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魑魅
謝小侯爺先前那副難得正經的樣子,溫朝着實沒運氣瞧見。
紺城附近前後打了好幾場大小戰役,城裏婦孺百姓依舊往來如常,倒像是習慣了似的。連外頭山火沖天,都只是湊在一起閒談半刻,更有母親拿微明晨光裏那片光亮嚇唬小孩,讓他們安分聽話。
這樣的心態,倒也不錯。
“嘖嘖,溫大將軍。”謝旻允站在不遠處,笑得像只狐狸,“我方纔聽城裏獵戶商量,晚些要去那山谷裏撿些動物回來。”
“你這把火啊…”謝旻允同他閒談片刻,這纔想起雲京回信,“醫官那事兒,我寫了封家書給老頭,他已經上報尚書省,自太醫署調任,不日抵達滄州。”
謝旻允蹲了片刻,壓低聲音同他說:“先前關月那封信,根本沒送到蔣尚書的案頭上。他們連北境醫官出了事,都是全然不知道的。”
溫朝頷首,擡眼看了看天色說:“傍晚…”
“走吧,溫將軍。”謝旻允收了自己那點嚴肅,笑得頗有深意,“該、去、妓、館、了。”
“他之前提到的,在山谷見過的女人和孩子,查來查去也沒個蹤跡。”溫朝皺眉道,“那就只剩這個地方了。”
“他?”謝旻允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又說,“對了,那兩個孩子怎麼沒跟着你?”
許久不見有人答覆,謝旻允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他。
“死了一個。”溫朝低聲答他,“川連有點怕我,回去之後,讓他跟着關月吧。”
“他年紀還小,難免還存着天真。”謝旻允嘆息道,“在雲京時,我爹最喜歡他。”
——
妓館這種地方,溫朝是沒來過的。別說妓館,他連青樓都沒去過…他敢踏進去半步,回家就得被爹孃打斷腿。
謝小侯爺,說是紈絝公子,其實也沒比溫朝強多少…他的家教可算不得寬鬆,妓館那必然沒去過,青樓倒是去過,可在雲京,那不叫青樓,那是歌舞坊。往來交際繞着它轉,總是避不開的。
謝旻允天真了。
他以爲妓館該是和雲京歌舞坊差不多的地方,不過是多做一樁不那麼幹淨的生意。可他同溫朝在門口站了半晌,齊齊陷入了沉思。
門前羣魔亂舞,老鴇引來送往,擰巴着她肥胖的身軀,非要拿出一副年輕姑娘的做派,看得人直犯惡心。方纔將喝得爛醉如泥的男人送走,妝面濃得嗆人的女子嬌嬌弱弱地朝他們摔,被溫朝一個側身避開,臉着地摔了個狗啃泥。
“謝小侯爺。”溫朝幽幽地開了口,語氣裏帶着難掩的嫌棄,“您先請。”
“……”
嫌棄是真的嫌棄,進也是必須進的。
若是說外間所見已然深深震撼了這二位的眼睛,那裏頭…不提也罷。
“撿,爬過去給爺撿回來,撿回來就是你的。”一旁油光滿面宛如財神爺樣的人往遠處扔銀子,原本攀繞在他身邊的女子便真的像喪家的野狗一般爬過去撿起來,又笑着趴回他懷裏去。
溫朝狠狠地一皺眉,往別處去了。謝旻允深感民風開放,大受震撼,立刻也跟上去了。
這座小樓一共三層,他們繞了半晌,竟沒找到一個勉強能說句話的地方。
謝旻允總算回過神來,充分發揮他在雲京常年混跡歌舞坊的能耐,將整袋的銀子塞進老鴇手中:“找間屋子,叫兩個會彈琴的姑娘過來,這外頭太吵了。”
老鴇掂了掂錢袋子的分量,神色倒沒怎麼波動:“好嘞,兩位爺樓上請。”
老鴇一邊故作風情地帶路,一邊還嘴裏念着:“要說這琴技啊,我們家的姑娘可比隔壁強太多了…”
好傢伙,敢情隔壁人來人往的,做的也是這生意,謝旻允心想。
老鴇將他們帶上樓,掩上門出去喚姑娘了。
周遭總算靜了些,謝旻允這才說:“方纔那一袋子銀兩,足夠紺城一戶人家一年的口糧。她倒像是習以爲常了,難不成這邊境上的人,出手都如此闊綽?”
溫朝不理他,倒不是故意的,他在想方纔瞧見的,被要求爬過去撿銀子的女子。那裏頭有個姑娘,看着不過十五六,她擡頭看向那位財神爺的時候,眸中恨意太過明顯,一眼就能瞧見。
“來了。”謝旻允話音剛落,門就被人推開了。
風情萬種的美人倚着門,也不見有人搭理她們,於是識趣的收了神通,乖乖進來了。
“問你們幾句話,知道多少就說多少。”謝旻允十分乾脆,給她們一人塞了一袋銀子,“老老實實坐好了答話,誰敢往前來,小爺送你們歸西。”
不過片刻的功夫,謝旻允宛如散財童子,銀子嘩嘩地朝外流。
溫朝長嘆一聲,低聲說了一句:“敗家。”
謝旻允昂首挺胸地坐了回來,彷彿沒聽見似的:“你們都是幾歲進來的?”
對面的兩個女子愣了一愣,大概沒想到有人跑來妓館不爲玩樂,卻問這些不相干的事情:“這是我妹妹,我們七歲被父親賣進來的。”
“你們是哪裏的人?他方纔給的這些銀兩,與旁人相比,算個什麼分量?”溫朝問。
“不太記得了,這些銀兩…”其中一個女子有些害怕地擡頭看了看他的神色,又猛地低下去,小聲說,“不算多。”
“此處不過一個邊陲之城,他們哪來那麼多銀子用來玩樂?”謝旻允聞言追問道。
不過這回,兩個姑娘死死地咬住了下脣,無論如何都不肯出聲。
溫朝想起小五之前所言,又問:“那平時有戰事時,你們知道麼?”
“戰時…戰時我們…”她說着說着竟像要哭了,過了一會兒,她突然跟不知道疼似的,不住地磕頭,“別問了…我求您了,別問我…”
謝旻允被這幅架勢嚇了一大跳,連忙讓她們出去了。屋裏又恢復了安靜,偶爾能聽見樓下嬉戲玩樂之聲。
溫朝沉默片刻,起身說:“走,去問樓下那個。”
謝旻允被他嚇得一激靈:“哪個?問誰?”
財神爺還在,那小丫頭在一旁跪着,像是犯了錯。
那人將手裏的杯子摔碎在地上,大聲笑道:“去,跪着爬過去。你他孃的不樂意讓爺好好疼你,喜歡受罪不是?”
“這小娘子呦,生得這麼好看的臉蛋,這脾氣真是夠臭的。”他將跪着姑娘的臉擰過來對着自己,又極其厭惡地將她甩在地上,“臉蛋不傷着就行,腿,不要也罷。玉娘,名字裏帶個玉字,就真當自己出淤泥而不染了?”
玉娘從地上爬起來,挺直了脊樑,用膝蓋緩慢地往前挪。剛要碰到碎瓷片的時候,被人拉了起來。
“你他孃的是誰?敢礙着老子尋歡作樂?”那人衝溫朝吼,身邊的姑娘立刻溫言軟語地請他消氣,“知不知道老子是誰?不想活了是不是?!”
“我只明白一個道理,官大一級壓死人。”溫朝說,“這紺城上下,此刻應該沒有能壓我的人了。”
那人一揮手,姑娘們都退到一旁,他坐起身,眯着眼打量他:“沒見過啊…你嚇唬誰呢。”
“一個沒及冠的小毛孩子,也敢教訓我?你…”
“空青。”話音剛落,便聽得一聲慘叫,空青反擰着他的胳膊,衝着膝蓋處就是一下,將他摁着跪在地上,任他哭爹喊娘也不鬆手。
“在下從三品將領,我沒資格教訓你?”溫朝輕笑道。
“從三…三品…”那人疼得打結巴,隨後立刻求饒,“這這這…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別跟我計較…”
溫朝半蹲下身,示意空青松手:“你哪來這麼多銀子啊?”
“家…家裏給的。”那人說。
這頭動靜太大,終於引來了老鴇:“幾位爺呦,這…這是做什麼啊?”
“滾開。”謝旻允說,隨後指了指玉娘,“這個丫頭,我要帶走。”
\這…這不行。\老鴇尷尬地賠着笑臉,“玉娘啊…她不方便出去…”
“我說的是贖身。”謝旻允轉身,衝老鴇笑道,“我要買這個丫頭。”
“您何必呢您說…我這兒啊,聰明伶俐的姑娘多的是。”老鴇愣了片刻,就換上了一臉諂媚,“這個丫頭啊,她平日裏總是笨手笨腳的,惹得恩客不快,除了臉蛋生得好看些,實在是…”
一旁一直沉默的玉娘突然衝上前來跪下,幾乎是吼出聲來:“你們要問的事情,我…我都知道!
老鴇聞言,一記耳光狠狠落在她臉上,“呸!胡言亂語,給我拖進屋裏去!”
空青拔劍出鞘,護在她面前。
“不想要銀子也行。”溫朝輕笑一聲,神色裏帶上了幾分探究,“空青,回去報馮將軍,說此處有異,請他調兵圍剿。”
“我看你這生意,是不想做了。”溫朝沉聲說。
老鴇拗不過,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將玉娘帶走。
他們前腳剛跨出門檻,老鴇後腳便撲在地上哭嚎,衝着那個惹是生非的財神爺說:“我早說了她要壞事!早早地發賣了,弄死都成。你偏偏就喜歡人家生得好,死活不肯。現在出事了,你說這怎麼好!”
“哎呦,我說媽媽,這紺城的生意做了這麼多年了。”那人有些煩躁,無所謂地說,“他就是真摸了個一清二楚又能如何?咱們上頭有人護着呢,你且把心放肚子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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