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最後一件神物是由常宗師帶回崑崙山收藏的吧?”天僧問道。
魏枯雪點頭,神色肅然:“然而光明海劍是殺千百人的兇器,魏某平生也並未見過幾次,更沒有這個膽子帶來此地。”
蘇秋炎不言,走到魏枯雪面前,忽地跪拜。
魏枯雪眉峯一挑,離座避開了蘇秋炎:“掌教何以如此?”
蘇秋炎不答,起身擊掌三次。
腳步聲遠遠傳來,那是四個精壯的年輕道士扛着一具棺木。魏枯雪看到棺木,不禁愣了一下。
蘇秋炎上前撫摸棺木:“爲了後輩人打攪祖師的清淨,總是忤逆。”
他猛地掀開棺板。裏面的東西暴露出來,魏枯雪一驚之下,竟然拔劍。他這次拔劍毫無猶豫,劍鋒寒氣飛射,直刺蘇秋炎。蘇秋炎並不驚慌,單手逼出一片火光頂住了魏枯雪,另一隻手的掌緣忽然涌出火影,他的手如同燃燒的利刃,對着棺材裏的物件切下。
重陽宮的先意劍被他用手掌施展,更勝於利刃。躺在棺材裏的竟然是一句以紫綾包裹的屍骸,從頭到腳無處不寫滿咒符。此時天氣尚沒有轉寒,而那具屍骸外卻結着厚厚的寒冰。
魏枯雪被阻擋的一瞬,蘇秋炎已經剖開了那具屍體。單手從中抓出了一件東西,也帶着冰棱的長條,在冰下閃爍着鐵光。
魏枯雪一怔,收回了劍,向着屍體跪倒。
蘇秋炎也跪下叩首:“晚輩無禮,傷害常先師的法體,罪無可恕,寄此一命,將以有爲。”
天僧大驚,他已經明白,那具屍體竟然是七百年前崑崙劍聖常笑風的遺骸。
魏枯雪面無表情,橫劍踏上一步:“蘇掌教,你要逼我決戰於此麼?”
蘇秋炎長拜:“不敢。”
“那你做這一切是爲了什麼?”魏枯雪厲聲大喝,“在這一切背後,重陽道宗還有多少事不可告人?你爲了神魔之器,不惜盜屍求劍。你不能解釋清楚,我們二人便有一人不能踏出此門。”
蘇秋炎再次長拜,捧着古老的劍跪在魏枯雪面前。他全無防禦,魏枯雪一劍若果真劈下,即使他的護身火勁強橫,也難免重傷。
魏枯雪橫劍不動。
“這件事,我和魏宗主都知道,祭酒大人和天僧大師或許還不完全明白。”蘇秋炎緩緩說道,“神魔之器,奪人心魄,絕非凡人可以鎮壓。我教以紫薇天心陣鎮壓清淨光鎧,足足用了六十年。空幻子祖師和光明皇帝一戰之後,身體縮如幼童,卻依舊強撐着活了六十年,以不可思議的絕大勇氣修建了紫薇天心陣。陣勢既成,他便撒手塵寰。”
“那麼魏宗主,光明海劍是如何鎮住的?”他轉向魏枯雪。
魏枯雪沉默良久,終於長嘆一聲:“常先師沒有空幻子祖師的福氣,大戰光明皇帝后他只活了一年。當時他尚能動彈,但是看不見聽不見,五感皆失。他的所有感覺都像是被封在了身體裏,就像魂魄被封在軀殼中。他知道自己將死,卻沒有辦法鎮住光明海劍的邪力,於是只能以身體爲祭器,他手書令弟子將劍從他自己的頸部生生插下,以身封劍,再把他的屍體以紫綾包裹,沉入寒潭。他以劍心魂魄鎮壓光明海劍,這件事是我崑崙山絕大的祕密,卻終於也不免暴露於世。”
不花剌驚悚,轉而有敬仰之色,來到棺木前跪拜。天僧也合十,低低地念誦。
“我知道這件事已經冒犯了崑崙劍宗,百死難贖。可我向宗主乞命,也不是沒有原因。”蘇秋炎再次向魏枯雪跪拜,而後扭頭,“請你們的玄重師兄。”
又是四個道士擡着一具小輦從斷牆後而來,走近了,看見小輦上是一個銀灰色頭髮道裝的道裝色目人。他癱軟在那裏,只能以眼神示意。
蘇秋炎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是我最心愛的弟子之一,薛玄重。我請他去取光明海劍,他臨行告訴我必將不辱使命。他確實帶着常先師的屍骸歸來,可是因爲他自己下寒潭取劍,爲光焰所傷,從此全身癱瘓,終生只能坐在這具輦上。”
他回到魏枯雪面前:“魏宗主,願意爲了天下人犧牲的,並非只是空幻子祖師和常先師。這一戰,我們同樣可能死無葬身之地。然而我希望這一戰,讓一切都結束,不要再有一個七百年,再有太白經天,飛星犯紫薇。”
“可是掌教匯聚了所有三件神器,到底爲了什麼?”魏枯雪聲色俱厲。
“魏宗主你應該已經猜出來了。”蘇秋炎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三件神器,均非打造而成。它們生於光明,也只能毀於光明。惟一可以毀掉它們的地方,便是明尊教的聖地。”
“毀掉?”不花剌大驚,他也沒有料到蘇秋炎的計劃竟是這樣。
“是!我要毀掉這三件神器!有它們在,普天之下,終無寧日!”蘇秋炎斷喝。
寂靜,殿堂上的溫度像是瞬間降低到了極點,無人出聲。
良久,魏枯雪長嘆一聲:“掌教誅魔之心如此熾烈,與魔道何異?”
蘇秋炎冷笑:“魏宗主,光明皇帝真的是魔麼?我們哪裏是誅魔,我們是殺神!可笑世人愚昧,拜佛求神,想以一些小恩惠換得大回報。可是神是什麼?神高高在上,怎會體諒人的死活?”
魏枯雪沉默,而後搖頭:“掌教,你的殺氣太盛了。修道之人,連神也不放在眼裏麼?”
“蘇某眼裏,無神也無魔,只有人而已。魏宗主,我們不是要救天下人麼?所以我們如何有退路?”蘇秋炎昂然而立,聲如磨鐵,“神來殺神,魔來殺魔!”
月色下,他鬚髮皆動,面無表情卻又如同獅子般憤怒。
此時無人已可以折蘇秋炎的鋒芒,他已經將這鋒芒藏了十九年。
“掌教,你終要把天下的人頭都押在你的賭桌上啊!”魏枯雪叩劍輕嘆,在常笑風的屍骸前一個長拜,緩緩走出野觀。
不花剌擡眼看着他漸行漸遠,忽然覺得那高大的背影竟有一份孤獨。
第十五章
風紅
十月十七,又是楓紅的時節。
山頭的紅楓已經過了霜,紅得通透而蒼老。天高無日,秋寒已經很重了,一陣蕭瑟的秋風捲上山頭,紅楓落了滿地。
紅衣如火,燃燒在錢塘江畔的山頭。眺望着遠處的杭州城,紅衣女子輕輕理了理耳邊的髮絲,一頭長髮在寒風中散亂,一雙眼睛卻沉靜得如古井深潭。令人驚異的是,她的長髮不是純黑,卻是極深的青黛色,如果對着光看去,那雙眼睛竟也泛着幽深的綠光。
“我回來了……”她輕聲說,不知道說給誰聽。那細微的聲音立刻就被寒風吞噬了。
一羣人圍聚在錢塘江畔的觀潮臺附近,望眼欲穿地看向海口。終於,一道隱約的白線出現在遠方,如同萬馬奔騰,滔天狂瀾瘋狂地捲動着推了上來。一剎那,天地間一切聲音都被水聲壓過,那力達千鈞的狂浪裏似乎有無數的水獸咆哮着。原本平靜的江面忽起數丈高的水牆,勢不可擋地衝擊着兩岸,揚起漫天的水霧,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刺進人肌膚裏。觀者無不爲這浩蕩的場面所震撼,甚者更是全身顫抖,嘴邊的叫好聲再也喊不出來,只能在造化的雄偉力量面前目瞪口呆。
一個觀潮的少年回頭擦了擦臉上的水,忽然看見紅衣的女子正默默地從觀潮臺後面走過。任憑那大潮如何壯觀,潮聲如何駭人,她根本就無動於衷。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與她沒有關係,她只是走她自己的路。
少年的目光落在紅衣女子的身上竟再也沒有挪開。杭州城盛極一時,有很多美麗的女子。少年也是個浪子,也曾見過纖夢樓上掃眉才子顧寧卿不染塵埃的笑容,也曾見過豔玉小築裏一代豔姬柳雯娘舉手投足間的無邊風情。可是這個紅衣的女子卻讓他有一種發自心底的震顫。
她一路行來,萬物失色。
貼身的紅裙裹着她的身軀,一根二指寬的金帶旋繞在纖細的腰上束緊。少年怦然心動,只覺得一生中似乎從沒有見過這樣的華豔。他的目光追逐着女子,從她圓潤的肩頭一直落到豐隆的胸脯,順着她的腰肢滑過裙裾,最後落到那雙已經滿是塵土的白鞋上。他看得忘形,目光裏卻沒有登徒子好色的猥褻,只有讚歎甚至惶恐。
可是他不經意就會避開紅衣女子的臉。令人難以相信這樣無雙的尤物會有這樣一張冷漠的面孔,一看到她的臉,少年就覺得她很遙遠很遙遠,遙遠得虛幻起來,也寂寞起來。
“看夠了麼?”紅衣女子忽然停下步子淡淡地問道。
少年急忙轉過腦袋,根本就不敢回答。
“要是看夠了,就離觀潮臺遠一點,真正的大潮馬上就要來了,你肯定會被潮水吞沒。”
“姑娘嚇唬我了,”少年一看紅衣女子沒有發怒的樣子,心裏一高興,馬上又變回了油腔滑調的樣子,衝那女子喊道,“姑娘關心在下,在下自然高興,可是在下在杭州住了十年,卻從來不知道潮水可以上到觀潮臺來。而且現在水勢已經低落,姑娘過來和在下一起看看可好?”
“每年在觀潮臺上都有淹死的人,官府不說,是怕報給上司不好聽。街上誰都知道,只有你這樣的紈絝公子纔會如此無知。”紅衣女子輕聲說道,可是狂浪居然沒有壓住她的聲音。
“姑娘你可真會嚇人啊!”那少年看女子說得認真,顧做灑脫地大笑起來。
“不知死活,你回頭看看。”
少年雖然不信,可此時卻不由自主地回頭。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