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殺雞儆猴

作者:羋黍離
苟政的方式方法,簡單地講,就是“變掠爲借”,在一些帶路黨的引領下,寫了十來張借條,做好暗記,再加上他“晉安西將軍”的刻章及手印,然後差人,飛馬送達弘農各縣之塢壁堡寨。

  苟政的胃口也不大,每家出500斛粟、黍即可,要是願意給小麥乃至麪粉,也不拒絕。此所謂,先禮後兵。

  然而,有無數事例證明,所謂的“先禮後兵”,在最初往往是行不通的,尤其在涉及到切身利益的時候。在當下這個世道,500斛糧食,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若從維持基本能量攝入的角度,足以活命萬人。

  如今這年頭,這光景,就是這些塢壁、堡寨,又何嘗容易,他們招募流民,勞作生產,積蓄些糧畜,又何其辛苦。

  因此,在收到苟政所致之信後,弘農境內,各家堡壁,態度各異,憤慨、惱怒、擔憂、畏懼乃至不屑一顧的都有,但反應卻是一致的:沉默、觀望、等待

  對此,苟政也不奇怪,更不惱火,他苟政算什麼,無名之輩,草寇之屬,豈能憑那自封的草頭將軍名號,就讓那些地頭蛇們開倉獻糧。

  他只是從容下令,進行下一步動作:殺雞儆猴。雞是早早選定了的,就在弘農縣西南沙河原上的孟氏堡,這是一座築堡已久,幾更其主的堡壁。

  當前堡主姓孟,祖上爲流民帥,曾追隨晉滎陽太守李矩對抗羯趙,後與諸將士謀叛,歸順石勒。在羯趙打拼了二十餘年,方纔掙下一份基業,十來年前,駐弘農時,孟氏佔堡爲主,直至今年。

  當然,苟政選中這孟氏堡,自然沒有對其歷史進行多少細緻的調查,他只看重兩點:其一,孟氏堡在弘農小有名氣,畢竟能存在十年以上的堡壁豪強,都不會那麼簡單;

  其二,孟氏堡的規模中等,得衆(民)兩、三千人,有一定實力,也該有相當的積儲,只要打破,至少不會是虧本買賣。

  於是,在單獨給孟氏堡主寫了一封誠意滿滿的信,並被直接拒絕後,早就準備好的苟軍出動了。苟政派出了苟威、苟侍兩名苟氏軍頭,着二將領軍三千,前往討伐。

  知堡壁堅實,苟政給二人調撥了大量弓箭、盾牌,又將一路裹挾的幾十名工匠全部派給二人,以打造衝車、步梯等攻城器械。

  自晉室衰微,遠避江東,在諸胡肆虐的北方大地,無數漢族豪強地主們,招聚民衆,結塢自保,這固然在抵禦胡羯侵害上起到了一定作用,但這份作用,始終是有上限的。

  一則面對胡人抑或是其他強大勢力的圍攻時,再堅固的堡壁,勢單力孤的情況下,都難以真正得到保全;二則是,人可以躲在堡壘裏邊,但那些賴以產出的土地,以及地裏的糧食作物,卻總是暴露在胡騎面前。

  有此二者,當胡羯肆虐之時,大部分地主豪強的選擇,實則是貫徹“自保”之意圖,向強權低頭臣服,繳稅納糧,出人出兵,也是一種無奈的選擇。

  屈服妥協的前提,便是足夠強大,足以讓豪強們忌憚、畏懼,在此事上,苟政這個無名之輩以及其所率義軍,份量顯然還太輕。

  他們未必就一點都不忌憚苟軍,只不過,對他們來說,還有一個更值得畏懼的勢力,羯趙朝廷。比起羯趙,不要說苟政,就是坐擁十數萬衆席捲東向的梁犢大軍,都只是小巫見大巫。那是二十多年積攢下的淫威,不是苟政他們這些戍卒叛逆,揭竿而起,呼嘯而東,就能輕易動搖的。

  石虎那頭惡虎統治下的羯趙朝廷足夠苛暴,不得人心,但苟政這些所謂的義軍,在飽受抄掠之苦的地方勢力眼裏,同樣不是什麼好東西。

  兩者相較,顯然前者的威懾力更強,不是所有的地主豪強都願意起事抗羯,還有很大一部分人,害怕“附逆”之後遭到羯趙朝廷的清算與報復。

  至於苟政,即便他已經嘗試着改變此前那種酷烈的掠奪方式,依舊很難爲人所接受,畢竟還是要糧、要物資,這是會引發人本能抗拒的。

  不過,這種情況,隨着孟氏堡的攻破,終於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孟氏堡雖有兩三千人,但能武裝作戰的,也就十之三四,並且參差不齊,能夠真正與苟軍對抗的,就更少了。而由苟威、苟侍所率領的三千軍,則是一干已經習慣刀頭舔血的悍士,至少匪性十足,戰鬥力不是那些孟氏堡丁能夠比擬的。

  雖有堡壁之依託,但在苟軍的持續攻擊,以及苟威的瘋狂壓迫下,只堅持了半日時間,就被攻破了。破防的孟氏堡,自然成爲了苟軍肆意掊斂抄掠的樂園

  苟軍的繳獲自是不少,粟麥兩千餘斛,牛馬數十頭,雞鴨上百隻,另有兵器、鐵器、食鹽、布匹等物資若干,甚至還有十幾副甲冑。

  苟威見識淺,被這些東西迷了眼,是大喜過望,領軍押着物資以及兩千多孟氏堡民,滿載而歸弘農,臨走前還將那座幾十年的堡壁給墮毀。

  這些收穫,比起想象中的所謂孟氏十數載積累,略顯悽零。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外有羯趙朝廷剝削,內有兩三千堡民要養,時不時地還要碰到天災人禍,能有這些許積儲,已是不易了。

  就這,恐怕都是對內剝削、省喫儉用,方纔攢下的。看看堡內那些明顯營養不良、黃皮寡瘦,苦哈哈的泥腿子就知道了

  “你膽子夠大啊!竟敢違我軍令!”作爲功臣,苟威、苟侍二人,領軍回到弘農縣,首先面對的不是褒獎,而是苟政一番劈頭蓋臉的教訓:“臨出發前,我幾番叮嚀囑咐,讓你收斂脾氣,少做殺戮,你是隻言片語,都不曾入耳?”

  卻是苟威在攻破孟氏堡之後,將堡內所有的孟姓之人,以及那些孟氏死忠部曲,不論老少,盡數斬殺,那可是近三百人,無一活口。

  這樣殘暴的做法,自與苟政的命令相違背,在苟威出發之前,他可專門交待過,以破壁掠糧爲主,儘量少造殺戮!可想而知,當得知苟威在孟氏堡犯下的血案之後,苟政是何等憤慨與惱怒。

  堂間,諸軍部將,不論親疏,悉數在場,不過一個個都靜靜地看着苟政發飆。承擔苟政怒火的苟威、苟侍二人,則低垂着頭,半跪於地。

  “讓你跟隨協助,就是因爲你小心持重,苟威殺人,爲何不阻止?”這話是質問苟侍的。

  對此,苟侍面露委屈,無奈地應道:“將軍當知苟威的脾氣,他怒起來,有如瘋牛,又豈是末將所能勸住的?”

  “將軍,此事與苟侍無關,都是我的主意,命令也是我下的,有什麼懲罰,儘可使來!”面對苟政的怒責,苟威終是忍不住了,抱拳應道。

  見其狀,苟政益怒,厲聲斥道:“聽你口氣,是一點也不知悔改啊!”

  聞言,苟威那泛黃的麪皮抽搐了幾下,呼吸都急促了起來,猛地擡頭,大聲道:“我軍至時,那孟氏堅壁頑抗,殺傷了我不少部卒。

  似這等刁頑之賊,若不加以嚴懲,如何能震懾其他勢力?弘農境內那諸多堡壁,難道每一座,都要將士們用命去填?

  將軍可憐那些被殺的孟氏賊子,爲何不先體恤傷亡的部曲將士?”

  說這話時,苟威滿臉的怨氣,甚至揮了揮他受傷的右臂,那是在進攻孟氏堡時被箭矢射傷的,也是苟威最終起殺心的直接誘因。

  而苟威這番言論,還真就引起了在場不少將校的共鳴,看看他們那認同的表情就知曉了,有幾人甚至還下意識地點着頭。苟威注意到了,昂着頭,直視着苟政,就彷彿在說:將軍,聽聽將士們的心聲吧,你那一套是不行的

  苟政同樣注意到了,不過,臉上的怒意反而收斂了起來,冷眼環視一圈,目光最終落在苟威身上,淡淡然地說道:“這,就是你違揹我軍令的理由?”

  “是!”苟威表現得十分硬氣:“將軍之令,末將不敢苟同,故而棄之!”

  桀驁之態,盡顯臉上,溢於言表。而此時苟政的眼中,隱隱多了幾分殺意,問左右道:“違抗軍令,當作何懲處?”

  一時間,堂間沒人接這話茬,還是苟威自個兒,頗顯傲然地說道:“當殺!”

  不待苟政反應,苟威便一臉的激憤,噴着唾沫道:“將軍但殺苟威,然,苟威死也不服!”

  聽其言,輪到苟政麪皮抽動了,深吸了一口氣,好不容易遏制住心頭的怒意,用力地拍了下堂案,厲聲喝道:“來人,將這不尊軍令、狂言犯上的匹夫,給我拉出砍了!”

  堂外侍衛的,可都是苟政的親兵,對他的命令自無違背之理,當即便有兩名士卒走進來,將苟威制住,欲往外拉。

  苟威在聽此令後,面上盡是愕然,迎着苟政那深邃到不帶絲毫感情的目光,心中拔涼拔涼的,不過,也沒反抗,只是木然呆立,一副引頸受戮的模樣。

  見苟政是來真的,其他人一時間也都被震住了,還是一向厚道老實的苟侍,急聲向苟政道:“將軍,苟威是一時莽撞口快,絕無他意,還請饒恕他啊!”

  苟侍這一開口,在場其餘的苟氏部將們,包括苟威、苟侍的下屬軍官也都反應過來,一齊向苟政請命,七嘴八舌的,倒也將堂間的肅殺之氣沖淡幾分。

  對此,苟政沉默着沒有應話,卻也沒有催促停下的部卒動手。直到丁良也站了出來,躬身向苟政道:“將軍,苟軍主違背軍令、衝撞將軍的確該死,然念其過往功勞,還請留其一命。

  如今,義軍正缺人才,若是將苟軍主這樣的股肱之臣殺了,實在可惜,得利的只會是羯趙以及那些不臣豪強。

  若是將軍怒氣難消,即便要他死,也讓他死在衝鋒陷陣的路上......”

  聽其言,苟政表情方有所緩和,又瞧向被把持着的苟威,問道:“你怎麼說?”

  聞問,苟威悶着腦袋,並不作話。

  見狀,一旁的苟侍急忙起身,踹了他一腳,怒道:“還不向將軍謝罪,你真想死嗎?”

  這一腳,似乎將苟威踢回了神,哆嗦了兩下,再迎着苟政那生冷的目光時,也不敢炸刺了,低頭服軟道:“末將知罪!”

  “拉下去,打二十棍,貶爲步卒,以觀後效!”至此,苟政也不再與其糾纏,一揮手,冷冰冰地吩咐道。

  這場鬧劇,至此也算有個結果了,苟政在心情略作平復之後,緩緩起身,衝在場衆多軍官,嚴厲道:“再敢違我軍令者,斬!”

  “諾!”不管心中抱着何想法,一干將校們,都老實應諾,聲音比起往常也要齊整多了。

  “都散了吧!丁良、苟侍留下!”

  堂間,苟政擰着眉頭,坐在案頭沉思。適才他目光遊移,實則一直觀察着在場衆人的反應,有一點十分明顯,給苟威求情的人只有苟氏部曲,至於那些降服的軍官,沒有一人開言,甚至有幾人明顯一副看戲的表情。

  這樣的狀況,苟政除了嘆息一聲之外,短時間內並沒有其他辦法,不過,卻繼續給苟政提着醒,讓他清晰地認識着這支部曲存在的內部問題。

  解決是很困難的,但壓制卻必須要做,並且,就從提升自己的權威開始做起

  大抵以爲苟政仍在爲苟威之事着惱,苟侍不禁小心勸慰道:“將軍,苟威忠勇,只是性子向來如此,絕無冒犯之意,還望將軍不要與之計較?”

  聽其勸,苟政擡眼,看向苟侍,苦相隱去,露出了點笑容,手朝外指了指:“如此丘八,我豈能與之計較?”

  見苟政這種反應,苟侍愣了下,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邊上的丁良則忍不住側目一視。

  深呼吸幾口,苟政衝苟侍與丁良吩咐道:“給那些堡主、寨主們再多一日考慮的時間,讓消息再散播一陣,後日,你們二人,各率兵馬,依次前往諸堡寨‘拜訪’,把我借的物資取回來......”

  聽苟政這麼說,苟侍與丁良都不禁兩眼一亮,丁良腦子動得快一些,笑道:“想來也是,苟軍主於孟氏堡這一番殺戮,對餘下那些豪強,定然是一種威懾。待我軍至,豈能不奉上糧米?”

  “除非他們也想堡破人亡!”苟侍也反應過來了,眉眼舒展開來,但很快又問道:“將軍,倘若仍有不知死者,意圖頑抗呢?”

  聞問,苟政瞥了他一眼,一臉奇怪的表情:“這事,還用我教?苟威的例子,可就擺在面前!你們手裏的刀槍弓弩是做什麼用的?

  書文若借不來,那便用刀劍去借......”

  聽苟政這麼說,苟侍方纔徹底反應過來:“原來將軍,並不是真的責難苟威,那爲何——”

  “爲何要那般嚴厲處置苟威是嗎?”苟政打斷苟侍,冷冷地反問他道:“你覺得,以他適才在堂間的應對,他不該被重懲嗎?”

  對此,苟侍喏喏不語了,迎着苟政那變得冷冽的目光,心中的敬畏感加重了

  “稟將軍,二十杖已畢!”

  對苟威的杖責,就在堂外,但此前只聞杖擊聲,至於苟威,卻是一聲不吭,似是在用沉默表達着不服。

  “送他回營治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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