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5章 珍貴
“就知道你會是這樣的表情。不止是你，就是我的隊員們，我也從沒期待他們能夠理解。”逆鱗的隊長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在純粹的偷獵者眼中，我只是在消耗精力和生命力，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吧。”
“不，我沒有要嘲笑你的意思。”年輕獵人坐端身體解釋道，“我只是有點糊塗了——”封塵的手虛指向山下處，“發動了這麼大規模的清剿，屠戮了不止一個獵場，冒着給鬼怒間周邊生存的民衆帶來生命威脅的風險，追捕一隻價值連城的龍眷，結果是爲了……照你的意思，還是爲了獵人工會着想嗎？”
“怪物會在清剿中倖存下來，獵場的生態總有恢復的一天，自然創造出的事物，從來就有它自己復原的辦法。”白夜輕描淡寫地說道，“但是我們人類設立的事物，只有我們自己才能改變它。”
“我很好奇，即便說你真的捉到了金獅子，你又能對獵人工會做到什麼呢？”年輕獵人來了興致，眼中一掃前時的睏乏，“不管怎麼說，你已經是個暗影獵人了，只憑一頭龍眷的素材，還做不到讓這樣一頭龐然大物對你俯首帖耳吧。”
白夜沉默了幾息，悠悠地問道：“小傢伙，你還記得自己叛出工會的時候，海捕令上都有哪些罪名嗎？”
“誒？”年輕獵人不明所以，稍稍回憶了幾秒，“蓄意重度破壞獵場秩序，毀壞獵場生態，破壞工會財產，威脅罪……林林總總地加在一起，怕是有十幾條吧。”封塵撇撇嘴。年輕獵人叛出工會越久，這個列表就愈發地加長起來。及至後來，暗影獵人已經懶得去數清自己的罪名了，反倒是對不斷上漲的賞金數額感起興趣。
“我敢保證，不論獵人工會加在你頭上多少罪名，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二都是你沒做過的。”白夜像是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下意識地正了正自己的面罩，“很久之前，我在靠近南方雪山的城鎮中補給，結果被騎士團的狗腿們察覺了。那些傢伙追着我的時候，有兩個蠢蛋失足從屋頂上掉了下去。那時正是黃昏，整條街道上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一週之後，我的‘蓄意傷害’罪名裏果然又多了兩個名額。”
“像我們這樣的人，總不能在騎士團的審判席上爲自己開辯。”封塵深有所感地點點頭，年輕獵人在逃亡時似乎也遇到過類似的事件，“有些時候看着懸賞令上的描述，我都會覺得那是另外一個同樣叫封塵的逃犯了。”
“不止是關於我們……重點是，這就是工會的行事風格。”逆鱗隊長板起臉來，“獵人工會不關心真相，只要能夠達成他們想要的結果，這些人可以向外傳播任何情報，做出任何事來。爲了推脫自己的錯誤也好，掩蓋自己的祕密也好，一旦它的利益受到威脅，就會毫不猶豫地把罪名推卸到獵人的身上。”
“我不明白，你是在說自己沒有過錯嗎？”年輕暗影獵人的一雙眼睛洞若燭火。
“我早就不再計較這些是非了。”白夜搖搖頭，食指朝向封塵道，“我說的是你，即便能力再出衆，你始終是個小鬼，你或許有接近古龍種的辦法，但我不相信以你一人之力能殺掉它。”
擊龍船是整片大陸上所有最強技術的結晶，它圍着峯山龍轉了幾十年，也對那頭鯨魚毫無辦法，沒有親眼見到，又不瞭解讓古龍隕落的條件，白夜當然有理由對此心存疑惑：“被工會逼迫着成爲叛逃獵人的傢伙遠不止你一個，我說的沒錯吧？”
“這條道路從始至終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和獵人工會有什麼關係。”封塵在心中暗暗說道，卻還是聳聳肩，口中迴應着，“算是這樣。”
“獵人工會控制着整片大陸的話語權，但是它只說對自己有利的話，也只聽自己能夠應付的求援。至於那些聽不到、看不到的……”說道真切處，老獵人眼神黯淡下去，“就當那些都是不被工會庇護的死地吧。”
“聽起來……這裏面好像有什麼故事？”封塵饒有興致地追問道。
“好了，小鬼，這場談話已經進行得夠久了。”逆鱗的隊長一個激靈，從回憶中抽離出來。白夜隱隱覺得今夜自己的話有些多，卻沒感覺到什麼不妥之處。
茫茫的獵場上，挾持的關係和同伴關係的界限並沒有那麼清楚。無論自願與否，對方幫着自己找到過一次獵物的蹤跡，接下來的狩獵也要相當程度地依靠他。更何況同爲叛逃獵人，眼前的小傢伙是近兩年來風頭出盡的一個，又算是自己的後輩，惺惺相惜之下，難免多說了幾句。
不過是作爲長夜的消遣，到這裏已經足夠了。白夜隨意地揮了揮手：“去睡一會吧，你那個龍語的能力不論如何起作用，總歸需要消耗心神。明天可能會是相當漫長的一天，我需要你養足精力，纔好繼續追捕那頭金獅子。”
封塵將逆鱗隊長的命令盡數聽了去，卻沒有說話，也沒有要依言入睡的意思，只是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
“告訴過你，沒有什麼特別的。”白夜顯得有些煩躁了。
“下一班值夜還早，我們還有很長時間。”封塵的眼神依舊懇切地望着鐵甲獵人。
“我們不是在訓練營，這裏也沒有篝火故事會。”隊長依然咬定不語。
“我可是個年輕人，好奇心很重的，你不會想讓我後半夜都帶着疑問，沒法睡着吧？”年輕的暗影獵人換了個語氣，狡黠一笑，用白夜自己的話反詰道。
“好吧！見鬼……這又不是什麼祕密。”忍受不了年輕人熱切的目光，老獵人終究還是吸了一口氣，“幾年之前，我還在工會的應急支援編隊工作……”
各個人類聚居區，從王城到最小的村落，只要在工會的表單上有記述過的，獵人工會都會通過考察給出一個威脅評估，並決定派遣駐守的服役獵人的實力與人數。服役獵人數量有限，工會派遣的人手往往遠不足覆蓋村鎮的所有需求，隨着獵人們向上一級城市的求援成爲常態，應急支援隊伍也就順理成章地逐漸成爲了服役獵人的常設編制。
白夜所在的隊伍，爲管轄區內的各個人類聚居區提供額外的戰力支援。簡單來說，就是當聚居區的生態事件超出當地駐守獵人的能力時，趕去救火的隊伍。
“離開領地的高階怪物，生態災害和獸潮，但凡是駐守獵人處理不了的，都是我們日常的工作。”逆鱗隊長回憶道，“我們隊伍三十個人，最多的時候要負責麾下一百五十個村鎮的突發狀況。”
“聽上去委託不會少，”年輕獵人偏偏頭，“至少報酬一定不錯。”
“沒有你想得那麼多。”白夜語調中帶着譏諷，“那個隊伍我是自願報名加入的，在那之前我是個自由獵人。就算當上了隊長，還是沒有自由獵人時的酬勞豐厚。怎麼說呢……這不是一個靠薪水吸引獵人的崗位。”
“在我們負責的區域，獵人工佔有一條彩水晶的礦帶，富礦，他們甚至還建了個燃石鎮大小的鎮區在礦場北面。”逆鱗隊長頓了一頓，接着說，“總之那一次我們接到了最高等級的委託令，隊伍全副武裝地趕到的時候，那座礦山包括鎮上的人都已經撤離乾淨了。只有一大羣巖食性怪物在啃噬礦石，連礦車和鐵軌都沒有放過。”
“用了約莫三天的時間，我們解決了問題，趕回隊伍的駐地。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在營帳的桌子上看到了一條兩天前的求援令。”白夜挺了挺身，換了個坐着的姿勢，似乎只是回憶起這些事情就會讓他不舒服，“是個叫科德村的小聚落，坐落在丘陵區，最近的鄰居還是一個原生的艾露村落。那裏威脅評級不高，從來只有一個二星獵人駐守。”
“村子……發生什麼了嗎？”
“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這裏，”鐵甲獵人自嘲地一笑，“直到現在，我也不清楚村裏具體發生過什麼。”
“那時正值駐守獵人輪崗之際，村中沒有起降坪。上一屆的獵人已經離開，新的駐守獵人剛剛在就近的城鎮降落，想來求援信號是村民發出的。”
“我們甚至沒有補給整備，飛空艇都還沒冷卻，就重新上船出發了。”他伸出兩個手指，“不過還是太遲了，接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晚了兩日，兩天的時間已經足夠怪物對手無寸鐵的村民做出任何暴行了。”
“抱歉……”封塵嘆了一聲。
“趕到的時候，村子毫無懸念地變成了一片廢墟，已經沒有能活着描述這一切的村民了。各類怪物的蹤跡都有，獸潮的痕跡追溯到十幾公里之外，我們在這個範圍內搜查，也只是在不斷地發現更多的屍體。隊伍把警示令散播到周遭的城鎮，卻沒有一個觀察到獸潮的徵兆。”
白夜望向鬼怒間火山的山頂，傳說中惡魔寄生的地方：“就好像……是專門爲了毀滅這個村子製造的災難一樣。我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麼，才落到被獵人先祖唾棄的田地。”
“你們……已經把能做的都做過了，不是嗎？”封塵輕聲安撫道。
“‘我們’確實都做過了，但獵人工會沒有。”白夜否定說，“那份求援信號，本應該更早傳到我們的手裏纔對。”
應急支援隊伍有常規傳訊隊列中最高的優先級，不論隊伍在哪裏，針對他們的傳訊都該一路綠燈地送達，就算在時限上有衝突，也該由隊長來決定完成委託的先後順序。
“不知道爲什麼，那份情報沒有直接交付到我的手裏，而是出現在了我的辦公桌上。”逆鱗隊長斷言道，“不過已經很明顯了——工會直屬的傳訊系統，當然只能聽從工會的命令。”
“你是想說，和一個村莊的平民比起來，獵人工會更在意一條正在開採的礦帶嗎？”
“不，和一個無法給工會帶來任何收益的，毫無存在感的村莊相比，當然是大筆的優質礦石更值得工會投入資源和人手，這就是工會一貫的邏輯，遺憾的是，直到它發生在我身邊之前，我一直都以爲這些是危言聳聽而已。”
年輕的暗影獵人默然地點點頭，在偷獵者的圈子裏混跡了太久，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接觸到工會的暗面了。
“傳訊體系、獵人調度的優先級、駐派制度……”白夜掰着手指數道，“只要我能想辦法讓工會在其中任何一條上做出妥協，都會有大量的聚落從中受益。一頭龍眷不夠的話，我就再抓一頭，直到讓這頭龐然大物能做出它應該做的改變。”
“工會的資源是有限的，它從一開始就沒辦法拯救所有的人。”封塵小聲反駁說。
“但這些資源可以投入到更正確的地方——六百四十七條性命，七十三個孩子，不管怎麼算，都應該比一座石山更重要纔對。”
這一次，年輕獵人沒再反駁。短暫的沉默後，封塵卻又想起了什麼：“你就是因爲這件事情離開工會的嗎？”
“他們怪到我的頭上，救援失利，撤掉了我隊長的職務。”白夜沒好氣地說，“就像我說的，工會的做法。”
“這可還沒有到把你變成逃犯的程度。”
“沒錯，那就是之後的事了。”逆鱗隊長快意地一笑，“降職文書發下來的第二天，我一個人開着飛艇回到了那處彩水晶的礦場，趁着夜色和守備疏忽偷了些爆藥……”白夜的雙手一張，“礦洞永久性地塌掉了，這就是他們應得的報應。”
“有人……受傷嗎？”封塵的喉結上下動了動。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白夜直言說，“從繩降到礦場的一刻，我就沒想過還能活着離開。”
“爲什麼要做到這種程度？”
“科德村……我就生在那裏。”老獵人的臉上不知是何表情，“很諷刺對吧，一個把半生精力都獻給保護村落的人，最終卻沒辦法保護自己的家鄉……所以，現在你滿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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