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名利
“宣平侯兵行險招,三戰三捷,纔有今日局面,如此封賞,並無不妥。”關月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外,漫不經心地同溫朝說話,彷彿她只是隨口問問,本就沒打算仔細聽。
“無論是否正封,北境的統帥始終是將軍。”溫朝略一停頓,擡眼見關月還是瞧着窗外,不知到底在想些什麼,又說,“更何況最後,封的是並無戰功的謝小侯爺。小侯爺的母親是皇后娘娘的胞妹,雲京無非是想引將軍不平,挑撥離間,分權北境。”
關月挑眉,終於將目光收了回來:“可惜啊,他們低估了宣平侯,忘記了曾經他是如何一戰成名、封侯拜相的。謝家在北境,只會是我最有力的支持。”
“北境和侯府早就因爲老帥和老侯爺綁在了一起,謝小侯爺留在北境,確實不能如何分權和制衡北境,但到底侯府在雲京眼中同他們隸屬一脈,小侯爺在這裏,便能讓雲京心安。更何況——”溫朝看向她,目光相接,“謝老侯爺,不是回去了嗎?”
“繼續。”
“因滄州一戰,加上老帥從前的威信,儘管如今軍中對將軍頗有微詞,但這般情勢下能擔得起北境統帥的人選,也只有將軍一人。雲京黨爭不休,即便真的有可堪大任之人,也不會輕易放到北境,至少北境在將軍手中,尚能保證在目前正焦灼的黨爭之勢裏,保持絕對的中立。”
關月沒說話,溫朝又仔細看了文書,有些遲疑道:“我以爲雲京會給將軍指定一個副將,或是,一個監軍。”
“我也沒想明白。”關月正色,收起了先前的漫不經心,“謝侯爺離開之前,我曾問過他是否替我周旋過,他說沒有,這件事上,他沒必要騙我。不過沒有個礙事的人在身邊,的確是好事。”
“雲京不肯正封,除了將軍是女子,恐怕四境建制也是時候要變一變了。北境被雲京名正言順的拿掉了統帥一職;南境和東境近幾年局勢緩和,本就沒有正式的統帥;如今西境褚家,纔是真正的山雨欲來風滿樓。”
“一步登天,必遭非議。”關月拿了名冊遞給他,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我們這條路太難走了,你今日接了,便再沒有回頭路了。”
“流言蜚語,這些日子,將軍聽得還少嗎?”溫朝又同關月對視,而後他們都低頭笑了。
這便是隻屬於少年人的輕狂和勇氣,縱然歧路難行,也敢對酒當歌,長風破浪。
“這是近衛的名冊,旁的事情一會讓京墨帶你去。”關月已經出了門,卻又回過身問他,“溫朝,留在定州,有什麼不好嗎?”
郡主尊貴,縱然父親被貶,他還是可以像個普通的世家公子一般生活的。北境的日子實在是艱苦,雖說若與平民百姓比,關月的生活於他們而言已算是錦衣玉食。
但溫朝的生活應當很是不錯,甚至可能沒比雲京差多少,既如此,何必要來軍中這樣辛苦地搏前程——
他又不是魏乾。
喫不飽穿不暖、沒有尊貴的母親、沒有富足的生活,只能在戰場拋頭顱灑熱血,替自己和後輩這樣辛苦地掙前程。
“這世間,從沒有人真的肯安於平庸,半點不想建功立業。那些所謂安於歸隱的平靜,不過是失意之後的自我安慰。”溫朝彷彿自嘲一般,輕輕笑了一下,說,“至少我小時候讀那些文章,母親是這麼同我講的。她說我們是世俗中人,永遠逃不開追名逐利。”
“至少,我沒有這個榮幸免俗。”
關月愣了愣,擡頭望着冬日難得的太陽,溫和卻不刺眼:“也是,若是如今有人要我放下北境權柄,去做瀟灑閒人,恐怕我也是不肯的。”
關月離開前,又聽見溫朝略微有些無奈的說:“況且,將軍似乎對我有些誤解。定州的生活並不比滄州好多少,父親如今是布衣之身,母親的尊貴反而成了所有鄙夷的源頭。”
“州府鄰里會掩飾自己的不屑,可孩子不會。”
“我第一次知道他們的想法,是很小的時候,從和我一樣的孩子口中。”
“所以我一直知道,名利有多重要。”
“我會是個優秀的副將。”
關月回過身,逆光站在白雪皚皚裏,距離有些遠,她看不清溫朝的神色,但她聽見他最後一句話,平靜清晰地落在她耳邊:“服衆,我做得到。”
——
謝旻允本是去書房尋關月的。
不過沒尋到,他問了空青關月的去向,空青沒瞧見,被謝旻允爲難了好一會兒。
關月被突如其來的雪球打斷了思緒,連頭都懶得回,便知道是哪位祖宗來尋她了:“找我做什麼?”
“你這位新副將倒是有幾分定力。”謝旻允的語氣還是一貫的漫不經心,他撩了衣袍,在關月對面坐下,“就怕一味容忍順受,拿不出威信,壓不住這羣祖宗。”
關月聞言,轉過頭瞧着他笑:“您就是最大的祖宗,謝小侯爺,心裏得有點數。”
“那沒法子,我估計還得在北境長留,只能麻煩關大將軍,暫且供着了。”
關月沒應,謝旻允也沒說話,他們擡頭看向冬日的太陽,一道沉默了許久。
“方纔我見京墨帶他去見軍中將領,沒收着幾分好臉色。”謝旻允手裏拿了什麼東西,反覆摩挲上面的紋路,“不卑不亢,進退有度,連魏將軍都難得沒再挑刺。但是關月,自你接管北境,多少人盯着副將這個位置。”
謝旻允瞧見京墨正往這邊來,話鋒一轉:“先前東宮盛極一時,懷王憲王根本無力相抗,太子殿下的確心懷萬民,可他一力提拔寒門,聲名愈盛,朝中這纔有了懷王和憲王的位置。”
謝旻允見京墨停在了不遠處,又繼續同關月說話:“一步登天必定遭人非議,這道理我們都清楚,先前太子提拔的人裏,有一個叫做林照的,現任刑部員外郎,他如今,已成了懷王麾下。”
“他確然有能耐,但不是誰都接得住突如其來的重任,不失其心。”謝旻允收了手裏的東西——一個“謝”字赫然刻在木牌上。
“如此重用,稍有閃失,便是將自己推入了萬丈深淵。”謝旻允起身,似乎是準備告辭了,“我確是不知,太子殿下的底氣究竟來自哪裏。”
關月輕輕挑了眉,神色帶了幾分嬉笑,說:“許是人家長得好看呢?你說是不是,謝小侯爺?”
“雲京這步棋走的的確不錯。”謝旻允擡眼看見的是站在遠處的京墨,餘光瞥見關月的背影,“你防着我,理所應當。但關月,如有困境,我還望你,相信侯府。”
謝旻允剛往前走了幾步,就聽見關月喚他表字:“斐淵。”
他停了腳步,不曾回頭,關月的尾音落在難得溫煦的冬日裏:“多謝。”
謝旻允走後,京墨才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將軍,方纔…”
關月一擡手打斷了他,說:“方纔謝小侯爺同我說過了,有人爲難你們?”
“爲難算不上,各位將軍心有不平是常事,屬下瞧溫副將似乎也沒放在心上。”
“改口倒是挺快。”關月起身,稍稍理了衣袍,同京墨一道往書房去,“我這兒到用不上你們這麼多人,晚些時候你讓川連過去,以後跟着溫朝。”
“是。”京墨似乎愣了一愣,隔了半晌纔想起回話。
“以爲我會讓空青過去?”關月偏過頭瞧他,眼角都帶了幾分笑意,“聽子苓說,空青沉穩,川連年紀小,有些孩子氣。溫朝看着穩重得很,讓川連去鬧一鬧,給他添些麻煩。”
“溫副將的確穩重,今日衆將如此挑釁,也不曾失了分寸,有老成之風,昂昂千里之駒。”
關月聞言輕笑道:“還說別人呢,我們這兒除了謝小侯爺,哪個不是少年老成了?怎麼,你覺着自己不夠穩重妥帖?”
“將軍,屬下…”京墨被她一噎,似乎有些無措,說,“川連年紀小,我們自幼便都護着他,是以有些孩子心性,放在溫副將身邊,怕是有些不妥。”
“無妨。”關月沒再言語,他們一路行至書房,關月推門進去之前,突然沒頭沒尾的說,“斐淵又何嘗不是少年老成之人,看着跳脫,可雲京這樣的地方,又怎會養出真不知事的富貴公子。”
“倒、倒也還是有些紈絝子弟的。”京墨一時不知怎麼接話,話一出口,便覺得自己有些胡言亂語,“將軍,屬下…屬下不是那個意思,屬下…”
他本想補救一下,卻連話都有些說不明白,本着多說多錯的原則,最終還是選擇閉了嘴。
關月卻笑的愈發不加收斂:“行了,你去吧。平日裏不必這麼端着,處事的時候穩重些就是了。人前恭敬些,人後就不必一口一個屬下了,學學川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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