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十三個人
七個名动天下,誉满江湖的人。
古松居士、木道人、苦瓜和尚、唐二先生、潇湘剑客、司空摘星、花满楼。
這七個人的身份都很奇特,来历更不同,其中有僧道,有隐士,有独行侠盗,有大内高手,有浪迹天涯的名门弟子,也有游戏风尘的武林前辈。
他们相聚在這裡,只因为他们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都是陆小凤的朋友。
现在他们還有一点相同之处——七個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心情都很沉重。
尤其是木道人。
每個人都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他们都是他找来的,這并不是件容易事,他当然有极重要的理由。
桌上有酒,却沒有人举杯,有菜,也沒有人动過。
有风吹過,满楼花香,在這风光明媚的季节裡,本该是人们心情最欢畅的时候。
他们本都是最洒脱豪放的人,为什么偏偏会有這许多心事?
花满楼是瞎子,瞎子本不该燃灯的,但点着桌上那盏六角铜灯的人,却偏偏就是他。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样子的,不该发生的,却偏偏发生了。
木道人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每個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只要知错能改,就是好的。”他虽然尽力在控制自己,声音還是显得很激动,“但有些事却是万万错不得的,你只要做错了一次,就只有一條路可走!”
“死路?”司空摘星问。
木道人点点头,拿起了桌上的古铜镇纸,十二张卡上,有十二個人的名字。
十二個了不起的名字
“他们本都不该死的,无论谁要杀他们,都很不容易,只可惜他们都犯了個致命的错误。”
他从這叠纸卡中抽出了四张:“尤其是這四個人,他们的名字,你们想必也听說過。”
四张纸卡,四個名字。
高涛:凤尾帮内三堂香主。
罪名:通敌叛国。
捕杀者:西门吹雪。
结果:逃亡十三日,死于沼泽中。
顾云飞:巴山剑客衣钵传人。
罪名:杀友人子,淫友人妻。
捕杀者:西门吹雪。
结果:逃亡十五日,死于闹市中。
柳青青:淮南大侠女,点苍剑客谢坚妻。
罪名:通奸,杀夫。
捕杀者:西门吹雪。
结果:逃亡十九日,死于荒漠中。
“独臂神龙”海奇阔。
罪名:残杀无辜。
捕杀者:西门吹雪。
结果:逃亡十九日,海上覆舟死。
這四個人的名字,大家当然全都听說過,但大家最熟悉的,却還是西门吹雪。
只要是练過武的人,有谁不知道西门吹雪?又有谁敢說他的剑法不是天下第一?
潇湘剑客忽然道:“我见過西门吹雪。”
经過了紫禁之巅那一战之后,连這位大内第一高手,都不能不承认他的剑法实在无人能及:“但我却看不出他是個好管闲事的人。”
花满楼道:“他管的并不是闲事。”
司空摘星立刻接道:“他自己虽然很少交朋友,却最恨出卖朋友的人。”
潇湘剑客闭上了嘴,唐二先生却开了口。
蜀中唐门的毒药暗器名震天下,唐二先生的不喜歡說话也同样很有名,现在却忽然问道:“你认为他们犯的致命错误是出卖朋友?”
司空摘星道:“难道不是?”
唐二先生摇摇头,沒有再說一個字,因为他知道他的意思一定已有人明白。
果然有人明白:“他们犯的罪虽不同,致命的错误却是相同的。”
“哪一点相同?”
“西门吹雪!”木道人缓缓道,“西门吹雪若要杀人时,沒有人能逃得了的。”
就算逃,也逃不過十九天。
“這十二個人都是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木道人的表情更沉重,“现在又有個人犯了和他们同样致命的错误,而且错得更严重。”
“哦?”
“他不但出卖了朋友,而且出卖的就是西门吹雪。”
“這個人是谁?”
“陆小凤!”
一阵沉默,沉默得令人窒息。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潇湘剑客:“我知道陆小凤不但是西门吹雪的朋友,還是他的恩人。”
木道人道:“只可惜恩已报過了,仇却還沒报!”
潇湘剑客道:“什么仇?”
木道人道:“夺妻。”
潇湘剑客耸然动容,道:“有证据?”
木道人道:“有。”
潇湘剑客道:“什么证据?”
木道人道:“他亲眼看见他们在床上的。”
潇湘剑客忽然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司空摘星喝得比他更快。
唯一還保持镇静的是花满楼,酒杯是满的,他却只浅浅啜了一口:“陆小凤绝不是這种人,這件事其中一定還别有内情。”
司空摘星立刻同意他的话,道:“也许他喝醉了,也许他中了迷药,也许他们在床上根本就沒有做什么事。”
這些理由都不太好,连他自己都不太满意,所以他又喝了一杯。
下结论的人通常都是最少开口的人。
“我不认得陆小凤,可是我知道他对唐家有恩。”唐二先生下了结论,“不管這件事是否别有内情,我們都要找他们当面问清楚。”
木道人却在摇头。
司空摘星道:“你不想去找?”
木道人道:“不是不想找,是找不到。”
這件事一发生,陆小凤就已逃亡,谁也不知道他逃到哪裡去了。
木道人展开那十二张纸卡,道:“所以我請你们来看這些……”
司空摘星打断了他的话,道:“陆小凤既不是高涛,也不是独臂神龙,這些混账王八蛋的事,跟我們有什么关系?”
木道人道:“有一点关系。”
司空摘星道:“哪一点?”
木道人道:“他们逃亡的路线。”
要想找陆小凤,就一定要先判断出他是从哪條路上逃的。
木道人又道:“這些人不但武功很高,而且都是经验丰富、狡猾机警的老江湖,他们准备逃亡的时候,一定都经過很周密的计划,他们選擇的路线,一定都相当不错。”
司空摘星冷冷道:“只可惜他们還是逃不了。”
木道人道:“虽然逃不了,却還是可以作为我們的参考。”
這十二個人選擇的逃亡路线,大致可以分为四條——
买舟入海。
出关入沙漠。
混迹于闹市。
流窜于穷山恶水中。
木道人道:“你们都是陆小凤的老朋友,都很了解他的脾气,你们想他会選擇哪條路?”
沒有人能回答。
谁也不敢认为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
花满楼缓缓道:“我只能确定一点。”
木道人道:“你說。”
花满楼道:“他绝不会到海上去,也不会入沙漠。”
沒有人问他怎么确定這一点的,因为每個人都知道他有种奇异的本能和触觉。
司空摘星喝干了第八杯酒,道:“我也能确定一点。”
大家都在听着。
司空摘星道:“陆小凤绝不会死。”
他的判断有人怀疑了:“为什么?”
司空摘星道:“我知道陆小凤的武功,也见過西门吹雪的剑法。”
他当然也不能否认西门吹雪的剑法之快速准确:“可是自从他娶妻生子后,他的剑法就变得软弱了,因为他的心已软弱。”
因为他已不再是剑之神,已渐渐有了人性。
木道人道:“我本来也认为如此的,现在才知道我們都错了。”
司空摘星道:“我們沒有错!”
木道人摇摇头,道:“在紫禁之巅那一次决战前,他的剑确实已渐软弱,因为他对妻子的爱,已超越了他对剑的狂热。”
潇湘剑客显然已了解這句话中的深意:“可是他战胜了白云城主后,就不同了。”
无论谁击败了白云城主這种绝世高手后,都难免会觉得意气风发,想更上层楼。
紫禁之巅那一战,无疑又激发了他对剑的狂热,又超越了他对妻子的爱。
——也许就因为他冷落了妻子,引起了陆小凤的同情,才会发生這件事。
每個人心裡都想到了這一点,却沒有人愿意說出口。
木道人道:“前些时候我见過陆小凤,他自己告诉我,西门吹雪的剑法,已达到‘无剑’的境界。”
什么叫“无剑”的境界?
——他的掌中虽无剑,可是他的剑仍在,到处都在。
——他的人已与剑融为一体,他的人就是剑,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
——這种境界几乎已到达剑术中的巅峰,几乎已沒有人能超越。
木道人叹息着,又道:“我见到陆小凤时,他已醉了,他還告诉我,假如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杀他,這個人就是西门吹雪!”
又是一阵沉默,大家心裡都有了结论——
只要西门吹雪追上陆小凤,陆小凤就必将死在他的剑下。
现在的問題是——
陆小凤究竟逃到哪裡去了?能逃多久?
既然他不会到海上去,也不会入沙漠,那么他不是浪迹在闹市中,就是流窜在穷山恶水间。
這范围虽已缩小,可是又有谁知道世上的闹市有多少?山水有多少?
唐二先生忽然站起来。
司空摘星引杯在手,大声问:“你想走?”
唐二先生冷冷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司空摘星道:“這件事难道你已不想管?”
唐二先生道:“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
古松居士忽然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的确管不了。”
苦瓜大师立刻点头,道:“的确的确的确……”
他說到第三次“的确”时,他们三個人就都已走了出去。
潇湘剑客走得也并不比他们慢。
司空摘星看了看杯中的酒,忽然重重地放下酒杯,大声道:“我也不是来喝酒的,哪個龟孙王八蛋才是来喝酒的。”他居然也大步走了出去。
屋子裡忽然只剩下两個人,還能保持镇静的却只有花满楼一個。
“啵”的一声响,木道人手裡的酒杯已粉碎。
花满楼却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他们到哪裡去了?”
木道人冷冷道:“鬼知道。”
花满楼道:“我知道。”他還在微笑,“我不是鬼,但是我知道。”
木道人忍不住问:“你說他们到哪裡去了?”
花满楼道:“现在我們若赶到西门山庄去,就一定可以找到他们,连一個都不会少。”
木道人不懂。
花满楼又道:“他们到那裡去,只因为他们都想知道一件事——”
——假如我是陆小凤,要从這裡开始逃亡,我会走哪條路?
花满楼道:“等他们想通了时,他们就一定会朝那條路上追下去。”
木道人道:“他们为什么不說?”
花满楼道:“因为他们生怕自己判断错误,影响了别人。”
木道人道:“你有把握确定?”
花满楼点点头,微笑道:“我有把握,因为我知道他们都是陆小凤的朋友。”
他的脸上在发光,他的微笑也在发着光,他热爱生命,对人性中善良的一面,他永远都充满了信心。
木道人终于长长叹息,道:“一個人能有陆小凤這么多朋友,实在真不错,只可惜他自己這一次却错了。”
他拍拍花满楼的肩,道:“我們走,假如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找到陆小凤,那個人一定就是你。”
花满楼道:“不是我。”
木道人道:“不是你是谁?”
花满楼道:“是他自己。”
一個人若已迷失了自己,那么除了他自己外,還有谁能找得到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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