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茯苓

作者:君執夙
“皇后娘娘。”文奐心裏覺着奇怪,但仍然笑臉迎了上去,“今兒個怎麼有空過來?陛下近來煩心,可盼着您呢。”

  這位主子性子沉靜,最初陛下對皇后可謂情真意切,可顧皇后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倒像是半點不把燕帝放在心上。

  一不頂撞,二不抗拒,可總讓人覺得遠在重山之外。

  日子久了,後宮佳麗三千的皇帝,自然也就忘了她。偶爾往皇后宮中,也只是照顧着尚書令顧庭的面子。

  顧皇后主動來找燕帝,那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八百年遇不着一回。

  “近日事多,我特意做了些茯苓糕,寧心安神。”顧皇后端着得體的笑,行禮答道。

  文奐從小太監手裏接過試毒的銀針,待他們退下才說:“這是規矩,皇后娘娘勿怪。”

  “有勞文公公親自動手。”顧皇后頷首,“既然是規矩,自然不能例外。”

  “若主子都如娘娘一般好說話,那奴婢可省心了。”文奐笑呵呵地將東西收好,請她入內,“說起來喬貴人今兒還來過呢,做的也是茯苓糕。”

  顧皇后手指微微一緊,捏住了袖口,面上仍是一片寧靜:“是麼?那倒是巧。”

  “不過陛下嚐了一口,就說不如娘娘做的,正念叨呢,您就來了。”說話間到了地方,文奐行了禮,退下了。

  她自出嫁只做過兩回茯苓糕,這是第二回。

  第一次是尚在潛邸時,妹妹來看她,鬧着說想喫,她做了一回。恰巧尚且還是王爺的燕帝回府,嚐了一塊就讚不絕口,她說着違心的話,此後再未動手做過。

  也正因爲此事,年少結璃的情分一點點淡了。

  彼時尚有幾分意氣的儲君同她說,顧容,太子妃該怎麼當,不用我教你吧?

  她就這麼端莊得體的從太子妃到皇后,扯着虛假的笑過了幾十年。

  “皇后?”燕帝叫她,語氣似乎有些不滿。

  顧容這才意識到自己出神,溫溫柔柔地行禮請安:“臣妾御前失儀,還望陛下見諒。”

  燕帝盯了她半晌,笑道:“倒是奇了。”

  “臣妾做了些茯苓糕。”顧容自婢女手中接過糕點,垂眸道,“陛下嚐嚐,還是不是當初那個味道。”

  “你一向會折騰這些。”燕帝隨手拿起一塊糕點,示意她坐下,“這麼多年,生疏了。”

  “是啊,都這麼多年了。”顧容說。

  這樁婚事是燕帝尚未冊封東宮時,自己求來的。

  那時候顧庭在朝中頗有威望,深受明帝倚重。娶了顧家的女兒,其中益處不必多說。雖然以顧庭爲人,不會因兒女姻親在明面上有什麼偏頗。

  但顧庭有多疼女兒,那是雲京城出了名的。

  他作爲父親的那點兒私心,就是最大的益處。

  顧家的門楣,出個王妃實在沒什麼稀奇。王府同顧府議親時,這事便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門當戶對的親事,倒不失爲一樁美談。

  人們津津樂道多日,都說顧家的小女兒有福氣,能進王府的門。

  卻是顧容上了花轎,當了王妃,讓人大跌眼鏡。

  不過嘛,扯着個“李”字,那便是天家的事情。坊間猜測談論了幾日,也翻不出什麼新的花樣來,事情就這麼漸漸過去了。

  顧庭活潑愛笑的寶貝女兒,一夜之間突然有了嫁做人婦的樣子,端莊得體,恬淡溫和。像青綠色的山水畫,美則美矣,總讓人生出些許疏離來。

  她初嫁時,尚年少的燕帝也不知是爲了給顧庭面子,還是對這個疏離有禮的妻子有幾分真心。一日到頭,總往王妃那兒鑽,任他使盡渾身解數,顧容永遠只是平淡的謝恩,她似乎根本沒有其他的情緒。

  多少人惦記着王府的門楣。

  花紅柳綠鶯鶯燕燕能從王府門前排到雲京城門口。

  要眠花宿柳,顧容點頭。

  要添侍女,顧容點頭。

  要納妾,顧容還是點頭。

  她無論是作爲王妃還是太子妃,又或是後來作爲皇后,顧容從來沒讓人挑出半點毛病來。帝后和和氣氣的,可若說他們相敬如賓,又好像有哪裏不太對。

  在帝后身邊人的記憶裏,顧容唯一一次駁燕帝的話,是爲了太子。

  具體是什麼事,他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自那以後,本就生分的帝后更是相顧無言。只有祭祀或佳節時,有祖制壓着,燕帝纔會主動來一趟未央宮,通常坐不過半個時辰就要離開。

  顧容客客氣氣接駕,再客客氣氣送走。

  更遑論親自來尋皇帝陛下了。

  帝后在這兒追憶往昔,文奐自然十分有眼色讓殿內衆人都退下了。

  “是有些生疏了。”顧容微微躬身,行了個禮,“臣妾再多練練,總能做出從前那個味道的。”

  “只是…”顧容垂眸,看着有些不安,“不知道陛下,是否還喜歡從前的茯苓糕。”

  燕帝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彷彿在探究什麼,末了他拿起一塊糕點遞給她:“皇后自己也嚐嚐。”

  “你呀,性子就是這個樣子。”燕帝感慨道,“自永綏那一場病後,你就一心撲在他身上。”

  “東宮近侍混進了奸細,朕沒及時察覺,你心裏有怨氣,倒不稀奇。”燕帝說,“只是一怨這麼多年,是不是有些過了,嗯?”

  “是臣妾婦人之見,竟不能深察陛下辛苦。”顧容替他斟茶,輕笑道,“今日纔來找陛下討饒,可是晚了?”

  燕帝眯起眼看了她片刻,輕哼一聲才說:“討饒自然不晚,但你一向無事不登三寶殿,想通了恐也要彆扭許久。”

  “說吧,有什麼事?”燕帝拂袖,將她往身側拉了拉。

  “果然瞞不住陛下。”顧容垂眸,看着像要落淚一般,“臣妾這幾日總做噩夢,關於…關於父親的。”

  “不知陛下可否允准,讓父親進宮一趟,與臣妾見一面?”顧容小聲問。

  燕帝聞言輕輕“哦”了一聲:“這個不難,不過得等幾天,這幾日事多。”

  “最近…陛下很忙嗎?”顧容試探着問。

  許久不見燕帝答話,顧容彷彿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說:“陛下忙的都是政事,臣妾問錯了。”

  “這個同你說也沒什麼。”燕帝擺了擺手,嘆道,“北境起了瘟疫,加上戰事連綿,自然有些忙。”

  “陛下憂心戰事,可也要保重身體。”顧容輕聲說,“十七年前的瘟疫那樣厲害,不也順利平息了?”

  “可見,陛下福澤深厚,自有天佑。”顧容起身,“臣妾不叨擾陛下了,陛下若日後得空,便來未央宮坐坐吧。”

  顧容出來時,文奐低着頭立在旁側。

  顧容從他身旁路過時,微微躬了躬身。

  文奐也不避開,向她回了個禮,進殿內去了。

  最近的事是真多,燕帝竟覺得有些頭暈。

  “陛下。”文奐問,“可要傳太醫?”

  燕帝點了點頭,正想說什麼,便趴在桌上不動了。

  文奐慌慌張張地喊人進來:“快傳太醫!再差人報皇后娘娘一聲!”

  顧容站在未央宮的玉蘭樹下,安靜地聽完下人來報:“本宮知道了。”

  顧容很少出未央宮,今日算是特例。她帶人到了喬貴人的住處,居高臨下地坐在主座上。

  她一向態度溫和,治理後宮卻頗有手段,讓人不得不感慨一聲不愧是顧家的女兒。

  喬貴人行了禮,跪在地上不敢起來,許久才鼓起勇氣問:“敢問皇后娘娘…臣妾…犯了什麼錯嗎?”

  顧容嘴角勾起一個笑,連眼皮都沒擡一下:“你今日給陛下做了茯苓糕?”

  “是…臣妾…”

  隨行的太監一巴掌扇過去,呵斥道:“問你什麼就答什麼,話怎麼那麼多!”

  顧容站起身,拿出手帕丟在她面前:“是你的吧?”

  “本宮聽聞,陛下今日暈倒不是憂思過度導致的。”顧容淡淡道,“那是因爲什麼?你知道麼?”

  “臣妾…臣妾不知道…”

  “聽太醫說,從茯苓糕裏驗出了毒,糕點出自你手。”顧容看了她半晌,輕嘆道,“可有爭辯?”

  “臣妾——”

  “想清楚再說。”顧容驟然提高音量,打斷了她,“令尊一大把年紀了,恐怕遭不得罪。”

  “你曾私自處死過一個婢女,理由是偷竊。”顧容挑眉,搖了搖頭說,“可我怎麼聽說,她是私自幫你出宮,才致殺身之禍的呢?”

  “宮妃私自出宮,若是會情郎…”顧容微微蹙眉,像是在回憶,“是怎麼處置的?我記不清了,你還記得麼?”

  “皇后娘娘!”喬貴人將額頭磕出了血,啞着嗓子說,“臣妾認罪。”

  “同我說有什麼用?”顧容噙着笑,隨手挑了兩下屋內的燭火。

  “臣妾留書一封,自裁謝罪。”喬貴人跪在地上,又向她行了大禮,“求娘娘放過我父母親族。”

  顧容坐在銅鏡前,找到藏起的華髮,垂眸自嘲般的笑了笑。

  貼身婢女見她素衣散發,有些奇怪地問:“娘娘是要就寢嗎?”

  “請罪。”顧容起身,未央宮人連忙跪地叩首迴避。

  顧容在一路或驚詫或惶恐的目光中,一步一步慢慢走到殿前。

  她撩袍跪下,端正地對着大殿叩首:“臣妾治理無方,後宮之內,竟有人膽敢對聖上不軌!”

  “如今罪魁自盡身亡,臣妾難辭其咎,請陛下降罪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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