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收服
孫萬東體態雄闊,身材健碩,是個標準的山東大漢,幾綹鬍鬚都彷彿在張揚其豪情。見到陳晃,當先便是一陣開懷大笑,然後一個雄抱,一直至堂間,方纔平復下激動的心情。
“月餘不見,不知萬東兄一向安好?”面對孫萬東的熱情,陳晃多了幾分矜持,輕笑道。
“此言問得多餘!”孫萬東當場表示道:“倒是文明兄,看起來氣色不錯。”
正欲張嘴接話,孫萬東卻指着陳晃懷中抱着的罈子,道:“文明兄懷中所抱,不肯放下的,可是美酒?”
陳晃拍了拍壇身,笑道:“既知萬東好酒,怎可空手來訪?這是苟將軍特地挑選,着我帶來,美酒談不上,但總是陳釀,欲與萬東共飲!
苟將軍託我——”
“來人,取碗來!”陳晃正欲開啓說服模式,又被打斷了,只見孫萬東扭頭大喝一聲。
然後幾乎搶過酒罈,蒲扇般的大手,一掌便將壇口上的泥封拍碎,扒拉幾下,一股醇香便溢了出來,孫萬東用力一嗅,粗礪的面容上頓時露出陶醉的表情:“好酒!”
這一罈子酒,大約三斤左右,推杯換盞之間,很快便進了陳晃與孫萬東二人肚子。期間,陳晃數度欲行勸說之事,都被孫萬東藉故岔開話題。
一直到酒罈見底,陳晃的臉色都鬱悶紅了,孫萬東在喫完最後一口酒水後,方看着陳晃道:“文明兄之來意,我心知肚明,然而,令我詫異的是,那苟元直竟值得你投效?若是無奈之舉,今既已入城,我自可保你周全,你我二人聯手,進退自如!”
聞言,陳晃立刻就“醒”了,壓下酒意,迎着孫萬東直勾勾的目光,認真地道:“我投苟將軍,是心甘情願!”
“那等虛僞之徒,只會暗箭傷人,背後行事,如何能夠甘願?”孫萬東當即道:“梁導跋扈無賴,但總是大將軍任命的潼關主將,苟政擅殺取代,吞併其衆,如此作爲,實在爲人不恥!”
對此,陳晃在短暫的沉默後,嚴肅地說道:“苟將軍乃非常之人,但行非常之事,所作所爲,雖不乏機謀,卻也是豪傑之屬。
以我觀來,苟將軍可成大事,反是梁大將軍,其言其行,難談以後。苟將軍對萬東之勇略,甚是喜愛,因而遣小弟前來邀攬。
當此之時,羯趙視我等爲叛逆,百姓視我等爲賊寇,雖得一時之安,實則四面楚歌,步步危機。如此局面,唯有真正的英雄豪傑,方能帶領我等,闖出一條生路。
苟將軍爲表誠意,情願暫且放下潼關之事,冒着反覆之危險,親自前來,目前,正在華陰境內等待消息......”
聞此言,孫萬東眉毛上挑,瞪眼道:“帶了多少人馬?”
“五百!”陳晃道:“潼關諸將對此很不放心,但苟將軍表示,他此番西來,非爲打仗,是誠摯邀請孫將軍。若非要安撫諸將之心,苟將軍本計劃隻身前來!”
聽陳晃這麼說,孫萬東面色緩和了幾分,甚至笑了笑。打了一個酒嗝之後,問陳晃道:“我若不願歸附,文明兄意欲何爲?”
對此,陳晃腰桿挺直了,迎着孫萬東的目光,沉聲道:“萬東若放我出城,我必力勸苟將軍,與華陰保持友好,守望相助,共抗羯趙。
若將軍不聽,引兵西來,我必全力協助將軍,攻破華陰,生擒萬東,再爲萬東說話,勸其接納。
只是,同爲義軍豪傑,如此互戕,致士卒死傷,義軍實力損傷不算,徒使羯趙朝廷得利,實在可惜......”
“苟政謀亂並衆,就不怕義軍損傷?”孫萬東哂笑道。
這話說得陳晃都有些尷尬,孫萬東酒喝了這般多,怎麼腦子還這般清醒?
不過,人活一世,難得糊塗,在沉吟片刻後,陳晃道:“苟將軍曾當衆明言,他舉事誅梁導,是不堪梁導諸般折辱,純屬私怨,與義軍大義無關。”
“此言卻也實在!”終於,孫萬東露出了點認真的表情,舒出一口酒氣,起身對外喚道:“來人,備馬!”
見孫萬東徑直往外走,陳晃趕忙跟着起身,問道:“萬東意欲何爲?”
“自是去見那苟政!”孫萬東語氣輕鬆地答道:“人家誠意十足,親自前來拜訪,我出城與見也是應該的。否則傳出去,豈不壞了孫某名聲,說我待客不周、失了禮數也就罷了,若是傳我膽小畏懼,豈不冤枉?”
說着,孫萬東又停下腳步,轉身以一種格外嚴肅的口吻對陳晃道:“文明,衝鋒陷陣、斬將奪旗,你不如我,然若論見識高遠、深謀遠慮,我不如你。
我的確不瞭解那苟元直,然以你的見識與器量,都願意歸順、追隨於他,想來此人也定有過人之處。我駐守華陰,孤軍孤城,難以持久,羯趙已是深仇,難以寬恕,也唯有在義軍這條路上走到底了......”
聽孫萬東說出這麼一番話,陳晃醉意盡去,可謂是大鬆一口氣,表現得比孫萬東還急,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走:“既如此,那便快快出城,莫讓苟將軍等久了!萬東若率衆歸附,苟將軍必然欣喜!”
孟原,爲免驚擾鄉民,苟政已然率人離開那片麥地,轉移到大路上,默默等待。時間在流逝,太陽已西移,距離陳晃進華陰也有近兩個時辰了,丁良幾次遣人往縣城偵查,都無果而歸。
部卒們的情緒漸漸起來了,籠罩在一股躁意之中,也就是苟政沉穩依舊,方纔剋制着沒有發作。
不管苟政心頭是什麼感受,至少他表面上很淡定,甚至躺在一片青草上,就着一片不知名的野草睡着了。
良久,丁良急匆匆來報:“將軍,陳晃遣人來報,孫萬東已有投效之意,正出城來見途中!”
聞言,苟政睜開了眼睛,遽然坐起,朝西面望了望,一直沉穩的眼神中波瀾涌動,吩咐道:“傳令下去,列隊歡迎!”
隨着苟政軍令下,五百部曲迅速行動了起來,整備列隊,只不過“歡迎”變成了肅殺的迎戰隊形,而隨苟政而來五十名騎兵,則佈於兩側,遊弋徘徊。
這回沒有等太久,很快在陳晃的陪同下,數騎東來了,有意思的是,孫萬東只帶了5名騎士,當面對苟政那一干部曲時,竟也不落氣勢。
那傲然的模樣,看在苟政眼裏,就像個急於表現,意圖獲得表揚的孩子一般。提提袖子,苟政嚴肅的面龐迅速掛上程序式的笑容,拱手迎上去:“孫將軍來投,我不勝歡喜!得與將軍共謀大事,莪之幸也!”
孫萬東與陳晃下得馬來,近前,也抱拳回禮,只不過態度上顯得有些狂妄,而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污我與長安勾結背叛,惹梁導匹夫猜忌,引其來攻我華陰,可是苟將軍手筆?”面對孫萬東的質問,苟政先是瞥了眼低下頭的陳晃,而後坦然道:“不錯!我欲謀梁導,不懼其所率萬軍,唯憚孫將軍及麾下勁旅,因而,只能略施小計......”
見苟政如此坦蕩,孫萬東顯然有些訝異,驕狂之色稍稍收斂,面露沉吟之色,而苟政則靜靜地等着他,目光溫和而淡定。
良久,孫萬東又開口了:“孫某若歸順將軍,將軍欲如何安置我與部屬弟兄?”
對此,苟政顯然早有打算,幾乎不假思索,應道:“一切如舊,將軍仍統率部屬,坐鎮華陰,臨機決斷,攻伐御備之事,將軍可自專。
若長安之師來攻,我當遣師援濟,助將軍御之。不過,義軍東來,因號令不明、指揮不一而喫的虧也不少了,一旦我二人合兵,指揮必須嚴明統一,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聽苟政講出打算,孫萬東有些喫驚,愣了許久,方纔問道:“將軍所言當真?”
苟政淡淡一笑:“苟政一諾,縱不值千金,也是擲地有聲,話既已出,絕無反悔!孫將軍若心存猶疑,我可指天爲誓!”
不得不說,苟政那一指朝天的淡定模樣,還真有幾分豪傑氣概,孫萬東爲其感染,深吸一口氣,而後緊跟着拜倒:“承蒙將軍看重,願爲效勞!”
“將軍請起!”見狀,苟政當即做出驚喜的模樣,激動地將之扶起:“我得將軍,何愁大事不成?”
起身之後,氣氛迅速變得融洽起來,陳晃在旁,見事已成,也不由鬆了口氣,含着笑參與到苟政與孫萬東的談話中來。
只不過,孫萬東還是有其驕傲與堅持的,注意到苟政那幹氣勢洶洶的部曲,眼珠子一轉,又拱手道:“我既投將軍,部下自然也成爲將軍部屬,不知將軍可願移步城內,接受華陰將士參拜,也給部將們訓訓話?”
這話一出,氣氛又變得緊張起來,孫萬東直勾勾地盯着苟政,觀察他的反應。邊上,陳晃眉頭緊皺,在苟政與孫萬東二人臉上徘徊,欲言又止。
反是丁良聽了,當場怒責道:“孫萬東,將軍不辭辛苦,親來接納,已表重視,莫要不知好歹!你此舉何意,是何居心?”
“你是何人?”被冒犯到了,孫萬東偏頭審視了丁良兩眼。
丁良:“苟將軍親軍下屬,遊騎隊主,丁良!”
聞之,孫萬東當即蔑笑道:“無名之輩,一個小小隊主,焉敢同大將對話!”
“某軍職卑微,刀且尖利,你敢試之?”丁良怒道。
聽其言,看着丁良那瘦弱的身軀,臉上的輕蔑不加掩飾:“你配同某動手?”
丁良在那自卑的外表下,實則有一顆極度自尊的心,平日裏雖然沉穩內斂,但此時怒火上涌,當即拔出了腰刀。他這一動,身邊的苟部士卒們也都緊隨其後,武器出鞘,惡狠狠地盯着孫萬東一行。
眼見着火藥味越來越重,苟政發作了,衝丁良怒道:“你們想做甚?”
苟政一怒,丁良面色微滯,氣勢頓時就弱了下來。
“把刀收起來!”苟政道。
“將軍......”
“你敢違揹我的命令?”苟政冷聲道。
“屬下不敢!”都這麼說了,丁良哪敢再堅持,迅速收刀回鞘,順帶着,恨恨地瞪了孫萬東一眼。
對此,孫萬東根本不在意,他的目光只是緊緊地盯着苟政。而苟政,經過這麼個插曲,也冷靜下來了,回味着的孫萬東的語氣與神態,思考着他的用意,斟酌着其中的風險
直到孫萬東再度發問:“末將,是否讓將軍爲難了?”
“有何爲難?”回過神,苟政又恢復了自信從容的模樣,嘴角再度掛上笑容:“孫將軍有請,我走一遭,又有何妨?”
“將軍!”聞言,丁良面色大驚,開口欲勸。
“我意已決,勿需多言!”苟政擺手止住,而後扭頭對丁良以及兩名隨行隊主吩咐道:“屆時,你們就在城外等候,我一人進城即可!”
“將軍萬萬不可!”丁良徹底急了,甚至跪下勸說。
然而,苟政的耳朵卻彷彿閉塞了一般,根本聽不進話,扭頭看向孫萬東,輕笑道:“華陰有孫將軍與三千將士護衛,有何可慮?將軍,應該可以保苟政安危無虞吧......”
孫萬東十分認真地觀察着苟政的表現,見其從容模樣,抱拳沉聲道:“將軍若有失,孫某人頭奉上!”
可以明顯發現的是,這一回行禮,孫萬東的腰可躬下了。
在孫萬東與陳晃二人的陪同下,苟政再度進入苟氏兄弟曾經駐守過兩日的縣城,時間過去並不算久,那縣堂上的佈置都沒有太大變化。
當苟政被孫萬東迎至上座,向部下介紹,並表明歸順之意時,孫部的那些軍官們,又是驚疑,又是好奇。在義軍中,苟勝的名頭很響亮,很多人都聽過,但“仁義無雙苟三郎”,其名氣只在小範圍內傳播。
當苟政突然一躍成爲大夥的首領,難免引發對他能力與資格的懷疑,不過,連孫萬東都臣服了,一干人也不敢反對,只能跟着參拜。
就在華陰縣堂上,這個由孫萬東帶頭搭建的舞臺上,苟政沒有怯場的道理,發揮其“魅力”與“辯才”的屬性、技能,進行了一番動之以理(利)的演講。
當然,想通過些許脣舌,就將孫部將士盡數收服,那也基本是不可能的,但這名分的確立,同樣具備一定意義與價值。
當夜,苟政夜宿衙內,陳晃親自在門外替其站崗。一夜間,房間外不時有人影閃過以及斑雜腳步聲的驚擾,但苟政始終沉睡。
孫萬東偷偷前來查看時,甚至聽到苟政均勻而響亮的呼嚕聲,翌日清晨,孫萬東再度拜見苟政時,態度上已有根本性的改變。
孫萬東是關東豪傑,性剛烈,重義諾,要追隨,也要追隨一個真正的英雄豪傑。苟政未必符合孫萬東的理想主公,但膽略氣度,的確不凡,至少值得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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