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舊事

作者:君執夙
他們以走到哪逛到哪的心態一路前往雲京,抵達時已近十一月末,可謂悠哉。

  ——除了小關。

  小關在他們出發的當日,故意拖延時間,磨磨唧唧不肯讀書練字。溫朝也不催,將該處理的事兒弄好了,照常帶着他出發。

  小關以爲,自己糊弄過去了。

  未曾想溫大將軍管教起小孩子,那叫一個嚴格。

  他們走到哪玩到哪,小關走到哪抄到哪。

  幾個近衛每日輪班,在旁邊虎視眈眈地盯着他抄書。小關一癟嘴,哇的一聲委屈哭了。溫朝端着茶,淡淡地朝這邊看了一眼,於是抄書從五遍變成了十遍。

  小關還不死心,之後又鬧騰了幾回。溫朝摸了摸小朋友的頭,說封頂十遍。小關剛鬆了一口氣,就聽他叫川連拿了些別的書來。

  每本十遍,一共四本,溫大將軍拍着小朋友的肩,笑得和藹可親。

  小關憋着嘴,又要哭了。他一轉頭瞥見溫朝笑眯眯的神色,吸了吸鼻子,不情不願地坐到了桌子跟前。

  他提着筆在紙上這邊塗塗,那邊畫畫,試圖矇混過關。

  ——晚上回來抄不完一遍,就留着過年繼續抄。

  溫大將軍說完揚長而去,留下可憐巴巴的小關皺着眉頭,苦大仇深地開始了自己的抄書之旅。

  關月在心中爲小侄兒默默鞠了一把同情淚,看向溫朝的眼神都帶了幾分當年看先生的敬畏。

  “你那小侄兒怎麼沒來?”蔣淮秋掃了一圈,有些奇怪。

  關月聽着這句話莫名地抖了抖,乾笑了兩聲:“他抄書呢。”

  屋裏一片沉默,溫怡突然有點大難不死的解脫感:“…還好小時候教我讀書的不是哥哥。”

  “太狠了。”謝旻允說,“那麼厚一沓啊…”

  蔣淮秋笑了笑,微微挺直身子:“你們一到雲京就奔我府上來。”

  “想問什麼。”蔣淮秋氣定神閒的抿了口茶,“說。”

  這事兒…有些不知從何問起。蔣淮秋於他們而言,並非多麼熟悉的長輩,面面相覷許久後,衆人將期盼的視線投向了蔣川華。

  “要不…”溫怡在一片沉默裏小心翼翼地出聲,“我先出去。”

  “不用。”蔣淮秋說,“這屋裏的人,和如今在侯府的幾位,往後都對這樁事一清二楚。”

  “你早晚都會知道。”蔣淮秋頓了頓,輕嘆道,“從陳平說起吧。”

  陳平,那個莫名其妙認定侯府,又莫名其妙偃旗息鼓的兵部員外郎。

  “他上頭有人護着。”蔣淮秋瞧了瞧他們的神色,“他當初行事的確怪異,當時北境的軍資,由他經手。”

  “事後我仔細查過陳平,沒發現什麼不對的,就作罷了。”蔣淮秋有些懊惱,“直到瘟疫之事傳回來,我調了當時的案錄,才發現你們奇缺的兩味藥材,不在其列。”

  “但有人替他處理好了尾巴,找了個替罪羔羊,陳平又幹乾淨淨地脫了身。”蔣淮秋捋了捋思緒,繼續說,“我疑心懷王,但不是他。”

  “懷王殿下這個人,雖然不擇手段了些,但尚沒有喪心病狂到這等地步。”蔣淮秋突然看向關月,“我當初給你的那封信,還記得麼?”

  “嗯,記錄了糧草出入,確實有些不對。”關月應聲。

  蔣淮秋頷首:“收好,兵部關於糧草的許多案卷,已經被人替換了。”

  “可是…”溫朝聽了半天,還是覺得疑惑,“那是陳平的獨子,什麼樣的籌碼,才能讓他犧牲親子之後,還死心塌地、守口如瓶呢?”

  蔣淮秋搖搖頭,轉向謝旻允:“至於你近衛之前丟的那把刀…”

  “似乎是在宮中。”蔣淮秋說,“太子殿下給侯府捎了口信,說不必擔憂。”

  “因此我猜想,陳平上頭是誰護着,太子殿下心裏是有數的。”蔣淮秋起身,朝書架走過去,“除了懷王,我想不到別人,但的確不是他。”

  “所以…”蔣川華轉了半天彎,終於捋順了,“陳平當時莫名其妙地折騰,只是爲了轉移視線,方便在軍資上做手腳?”

  “爲了這個搭上自己的獨苗…這…”蔣川華斟酌良久,不知用什麼詞纔好,“未免有點喪心病狂吧。”

  蔣淮秋從書架上抽出有些泛黃的信封遞給他們:“至於疫病…”

  “蔣家的二公子,的的確確得過瘟疫。”蔣淮秋說,“十七年前。”

  關月悄悄瞟了一眼蔣川華,默默閉了嘴。

  這些小動作沒逃過蔣淮秋的眼睛,他認命般地嘆息道:“他姓孟。”

  短暫的沉默後,謝旻允朝關月那邊兒湊了湊,極小聲地問她:“是我想的那個孟嗎?”

  “……”關月沉默,她也想知道。

  蔣淮秋肯定了他們的猜測:“是孟將軍,孟維清。”

  “可是…”謝旻允倍感疑惑,再次體現了自己優秀的提問能力,“孟將軍不是…不曾有過婚配嗎?”

  蔣淮秋斟酌了一下語句:“於雲京確實不曾。”

  溫怡有點手抖,顫顫巍巍地將茶盞推到蔣川華面前:“你要不要喝點水。”

  從兵部尚書的二公子變成孟將軍的後人,而後又突然變成了…

  ——私生子。

  實在是太過刺激。

  蔣淮秋在一片詭異的沉默裏淡定地替他們續了茶,任由滿屋子奇怪的想法肆意生長。

  蔣淮秋見他們表情各異,清了清嗓子說:“但於南境而言,將軍府早就有了孟夫人。”

  “孟將軍表字緝熙。”蔣淮秋憶起舊友,難免有些失神,“維清緝熙,文王之典。肇禋,迄用有成,維周之楨。”

  “他擔得起光風霽月這四個字。”蔣淮秋說,“孟將軍的夫人,姓林。”

  蔣淮秋看向他們,視線在某個方向稍稍停了一下:“她是林照的妹妹。”

  “……”怎麼還越來越刺激了。

  “孟家二老都是極和善的人,對這樁婚事沒有半點不滿。”蔣淮秋嘆息道,“但林家二老走得早,她自小由兄長帶大,林照不肯應這門親事。”

  “但云京這些條條框框的規矩,圈不住她。孟將軍返回南境時,她悄悄跟去了。”蔣淮秋說着,時不時瞟他們一眼,“然後…他們就在南境了。”

  好像也不太準確,林照得知後,給南境去信,要她一月內返程。

  “林家兄妹原本感情甚好,她也不是爲了這種事和兄長翻臉的性子。”蔣淮秋說,“但她的確和林照斷了關係,其中隱情她不曾細說,但——”

  “與婚事無關。”蔣淮秋看着一屋子不知所措的小輩,莫名有些感慨,“她說兄長心術不正,要我們留心。”

  “若無她這句警醒,十二年前,東宮必敗無疑。”

  “她不願捨棄家姓,又不肯以林姓上孟氏族譜,才弄成今天這個樣子。”蔣淮秋看向舊友的後輩,“可惜。”

  “孟將軍是功臣,就算有這諸多淵源,他的後輩,又何需改名換姓?”謝旻允問。

  蔣淮秋眸光一沉,像是不想回答一般,陷入長久的沉默。

  “他是功臣。”蔣淮秋合上眼,“可他本該長命百歲。”

  “南境的案卷被全數歸爲密卷,不允許隨意調閱。多年前我曾看過,南境一戰,不該如此慘烈。”蔣淮秋看向溫朝,“這一點,還是你的父親指出來的。”

  “可還記得四境建制?”蔣淮秋問。

  “北境十州六城,如今鄢州失守,九州六城。”謝旻允彷彿回到了被夫子逼着背書的日子,“西境六州八城,其中微州與北境相接、東境三州四郡五城,如今是個什麼局勢,看不明白、南境…”

  謝旻允卡了殼,南境是真的麻煩,當初他學的就不怎麼樣,遑論這麼多年後。

  “四府三州三郡四城。”溫朝接了話,“南境建制最爲複雜,一向是雲京最鞭長莫及的地方。”

  蔣淮秋頷首:“四境之中,只有南境以水戰爲主。南境如此繁雜,朝廷就真的沒想過要動一動嗎?如今的南境,甚至沒有統帥。”

  “南境的水深着呢。”蔣淮秋坐直身子,長嘆一聲,“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先帝聖明一生,在四境費了不少心思,但孟將軍飲恨而終,先帝也不過能給他一個好名聲而已。”

  “舊友託孤,如何能拒?”

  蔣淮秋起身,站在叫了他十多年爹爹的孩子身邊:“所以從小,我只請先生教你習武,你原本就該在軍中。”

  “這事說起來也不容易。最初我們應下,是想着以義子的名義放在侯府的。畢竟謝侯爺的長公子都不是親生的,再收一個也沒人會多想。”

  “那樣還是有些風險,但那是當時最好的辦法了。恰巧十七年前,瘟疫來勢洶洶,我的幼子…”蔣淮秋頓了頓,有些不忍回憶,“皇后娘娘找人假扮江湖郎中,偷樑換柱,將這個孩子,變成了我蔣家的二公子。”

  “我本將這個孩子藏在府中,但皇后娘娘覺得,遮掩太過,反而容易讓人起疑。”蔣淮秋說着狠狠剜了謝旻允一眼,“本來風平浪靜的,謝小侯爺進宮,捅了個簍子,我也顧不得誰會起疑了,以幼子大病爲名,將他在府中關了好些年。”

  “父親。”一直沉默的蔣川華突然開口。

  蔣淮秋愣了愣,一時竟忘了應聲。

  “我清楚了。”蔣川華被四周不知所措的目光弄得好笑,“一個身份罷了,這麼多年,不重要了。”

  他從因北境瘟疫病倒的那天起,心中就有了數,如今,不過是求一個解釋。

  蔣淮秋頷首:“這就是蔣家的二公子。”

  “還有一樁事。”蔣淮秋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你們之前送回來的兩封家書,被分進了兵部信函裏,是被我攔下轉至侯府的。”

  “若是爲了試探,答案已然明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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