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作者:糰子來襲
溫瑜掩好院門朝屋內走去,沒走出幾步,便聽得敲門聲再次響起。

  她以爲是那男子賊心不死,不作理會,繼續往前走,可外邊的人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人開門,再次叩響了門。

  溫瑜忍無可忍,折身回去,拉開大門道:“你還有完沒……”

  話音戛然而止。

  立在門外的不是旁人,正是蕭厲。

  如鹽如絮的大雪落在他發上、肩上,他黑眸沉靜地望着溫瑜,側臉乾涸的血跡已凝成了暗色,似一頭負傷而歸的孤狼。

  溫瑜瞧見他臉上沾着血,心中一個咯噔:“二爺?您受傷了?”

  她擡腳邁過門檻,裙襬在寒風裏蹁躚似蝶,伸手去扶他。

  指尖都已觸到他肘關,他像是纔回過神一般,避開些許說:“血是別人的。”

  視線卻再也不敢往她身上落。

  擡腳進了院門,方問:“我娘呢?”

  溫瑜沒發現他那點細微的反常,重新插上門栓,道:“大娘去醫館看小安了,讓我在家等您回來。”

  順帶將他離開後發生的事,都簡要說了一遍。

  蕭厲從院中那口結了薄冰的水缸裏舀了水,胡亂洗了把臉上的血跡,說:“我晚些時候也再去醫館看看。”

  冰冷刺骨的水拍在臉上,那些所有不能顯露在人前的情緒,便被徹底壓實在了心底。

  蕭厲淺吸着這冰天雪地裏森寒的空氣,眨了一下眼,任眼睫上墜着的水珠滑落,卻不妨視線上方忽地出現一張棉布帕子。

  執帕的那隻手,修長白皙,骨肉勻稱,便是手背隱約還能瞧見淡紅的疹印,也極爲好看。

  蕭厲視線上移,看到了溫瑜平靜柔和的一張臉,她似知道自己容貌嚇人,所以鮮少以正臉視人,此刻也是。

  但展露出來的,又無半分卑怯,反而有種憐愛世間萬物的悲憫和溫柔。

  風聲太大,淹沒了他那一刻的心跳聲。

  溫瑜見他不接帕子,也不說話,只突然有些失神似的盯着自己,只得將帕子再次往前遞了遞:“你擦一下臉,天這麼冷,容易生病的。”

  蕭厲這纔回神,道了聲謝,接過帕子胡亂往臉上抹了一把。

  溫瑜以爲他是在煩心今日的事,主動挑起話頭:“您同人動手了?”

  蕭厲點了一下頭。

  外邊風雪漸大,站了不過一會兒,身上就覆了一層細小的雪沫。他用帕子抹乾手上的水珠,說:“進去說。”

  二人進了正屋,蕭厲往火塘裏添了柴禾,那將熄未熄的火光,瞬間大熾。

  溫瑜道:“我從小安那兒知道了些此事的起因,賭坊的人既是拿陳癩子使詐將我抵給了大娘作筏子,多少便同我也有些干係……”

  蕭厲撿着根細枝在火塘的灰堆裏有一下沒一下地胡划着,聞聲說:“這是我同陳癩子的恩怨。”

  溫瑜被打斷了話頭,心中卻升起一絲詫異。

  他這話裏的意思……同她無關麼?

  溫瑜心下對他又小小地改觀了些許,道:“大娘待我不薄,如今卻橫遭此禍,我心中總是有愧的。小安說,那夥人是你那死對頭王慶手底下的,賭坊三教九流的人多,小安說他們資歷老的,多多少少都知道您的家事。但您同那王慶不對付了這麼些年,他們都沒想過拿大娘來刺您,這兩日卻行事如此過火……”

  她說到此處頓了頓,看蕭厲一眼才繼續道:“我尋思着,那王慶是不是覺着自己有什麼靠山,或是得了什麼暗示,覺得自己今後已能穩壓您一頭,纔敢把事情做到這般絕?”

  蕭厲拿着細枝在灰堆裏撥弄的手停了,他瞳仁裏映着火光:“說下去。”

  溫瑜自認已示意得足夠明顯了,這不過是上位者慣用的制衡伎倆,他同他那死對頭小打小鬧且不論,但到這等傷筋動骨的程度,絕對是摸清了上邊人的意思了的。

  否則蕭厲轉頭報復完他那死對頭,他那死對頭又理虧,得不到上邊的庇護,所做的一切不都成了自討苦喫?

  溫瑜雖不齒這類人,但不管是朝堂,還是市井,都不缺這等見風使舵的鼠輩。

  她不好將話說得太過直白,便問:“你今日同那王慶爭執了,你們東家是如何說的?”

  蕭厲手中的那根小枝叫他扔進了火裏,瞬間便被火光吞噬,他垂眸凝望着,低笑說:“原是在用這樣的法子逼我麼……”

  罰他手底下的一衆弟兄,縱王慶底下人在鄰里間編排羞辱她娘,打得侯小安重傷。

  讓他痛恨自己的無能,急於把王慶壓下去,護住自己的家人手足,寧可永遠留個殺人的把柄在對方手上。

  溫瑜瞧他似想明白了,雖不知他說的逼他是什麼,但也沒多問,只微垂下眼給他支招:“你們賭坊東家若是器重王慶,你眼下處境的確艱難些,但若是叫他發現王慶對他並沒有那般忠心,他便又會提拔你去打壓王慶的。”

  怕對方疑心自己爲何會知曉這些,她主動道:“我父親從前在一富商手底下討飯喫,那富商便是這麼待我父親和旁的夥計的。”

  朝堂上勢大的兩黨經常鬥來鬥去,莫過於此。

  沒有誰會是永遠的贏家,因爲帝王手上不可能只有一把刀。

  刀鋒太鈍,會被取代,鋒芒太盛,又遭忌憚。

  如何把持好那個度,是歷朝歷代的臣子們都在摸索的一門智慧。

  蕭厲聞言,只笑說:“無妨,他用不了王慶了。”

  他那個笑,漫不經心又透着冷意。

  溫瑜眼底溢出些許疑惑,蕭厲卻不再多說,擡起眼同她道:“有喫的麼?有些餓了。”

  他早上只啃了兩個包子便出門去了,這會兒已近黃昏。

  溫瑜說:“廚房有,我去給您盛。”

  須臾,便端着一碗飯過來了。

  蓋在飯上的小青菜油綠鮮嫩,並未炒得爛熟過頭,瞧着甚是可口。

  蕭厲已見識過她連火都不會燒,方纔的話只是爲了揭過話題隨口一問,哪料她還真做了飯。

  他對自己孃的廚藝再熟悉不過,一眼就能瞧出這菜絕不是他娘炒的,對溫瑜突然展露出的廚藝,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意外。

  蕭厲接過碗筷道了謝,因爲光顧着意外去了,沒瞧見溫瑜那忐忑又帶着點期待等他喫的表情。

  一口青菜喫進嘴裏,鹹得他以爲自己喫的這是醃了十八年的老鹽菜。

  蕭厲當場就想吐出去,當着溫瑜的面,好歹是忍住了,在溫瑜問他味道怎麼樣時,他囫圇嚼了兩下,說:“還行,還行……”

  隨即便開始大口扒飯,試圖蓋下嘴裏那股齁鹹。

  怎料飯進嘴裏,這次是真沒忍住,當下吐了出來。

  天色漸晚,屋裏光線偏暗,他方纔都沒注意碗裏的飯熟沒熟,此刻對着火光一照,才擡起頭尤爲震驚地看着溫瑜:“生的?”

  怪異的是還有一股糊味兒。

  溫瑜也有些窘迫,乾巴巴問:“沒煮熟嗎?”

  蕭厲說:“夾生,你沒喫麼?”

  溫瑜不太好意思地說:“剛做好沒多久。”

  她是用墨筆勾完扇面底圖後,等那墨跡晾乾之餘,想着蕭蕙娘得在醫館照料侯小安,蕭厲又不知何時回來,纔想着主動做點什麼,便去廚房煮了這頓飯。

  蕭厲抹了把臉,端起碗往廚房去,說:“沒事,再加點水煮煮就成。”

  溫瑜見他往廚房去,神色更窘迫了些,忙追出去道:“那我來重新煮就是……”

  但是已經晚了,蕭厲掀開那被燒糊一角的木質鍋蓋,看着糊在鍋底的那一層焦黑的米炭,半晌沒說話。

  溫瑜在廚房門口,心虛得不敢再往裏邊邁步,尷尬道:“我不會用那甑子蒸飯,先前見大娘也曾往鍋里加水後燒飯的,便學着做了……”

  她在王府的廚子指導下炒過菜,知道炒菜水不能加太多。

  所以把米放進鍋裏時,她想着是煮乾飯,不是熬粥,便也沒加太多水,哪料到沒一會兒就糊成了這樣。

  蕭厲問她:“以前都沒怎麼進過廚房是不是?”

  溫瑜遲疑了一下,在這沒法隱瞞的事實面前,終也顧不得怕他猜測自己家境,只能點頭。

  蕭厲望着鍋裏那一層黑乎乎的米炭,說:“那往後你也還是別進廚房了吧。”

  溫瑜半是羞愧半是窘迫,道:“燒壞的這一鍋米和浪費的柴禾,待我拿到徐家刺繡的錢後,會照價賠償的。”

  蕭厲看她一眼:“我讓你賠了麼?”

  溫瑜愈發不懂他是何意,只道:“是我的過失,賠償也是應該的。”

  蕭厲喉頭動了動,似還想再說什麼,卻又選擇了沉默,拿過一旁的鐵鏟,剷起鍋中焦糊的米炭,說:“半個時辰後開飯,你自己去烤會兒火。”

  溫瑜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的,他親自在這裏做飯,自己去外邊烤火等開飯,怎麼想怎麼奇怪,便道:“我可以幫您燒火。”

  她擡腳正要往竈臺後走去,蕭厲卻說:“用不着。”

  似想找補掩蓋什麼,他添了句:“你燒火廢柴。”

  溫瑜尷尬愈甚,只覺這地痞突然間刻薄得厲害。

  她道:“您和大娘收留我期間的喫穿用度,屆時我都會償上的。”

  言罷便轉身離去。

  聽着她走遠的腳步聲,蕭厲忽地扔下了鏟子,兩手撐在竈臺邊沿,望着那一鍋米炭久久出神。

  什麼樣的人家,才能養出連火石都不會使,也沒怎麼進過廚房,卻眼界博廣、氣度不凡的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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