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此時朔月初升,正是淨慈寺即將敲鐘的時候,西湖上散佈着各色遊船,一條小船上不過一個船孃,一個船伕,用青色,紅色或者紫色的布帳罩起了船艙,裏面準備好酒菜杯箸,只等客人上船而已。
可惜看了雷峯夕照以後,時間已經不早,多數小船都被僱了出去,剩下的一些謝童卻又嫌船上的姑娘不好看。葉羽哭也不是,笑也不得,只得給她拉着繞湖疾行。
終於快到淨慈寺附近,謝童一下子召了三隻小舟過來。她已經在附近的客棧裏換了男裝,扮作風流的公子哥在她是輕車熟路。對於不知底細的船孃,她卻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主顧了。謝童湊上去仔細看了每個船孃,卻還是嫌船孃生得不夠好看,回頭對葉羽撇了撇嘴。
葉羽苦笑,心裏說要人人長得和你自己一樣美,未免也太苛刻了些。
“好罷,將就了就是,葉公子你不介意就好,在下是不在乎的,”謝童大大咧咧地說了一句,就準備上其中的一條小船。
就在這時候,謝童回身一看,發現葉羽皺起了眉頭,正沿着河岸望去。謝童知道葉羽性子冷漠,目不斜視,要引起他的注意,要麼是強敵,要麼就是非常特別的物事,急忙也跟他望過去。一望之下,謝童也愣了片刻。
“葉大哥……果然……有眼光!”謝童嘆道。
原來沿着河岸,一隻小舟正緩緩漂來,白布的船蓬極爲素淡,而一個紅衣如火的女子正倚在船蓬外調絃,一襲寬大的紅袍籠住了她全身,只看見纖纖的手指從寬袖下露出來引着一根琴絃。可是她的姿態卻依然讓人不由自主地折服。她臉色雖然蒼白,可是要說到“豔”字,即使以謝童自負美貌,也得甘拜下風。
聽得謝童在旁邊擊節讚歎,葉羽急忙把眼光收回來。引起他注目的倒不是那女子的美麗,而是他覺得那女子眉宇間的神情和她的美豔差別太大,很是詭異。
“那位姐姐可能過來一敘?”謝童向那女子喊道,葉羽想阻止已經晚了。
紅衣女子緩緩擡眼看了謝童和葉羽各一眼,清亮的眸子只是一閃,旋即低下頭去,一手操起長蒿點了點,小船就靠在了岸邊。她也不說話,只是掀開了船艙的簾子,靜靜地等着葉謝二人。
謝童一手拉了葉羽走上船去,女子點頭爲禮,然後長蒿又是一點,小船飄向了湖心。葉羽環視一眼,忽然發現船上竟沒有船伕,此時謝童正對女子讚道:“姐姐真是天人之姿!”
“不敢,請。”女子絲毫不動聲色。
葉羽和謝童進了船艙去,那女子卻並沒有跟進來,只在外面自己調着弦,斷續的絃聲錚錚傳了進來。葉羽的手一直扣在龍淵上,除了冷漠,他並未從那女子身上感覺出什麼異樣來,不過崑崙山的劍道素來講究用劍者“拔劍而敵四方”的氣勢,所以只要有一絲異狀,往往就立即按劍而待。雖然常常是白忙一場,不過被人暗算的機會也就小得多了。
謝童邊輕輕地玩弄着小几上的紫砂杯,邊打量着周圍。船艙很小,卻收拾得極爲整潔,裏面也用白布貼壁,牆上懸了一幅畫着昭君出塞的工筆仕女。桌上一壺酒,四樣小點,一壺茶,四隻杯子,另有一張小桌,似乎該是船孃坐的,客人和船孃之間隔了兩步,還是頗爲守禮的樣子。不過旁邊一張粉紅色的軟榻的意思就有點不言自明瞭,謝童臉一紅,眼光趕緊轉開了。
“小謝,這個船孃好像有點古怪,”葉羽低聲說道
“是有點古怪,”謝童點點頭,“不過風塵奇女,不奇怪就有點俗了。”
“可她的表情卻不像個船孃。”葉羽低聲道。
“葉大哥對船孃一道果然精通,小弟佩服!”謝童笑道,“不過她雖然看起來冷得嚇人,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豔媚,良家女子不會有,應該就是個船孃了。”
葉羽只好點頭不再說話。
艙簾掀起,那紅衣女子攜琴走進了船艙,坐在另一張小桌上,對兩人點頭,仍舊沒有說話。
“姐姐怎麼稱呼?”謝童笑嘻嘻地問道。
女子低下頭去,思忖片刻,方纔輕聲道:“小紅。”
“小紅姐姐的船上收拾得真好,”謝童道。
“蒙公子讚賞,不敢當,這船不是小女子收拾的,是我借來的,”小紅回道。
“姑娘的船上怎麼沒有船伕呢?”葉羽問道。
“隨水而去,所到爲安,乘船遊西湖的人又有幾個知道要往何處去呢?”小紅答道。她答得很平靜,葉羽心裏卻微微一動。
“說得好!誰知今日何處去,明朝又會到何方呢?姐姐所說的是風塵中的無奈麼?”謝童問道。
“風塵中的無奈?公子說得更好。”小紅思索良久才道。
“一場風月,來的終將去,去的不回頭。今夜枕邊人,明日又會在哪裏?此時許諾,轉眼就都作一場空。一旦牀頭金盡,則恩斷義絕,君莫怨妾無情,妾不恨君寡恩……”謝童唏噓道,“小船上的風月無邊,卻有多少辛酸。”其實她從小養尊處優,哪裏能真正體會船孃們的辛酸?只不過她聰明伶俐,善解人意,猜也能猜出船孃們賣笑爲生的無奈和屈辱。
“辛酸的不只於此,”小紅忽然有些黯然。葉羽暗自鬆了口氣,她這番話不像做作,也許她確實是個風塵女子了。
“姐姐有琴在手,可否聆聽雅奏?”謝童問道。
“雅奏不敢當,不過是些勾欄小曲,公子要聽雅奏,不該來這裏。”
“小曲也好,雅奏也罷,姐姐彈一曲就好。”謝童笑道。
小紅拈着弦,猶豫了片刻,起了個商調,是個《菩薩蠻》的牌子。琴聲叮咚數聲,幽幽而沒,復而又起,此時小紅和着琴曼聲韻歌道:
“花明月黯籠輕霧,今霄好向郎邊去。
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
奴爲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葉羽知道這是南唐李後主和小周後偷情所作,的確堪稱香豔。小紅琴聲清寂婉轉,歌聲縈繞低迴,頗有纏綿之意。她語帶江南口音,一些字音柔膩之極,極爲挑逗人心。可是她唱這首曲子卻絲毫沒有嬌媚羞澀的神態,以至於曲終之後,葉羽倒覺得秋寒又重了幾分。
“以姐姐這樣冰雪般的姿態,恐怕沒有人敢恣意憐吧?”謝童笑道。
“誰又會真的恣意相憐?”小紅反問道。
謝童沒了話說,只得說道:“那姐姐有沒有不那麼香豔的曲子呢?”
又是一陣沉默後琴聲再起小紅這次卻換了《臨江仙》,歌聲變得飄渺起來:
“鬥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重逢。
羅裙香露玉釵風,倩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
流水終隨春遠,行雲終與誰同。
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裏路,微雨落花中。”
單論她的歌聲,一曲小山的臨江仙已經算唱得極有味道。可是她的臉上一沒有緬懷,二沒有遺憾,沉靜如古井無波,要是換了別的風流年少,只怕已經倒了尋歡作樂的胃口。
葉羽卻沒有注意她的歌聲,他的心思都在謝童身上。船艙窄小,謝童坐在他旁邊,單薄的肩膀輕輕貼着他的胳膊。小紅一曲《臨江仙》歌聲方起,葉羽忽然感覺到謝童的身子顫了一下,轉頭看去,謝童正低着頭,右手握着左手的食指,雙手微微地顫抖。
“小謝,”葉羽覺得不對,急忙喊她。
謝童擡起頭,葉羽覺得她的眼睛變得很陌生。“相尋夢裏路,微雨落花中,偏偏是這首曲子……”謝童笑得很勉強。
“公子不喜歡這首曲子麼?”小紅問道。
“以前很喜歡。”謝童不再細說。
小紅隨手撥着弦,眼角斜瞟着葉羽和謝童,並不說話。謝童靠在船艙的壁上,用烏木茶匙撥弄着紫砂壺裏的龍井茶葉。葉羽知道歌聲觸動了謝童的心事,可是她不願說,葉羽也不想問。看了她一會,葉羽起身走到艙簾邊上,掀起簾子往外面望去。
湖水清如一塊冷玉。此時耳邊都是汩汩的水聲,細碎的波浪拍打着船舷,小船像是飄在水中,又像是飄在天上。水汽氤氳,遠山都沉浸在夜色裏,背襯着空曠的天幕,顯得格外遙遠。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飄離了湖岸,周圍也再沒有別的遊船。夜風吹個不停,葉羽忽然覺得有些孤獨,背後的船艙也顯得份外溫暖。
遠遠的,一陣浩蕩的鐘聲隨風而來,鐘聲沉渾凝重,迴盪不休,一瞬間好像諾大的西子湖都被鐘聲震盪。葉羽心裏有些喫驚,才知道著名的南屏晚鐘已經轟鳴起來。
“千里梵鍾動杭城,”謝童打破沉思道,“淨慈寺是吳越王錢弘叔爲永明禪師所建,原名叫做慧日永明禪院,改作這個名字已經是宋代的事情了。每到入夜時分,僧人敲響大鐘,和後山的石穴共鳴,鐘聲揚激湖水,可以震動大半個杭州城。”
鐘聲連綿而來,清朗的夜空下,既浩瀚又遙遠,隨風散向無盡的遠空。葉羽忽然覺得心裏竟是空蕩蕩的,什麼也想不起來。
“要是住在杭州城,每天就聽着敲一次鍾,就過了一天,一天一天等着敲鐘,安安靜靜地住在西湖邊也很好啊。”謝童輕聲道。
葉羽沒有回答,他心裏只是想着靜靜的杭州城,靜靜的鐘聲。多少人在這裏聽着鐘聲生了,聽着鐘聲又死了,靜靜的過了一生,留下他們的子女,依然聽着靜靜的鐘聲,數着一日一日的歲月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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