多了。”
顾青枫道:“你想不到我会知道這件事?”
陆小凤道:“這本来是個秘密。”
顾青枫微笑道:“现在這已不是秘密,在京城裡,根本就沒有秘密。”
陆小凤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顾青枫道:“你是李燕北的朋友,若不是你,他只怕早已死在杜桐轩手裡!”
木道人忽然道:“我們本是去找你的,想不到却做了他们的见证。”
陆小凤道:“老实和尚呢?”
木道人道:“他是被我拖去的,我知道你本就在找他。”
顾青枫道:“只可惜我還是去晚了,沒有尝到十三姨亲手为你做的火燎羊头!”
陆小凤道:“出家人也吃羊头?”
顾青枫笑了笑,道:“不吃羊头的出家人,又怎么肯花一百九十五万两,买下李燕北的赌注?”
陆小凤盯着他,道:“你是不是已有把握知道不会输?”
顾青枫淡淡道:“若是有输无赢的赌注,你肯不肯买?”
陆小凤道:“不肯。”
顾青枫道:“你若已买了下来,是不是多少总有些把握?”
陆小凤又笑了,道:“看来你也跟我一样,也不会說谎。”
顾青枫道:“出家人怎么能說谎?”
陆小凤道:“只可惜若有人要你說实话,好像也不太容易。”
顾青枫笑道:“出家人打惯了机锋,本就是虚虚实实,不虚不实,真真假假,不真不假的。”
殷羡忽又拍了拍陆小凤的肩,笑道:“其实你也该学学他,偶尔也该打打机锋,甚至不妨說两句谎话。”
陆小凤叹道:“只可惜我一說谎就会抽筋,還会放屁。”
殷羡吃惊地看着他,道:“真的?”
陆小凤道:“假的!”
禅房裡居然還坐着一屋子人,一個個全都毕恭毕敬地坐在那裡,就像是一群坐在学堂裡等放学的规矩孩子,他们当然不是孩子,也并不规矩。
陆小凤见過他们,每一個都见過——這些人本来每天早上都要跟着李燕北后面走半個时辰的,自从“金刀”冯昆被抛入冰河裡之后,就从来也沒有人敢缺席過一次,可是从今天起,他们已不必再走了。
——今天只有你一個人?
——今天别人都有他们自己的事。
原来這就是他们自己的事。
陆小凤看着他们,忽然笑了笑,道:“坐着虽然比走路舒服,可是肚子很快就会坐得凸出来的,肚子太大,也未必是福气。”
每個人都垂下了头,一個人的头垂得最低。“杆儿赵”赵正我。
看见了他,陆小凤立刻又想起了那匹白马,马背上驮着的死人,和那個年少气盛的严人英。
“人是怎么死的?马是哪裡来的?”陆小凤想问,却不能问,现在的时候不对,地方也不对。
若是换了别人,只有装着看不见,但陆小凤不是别人。
顾青枫正在布酒,陆小凤忽然冲過去,一把揪住了杆儿赵的衣襟,厉声道:“就是你,我今天总算找到了你,你還想往哪裡逃?”
大家的脸色全变了,谁也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脸色变得最厉害的,当然還是杆儿赵,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顾青枫想過来劝,木道人也想過来劝,陆小凤却铁青着脸,冷冷道:“我今天要跟這個人算一笔旧账,非算不可的旧债,等我算完了,再来陪各位喝酒,若有谁想拦我……”他沒有說下去,也不必說下去,沒有人愿为杆儿赵得罪陆小凤。
他居然就当着這么多人面前,把杆儿赵拉了出门,拉出了白云观,拉进一個树林裡。
太阳已升起,升得很高,今天又是好天气。树林裡仍然是阴森森的,阳光从林叶间漏下来,正照在杆儿赵脸上。
他的脸已吓得发白,嗫嚅着道:“究竟是什么事?我跟陆大侠又有什么旧账?”
“沒有事。”陆小凤忽然放开了手,微笑道,“也沒有旧账,什么都沒有。”
杆儿赵怔住,但脸上总算已有了血色:“难道這也只不過是玩笑?”
陆小凤道:“這玩笑并不好,简直比刚才跟他们的玩笑更糟。”
杆儿赵松了口气,赔笑道:“玩笑虽不好,总比不是玩笑好。”
陆小凤忽然又沉下脸,冷冷道:“只不過玩笑有时也会变得不是玩笑的。”
杆儿赵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道:“我若已替陆大侠把消息打听出来,它還会不会变?”
陆小凤笑了:“不会,绝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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