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將
嘉定軍已在此鏖戰半年有餘,他們是燕澤山全線守軍。燕澤一線十州六城,是邊防最緊要的戰線。
但他們一直在敗。
戰線不斷後移,雲京送來的冬衣藥材全都被卡在滄州之外,雖然即便是送來了,也是雲京用來打發他們的次品。
他們要等定州的援軍。
關叡帶親兵往定州求援數日未歸,他們要守滄州,要守雁門關,需得定州援軍從南戎背後撕開一條縫,纔有喘息之機。關叡三日未歸,關應庭調了四營精銳五千人,正面迎戰南戎騎兵。
他們是死士。
老帥同五千軍士戰死的那天,滄州下了雪。他們重挫了南戎引以爲傲的騎兵,強迫他們退後,延緩大戰之期。
但關叡依然未歸。
放出去的大雁和信鴿都未見歸程,滄州一線已被鎖死,他們本是必敗之局。他們的同袍用血肉,爲他們換來了轉機,用融着血腥味的代價換來的這幾日,足以讓定州明白——
邊線危矣。
滄州的冬天很冷,關月從小就沒有氅衣穿。她的冬衣是母親挪了自己的嫁妝在雲京做的,這是她第一次獨自登上滄州的城牆。
關月小時候喜歡趴在沙盤邊上看父親插小旗,一看就是大半日。關應庭是邊關摸爬滾打出來的,他覺得自己的家會一輩子在這裏,也沒把女兒真當個大家閨秀培養,給關叡講兵法的時候,總帶着她。
後來關月才知道,那四四方方的沙盤上,是燕澤山全境的地貌。
關應庭考他們兵法,問他們如何行軍,每每對答,他總會把她扛在肩頭,帶她登上滄州的城牆。他每次都會同她說,這綿延千里的燕澤山,是我們關家人一輩子的根。
魏乾總會同關應庭感嘆,關月爲何不是個男孩。十六歲關月聽懂了這言語間的喟嘆,所以她問自己的父親,爲什麼女孩不行?
關應庭擱了筆,用陌生且複雜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兒,然後他帶着她,最後一次登上滄州的城牆。
父親同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女孩沒什麼不行,可我的月月,要喫很多苦。
然後他飲烈酒,將滿滿一碗灑在滄州的土地上,甚至沒有回頭再看一眼自己的女兒,自此一去不還。
魏乾來的時候,就瞧見她一個人在城牆上發呆,魏乾沒想驚動她,她心裏不好受,他知道,關月卻突然開了口,目光遠遠眺望着滄州之外,“魏叔,你信不信我?”
魏乾沒立刻答,他順着關月的目光遠眺。
“信。”他只看見茫茫一片白雪,落在天地之間,像在爲他的故友送行。酸澀的情緒驟然溢滿胸腔,馬上就要衝出眼眶。魏乾看不見關家父子的歸途,他猛地把隨身的劍扔在地上,聲音有點抖,“他孃的。”
“魏叔信你,魏乾相信大帥。”他跪下去,從此認定了燕澤山的命脈。
女子掛帥,軍士譁然,但魏乾一力作保,全軍將士也只得壓下不忿,先應對外敵,解危困之局。
“南戎自腹地再調騎兵,急行軍往返也不過五日,定州往滄州的文書進不來,大約明日就會明白滄州需援。”定州不靠邊線,滄州不破,定州便可高枕無憂,馳援只需三日,他們似乎很有勝算。
“難的是將領。”關月將小旗插在定州方向,“定州守備軍要從南戎背後撕開一條縫,就得兵行天闕關,渡過疏勒河支援滄州。”
“他們一定會經過努日雅。”關月將小旗挪到了疏勒河邊,“魏叔,這仗不好打。”
“我猜來的是宣平侯謝劍南。”關月擡首,看向魏乾,眉目間帶着些稚嫩的英氣,神色從容,“我們只需在南戎調兵後多撐一日。”
“一日,對謝老侯爺來說,足夠了。”
魏乾有點懵。
“等雲京收到消息,宣平侯再從雲京趕往定州,這怎麼來得及?”魏乾眉頭緊鎖,盯着面前的沙盤,“月…大帥,這未免有些癡人說夢了。”
關月沒說話,她負手而立,像極了她父親那份乾坤在握,從容不迫的氣度。
“宣平侯的名號是如何來的?”關月語氣平淡,彷彿只是隨口一問。
“二十八年前謝老侯爺在…”魏乾頓了頓,不想提起那個令北境恥辱的地方,“在鑑月湖,斬殺了大可汗宗加。”
“宗加是第一位統一南戎六部的可汗,也是唯一一位,至今後無來者。”她彷彿在說什麼稀鬆平常的事情,語氣依然古井無波,“宣平侯比你和我都要了解南戎。”
“他會來的。”
——
燕明帝在位時,名將輩出,三境安定,除了北境燕澤山一線。
南戎的大可汗宗加,是他們的宿敵。宗加從他們手中奪走了鑑月湖和叡山,他們回過頭便燒燬了南戎的馬場。
謝劍南和關應庭是過命的交情,他們是那盛世裏聲名顯赫的名將。
謝劍南取了宗加的項上人頭,自己也去了半條命,南戎軍隊失去首領,卻未曾潰散,他們想要爲自己的可汗報仇。
謝劍南帶着一身傷,被南戎趕了不知多遠,直至與關應庭的援軍會面。他們沒能奪回失地,謝劍南卻因此一戰成名,封侯拜相。
南戎驚人的恢復能力因此展現出來,他們用短短六年的時間,再次成了北境的宿敵。彼時謝劍南同關應庭想起無將而不潰敗之師,他們佩服。
明帝病逝後,今上在位十五年,醉心帝王權術,四境戰事喫緊。宣平侯謝劍南受詔回京,二十年再未離京——
直至今日。
“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射殺中山白額虎,肯數鄴下黃鬚兒。”滄州夜幕裏女子清清淡淡的念,一聲一聲都敲打着軍士的心。
謝劍南對着定州的彎月,舉杯似要與彎月對飲:“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
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
自從棄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
烈酒伴着冬日寒風灌入喉中,宣平侯丟了酒杯,執壺夜飲:“蒼茫古木連窮巷,寥落寒山對虛牖。”
他將酒壺高高舉起,一如曾經如關應庭對飲時:“誓令疏勒出飛泉,不似潁川空使酒!”
滄州的月隱在了雪幕裏,藏在了綿延千里的燕澤山後,魏乾給自己灌了口烈酒,像要滌淨心中的雜念:“叡山列下陣如雲,羽檄交馳日夕聞。節使三河募年少,詔書五道出將軍!”
“試拂鐵衣如雪色,聊持寶劍動星文。願得燕弓射大將,恥令越甲鳴吾軍!”
謝旻允伸手去搶他爹的酒壺:“明日出徵,別喝了。”
宣平侯瞧着自己的兒子,倏忽間放聲大笑起來:“好兒郎!”
他仰頭飲盡壺中酒,將酒壺摔在地上——
“莫嫌舊日雲中守,猶堪一戰取功勳!”
謝旻允在這夜窺見了父親二十年的辛酸和隱忍,他終於將自己的父親同故事裏那個英氣逼人的少年郎合在了一起——
他是謝家郞。
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雁門關。
他不是宣平侯——
他是意氣風發謝氏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