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敢問施主名號?”
女子猶豫了很久,搖頭道:“我說不得,說了對寺裏不好。”
“那就恕老衲無能爲力,”老僧合十垂首。
女子眼簾低垂,雙目中清光如水。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和尚挑着水走過臺階,嘴裏似乎低聲哼着曲子,看也不看兩人,搖搖晃晃地進了寺門。女子低頭不語,直到和尚背影即將消失的時候,她忽然擡頭喚道:“木大師!”
那和尚也不回答,還是哼着曲子向前走去,臺階上的老僧搖頭道:“女施主恐怕喊錯人了。”
“不會錯的,”女子輕輕的說,聲音清晰地送出很遠,“你是木大師,我記得那首曲子。”
挑水的和尚停下了腳步,臺階上老僧愕然。他當然知道剛纔過去的挑水和尚確實是木和尚。當年的方丈曾說木和尚智慧全寺第一,必成一代高僧,着實驚動了杭州城的善男信女。可是木和尚性子古怪,不喜歡和寺裏的善信往來,更不喜歡做法事。除了打水掃地,他成天就是邋邋遢遢地在杭州城裏逛,素有瘋和尚的稱號,老來更是如此。人們也漸漸對他沒了興趣,現在來寺裏的施主沒有一個將他看作高僧,只把他當作一個瘋瘋癲癲的和尚,也沒有人叫他“木大師”,至於指明叫他做法事的,更是絕無僅有。
“我不是木大師,我只是木和尚,木和尚認識的人不多,恐怕沒有見過施主,”木和尚也不回頭,隨口答道。
“見過沒見過都不要緊,只求木和尚幫我做一個法事。”
“人死萬事空,法事?不做也罷。”木和尚道。
“不過是求我自己心安。”
“你可有心?拿來與我瞧瞧?”
“以前……有過。”
木和尚聞言回首,放下了肩上的擔子,仔細打量了那女子幾眼道:“何苦說得這樣悽慘?你要做法事,讓別的和尚給你做,有何不可?”
“九泉之下他們有靈,只怕希望你爲他們做法事。”
“拿來我瞧。”木和尚伸手道。
女子默默的將一個白布包裹遞給木和尚,木和尚打開包裹,露出裏面的兩個小罈子,罈子上各用濃墨寫着姓名。木和尚輕輕地念那兩個名字,唸了許久,忽然驚道:“他們不是已經去徐州了麼?”
“他們又回來了,”女子輕聲說,“回來了……”
“那……你是?”木和尚凝視着那女子,微微搖頭。
“我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好!”木和尚抄起那兩個骨灰罈子大步走進寺裏,撞起了大鐘。
鐘聲轟鳴,一時間,寺裏所有的和尚都跑了出來,茫然不知所措地圍在一起。一個老和尚也氣喘吁吁的跑到了大殿前,只見木和尚身邊居然站着一個美豔的女子,心裏惱火,大聲喝問道:“師弟,這是怎麼回事?”
“木和尚只想做一個法事,請各位幫忙,”木和尚合十行禮,臉上瘋瘋顛顛的樣子忽然都不見了。
“法事?這麼晚了做什麼法事?”老和尚是方丈,呼喝起來大有威風。
“明日就過了頭七,請方丈成全。”女子低頭道。
“女施主,不是貧僧怪你,可是你孤身女子夜入寺中,有違寺規。”方丈見周圍幾個小和尚眼神盡往女子身上偷看,心下更怒。
“我在哪裏無所謂,只要方丈願意幫我做這單法事,我立刻就走,”女子輕聲道。
“縱然要做法事,也沒有驚動全寺的道理。”
“不是這位姑娘要驚動全寺,是木和尚自己要喚來全寺的弟子,”木和尚答道。
“你又發的什麼瘋?”方丈對自己的師弟更是不留面子。
“只因此二人確實值得我們全寺爲之超度。”木和尚緩緩說道。
“既然如此,那好,全寺一夜法會,五十兩銀子,請施主捐了香火罷。”方丈原本貪財,這時候見女子的衣着不像是貧窮的模樣,又起了賺錢的心思。
“我……我沒有錢了,”女子搖頭。
“施主莫非是捉弄我等?”方丈頓時翻了臉。
女子無言,只是微微搖頭。
“師兄,你能否少賺這一次錢?”木和尚嘆道。
“你是方丈,還是我是方丈?師弟,你素來目無尊長,仗着師傅當年寵愛你就放肆妄爲,今日居然爲了一個女子頂撞方丈?莫要怪師兄動用戒律罰你!”方丈大怒。
木和尚長嘆一聲,忽然攬衣跪下,對方丈連連磕頭道:“師兄,木和尚從來不曾有求於你,就請師兄準了這一個法會吧!”
“你這……這是爲何?不要以爲磕頭我就怕了,你想逼迫方丈不成?”老方丈大驚,扭過頭不去看他。
木和尚不再說話,只是砰砰磕頭,一滴滴鮮血從他額頭上落到地下,周圍一片寂靜,只有他磕頭的聲音。
紅衣女子默默地看着他,又仰頭看向天空,而後輕聲問道:“方丈,你不過是要五十兩銀子是麼?你等等我,我就拿銀子回來。”
木和尚忽然擡起頭,他臉上盡是鮮血,神色猙獰,放聲怒喝:“你待要爲他們做法事的銀子來於匪盜之手麼?”
“不,”女子搖頭,“可是大師又何必如此?我所知道的木和尚,佛前尚不低頭。”
“磕頭算什麼?佛又算什麼?佛是泥塑木雕。”木和尚一邊磕頭一邊苦笑,“木和尚讀了佛經不能救人,難道磕兩個頭爲人做一場法事還不行麼?”
“大師何必爲當年的事情自責呢?”女子苦笑,“都過去了。”
木和尚再不回答,只是磕頭,不停的磕頭。血最終在地面上染紅了碗口大的一團,方丈終於擺着手道:“莫磕頭了,莫磕頭了,我怕了你了,怕了你了。拿法器來,大家進大雄寶殿坐下,今夜就當白作一場法事。以後少叫我看見你這個瘋子。”
女子幽幽地嘆息一聲,木和尚艱難地擡起頭來對她笑了一下,笑得很苦。
五百多僧衆,一夜燈火通明,鑼鼓不休,頌經的聲音遠遠飄進了杭州城的千家萬戶。附近的人們都猜測着什麼樣的大人物居然勞動了靈隱古寺全班和尚,這確實也是靈隱寺建寺以來少見的大法會,可是頌經擊鼓的和尚們卻並不知道他們在爲誰的亡魂超度。
女子沒有進寺,她如言守在寺門外面。夜風一陣寒似一陣,她的身影顯得份外嬌弱。可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裏,沒有一絲換個地方躲避寒風的意思。寺內的頌經聲迴盪了很久,終於停下了,隨着最後一聲木魚響,魂魄是不是已經上了西天?
兩行晶瑩的淚水緩緩爬過了她蒼白的面頰。
過了很久,木和尚走出了寺門:“骨灰我明日會代你葬在寺後的塔林裏。”
“多謝木大師,我就不去看了,”女子輕聲道,“明日,我要去見一個人,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來。”
“你真的是當年那些孩子中的一個?和尚見你腰中纏的似乎是軟劍,當年那些孩子中卻是沒有會武功的。”
“一言難盡,”女子搖頭。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木和尚終於忍不住問道。
“我還是不說爲好,說了,只怕給大師惹下麻煩。”
“麻煩?”
“對於我,朝廷殺之後快,大師若知道我是誰,只有害了大師。”
“難道你做下了什麼殺人放火的勾當?”木和尚皺起了眉頭。
“人,我殺過,都是該殺的人,朝廷誅殺我們,卻是另一個罪名。”
“什麼?”
“造反。”女子說得很簡單。
“造反?”木和尚頗爲喫驚,思索良久才問道,“莫非你是明尊教的人?”
“大師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
“是啊,無用。那你恐怕也並不相信我佛所謂因果報應,諸天地獄之說吧?”
“不相信。我請大師超度,只因爲他們生前信佛。”
木和尚點頭,不再說話。
沉默了很久,女子道:“多謝木大師,我已經沒什麼遺憾了,就此別過。”
她臉上忽然有了一絲笑容,雖然朦朧,卻美得讓人心動:“看見大師,又想起以前的事,有樂有苦,還是沒有忘記。”
說完,她轉身離去,孤零零的一個人,連包袱也沒有帶走。
“當年的那些孩子裏和尚只記得一個,她總是穿紅色的紗裙,在鞋子裏塞香木屑,常常看着西湖水發呆,彈的琴很好聽。和尚記得她曾悄悄給和尚說將來要嫁憐惜她的人……”木和尚忽然對着那女子的背影大喊,“她的名字叫風紅。”
女子遙遙地轉過身來對他笑,消失在夜的黑暗裏。
第十六章
束衣刀
北高峯。
清晨,朝陽的光輝穿過秋樹投在山路上,照得一片溫暖。雖然接近深秋,可杭州地處江南,氣候溫和溼潤,樹木大多還透着沉鬱的碧色,遠處不時傳來啾啾的鳥鳴,爲沉靜的北高峯添上了無限生機。
松下,褐色長袍的老者坐在一乘涼轎中,一張厚而軟的氈毯將他腰以下圍了起來,他手裏拿着一卷經文,正看得入神。奇怪的是,四周一片靜悄悄的,看不見一個轎伕。只有懸崖旁站着一個紅衣的青年,手裏一道刺眼的銀華在陽光裏不斷跳動。那是一柄匕首,玲瓏剔透如水晶一般。青年撫摸着那柄薄刃,脣間流露出一絲殘酷的笑意,冷厲的雙眼緊緊盯着上山的道路。遠處的西子湖,碧波十里,無限的水光山色全都不入他的雙眼。
他所關心的只有山路,和山路上將來的人!
“何必那麼緊張呢?”老者一邊翻書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
“我何時緊張了?”紅衣青年冷笑一聲,“我陳越怕過什麼人?朝廷的五百鐵甲騎射我只用了三百一十七刀,一匹馬也沒能跑回去。她,我還用擔心麼?”
“不擔心?”老者搖頭而笑,“你的指間刃固然險到了極處,她的束衣刀卻是天下軟兵的宗主。而且,不要忘記了,她和你是一樣的,妙火!”
“一樣不一樣,一會兒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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