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0章
漫天的飛行種之中,唯有一道巨影逆着獸潮的流向,搖搖晃晃地朝獵場外趕去。獵船的主螺旋槳上,升騰的濃煙已經變成了深灰色,隱隱有火光從機括的縫隙中涌出來。戰艦的速度不減,懸浮的高度卻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降低,須臾間就只能勉強維持在幾十米的低空了。
船底接連從遺蹟建築的屋頂上掠過,帶起一道道刺耳的刮擦聲。失控的飛艇撞倒一根高聳的石質椽柱,將整個氣艙震得一晃,連最基本的懸浮也做不到了。戰船的艦首一沉,就像一顆黑色的流星,一頭扎進昏黑的建築羣落裏。
“嘎啦……”
夜色中揚起一道高高的塵浪,隨之而來的還有連串的撞擊聲和石塊碎裂的倒塌聲。空中飛掠而過的怪物們心有所感,不約而同地悽嚎着調轉了方向,有意避開了這片區域。工會的戰艦比偷獵者的木船要沉重得多,被執事長着力改裝過的金光號尤甚。獵船強勢地接連撞碎了幾間遺蹟建築,碾碎了一排排樹木,終於止住慣性,停在一片坦地上。
煙塵散盡,金光號儼然不復平日的威風了。氣艙上的塔板被撕裂出了數道猙獰的口子,艙中的氣體正嘶嘶地向外泄露着,主螺旋槳被落石砸得歪向一邊,升起的濃煙已經徹底變成了焦黑色。獵船的艦首在迫降中變形嚴重,塌陷的門框抵住了指揮艙的大門,門柄被粗暴地搖動了一番,艙門卻紋絲未動。
少頃,只聽一聲金鐵交擊的悶響,像是有什麼重物狠狠轟在了門板上,厚重的艙門應聲向外凸出了一塊。艙內又接連鑿擊了數下,纔算在門框邊緣露出一道窄窄的縫隙。重劍的劍鋒插進縫隙中用力一撬,艙門有如酒瓶上塞緊的木塞,“砰”地一聲猛然敞開,倏地拍在另一邊的艙壁上。
莫林放下繩梯,沿着艙壁幾個起落至地面。執事長翻滾卸去落勢,反手在額頭上一抹,五指登時沾上了一層鮮紅的黏污,他並不在意,回頭望向已然損毀不堪的座艦,口中喃喃地祈禱着什麼。
從古塔頂強撐着飛出了十餘公里後,金光號還是透支了它的性能。爲了避開獸羣的軌跡,莫林不得不在半途中做了幾次急速的拉昇。那種強度的動作,哪怕是對狀態正佳的螺旋槳來說都是很大的負擔,更何況獵船在撤離前還被黑星雙子動過手腳了。五星獵人扶着艙壁轉過小半個船身,在看到主槳和氣艙的損壞情況後,終於無奈地長嘆了一聲。
“什麼人?”沮喪的情緒沒有維持多久,執事長的眼神突然一凜,朝着周遭某個昏暗的角落舉起了重劍。陰影處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一個白色獵裝的身影從矮牆後冒出頭來,獵人的臉上被同樣白色的面具覆蓋着:“該死……本來打算讓你載我離開這個鬼地方的,我可沒想過會是這種情況。”
“是你?”莫林輕咦了一聲,隨即面色一緩,毫不設防地將武器放在了一邊。他從腰間抽出一瓶回覆劑,拔掉瓶塞仰頭一飲而盡,擦了擦嘴巴道:“我的船員都倒下了,我一個人開着金光號,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是極限了——記得你說過,不會參與這次的行動,怎麼又趕過來了?”
“我確實沒有這個打算,”白衣人從陰影后踱步出來,“但處理過金羽城的手尾後,我又得到了新的消息。安菲尼斯私下裏招募了幾個棘手的傢伙,洛克拉克也放出了一隊可觀的力量來支援這次的委託。所以你動身後不久,我也從另一條路線追了上來……你一個人在這種地方,我擔心你難以應付。”
莫林打量了一番身後墜毀的龐然大物,撇了撇嘴道:“就當是被你猜中了吧,這一遭確實出了不少狀況,不過索性還活着。”
“好了,有什麼話等離開這裏再說,眼下還是脫身要緊。”白北匆匆揮了揮手道,“你該慶幸是我第一個找到的你,剛剛的動靜幾公里外都聽得見,工會的飛艇恐怕過不了多久就會趕過來。”
“等等,”執事長的眉頭一皺,“我的船工和機械師都還昏倒在裏面,你我不能就這麼走掉。”
“沒有那個時間了。”白北瞟了一眼冒着黑煙的螺旋槳,擔憂地道,“金光號的動力爐已經成了這個樣子,在這裏多待一分鐘都有危險。”
“託小安菲的福,艙裏的燃料早就漏光了,現在的金光號和一堆廢鐵無異,還能爆炸不成?”莫林的面色一陣古怪,擺擺手朝着貨倉的艙門處摸去,“工會的飛艇搜索過來需要時間,在那之前,至少先把我的下屬都救出來……”
“砰!”
老獵人的話音剛落,主螺旋槳處就猝然竄起一道火舌。機括中閃動的細弱的火芒迎風暴漲,須臾間就籠罩了整個螺旋槳。塔板在火焰的燎烤下變得紅亮起來,主槳附近的構件更是如麻花般扭曲變形。二人的眼前,動力爐外的塔板正一寸寸地向外膨脹着,似乎有什麼事物在艙體中掙扎着,正逐漸衝破艙壁的束縛。
“快走……快走!”白北的瞳孔一縮,不由得放聲叫道。兩個獵人再不猶豫,轉身朝遠處的黑暗中逃去。只聽一聲巨響,堅厚的艙壁在莫林背後轟然炸裂,動力爐外的塔板被倏地掀飛至百餘米高。火光如章魚的觸手般,從船體炸裂的缺口處噴涌出來,朝四面八方翻卷過去,幾個呼吸就將金光號整個包裹了起來。
…………
“呼……!”莫林的雙手撐着膝蓋,把頭垂向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執事長畢竟長居工會高位,親歷委託的頻率已經大不如前了。在經歷了連番的戰鬥和墜機之後,又一口氣奔出了數公里,讓眼下的五星獵人也有些目眩。他強撐着擡起頭,前時劇烈的爆炸將一小片遺蹟區域摧毀成了白地,金光號迫降之處此刻已然化成了一片火海。獵場的夜色被映得微微發紅,工會巡邏船上的觀察員就算再如何愚鈍,想必也不會錯過這麼明顯的徵兆。身處其中的船工恐怕已是全無幸理。
“抱歉……你的那些船員們。”白北拍了拍五星獵人的背,“我本來可以早點找到你的。趕來的路上遇到了一隊洛克拉克的援軍,想着稍稍拖慢一些他們的腳步,沒想到給自己惹了點麻煩。”
“什麼樣的狀況,居然讓你也覺得麻煩?”莫林詫異地問道。
“一個小傢伙,追得很緊。”面具人晃晃腦袋,將同樣是一襲白衣、太刀傍身的年輕獵人從頭腦中趕出去,“那孩子的裝束和我差不多,身上處處透着古怪,不知道爲什麼,就是給我一種……危險的感覺。工會巡行的飛艇就在後面,我不能弄出太大的動靜,只好花了一番工夫,才把那個小鬼甩掉。那個時候我離獵場中心已經太遠了,否則的話,或許還能幫得上更多的忙。”
“沒關係。”莫林眺望着遠處,雙瞳中映出兩道火光,飛艇處仍在小規模地爆炸着,“安菲尼斯……還真是善於給人驚喜啊。”
“出發前就提醒過你,再怎麼重視那兩個傢伙也不爲過。”面具人平復了呼吸,仰頭坐倒在一棵樹下,“別被小羅那隻瘸了的腿,和小安菲那副老態龍鍾的樣子給騙了。和我們不同,只有他們,從那之後一直在工會的疆土上活躍着,實力比起當年來恐怕只增不減吧。”
“我當然知道。”莫林嘟囔了一句,也學着同伴的樣子,矮身仰坐在樹下,“我就是因爲這些,才把他們留在了自己的船上。”
“我電暈了他們兩個,五花大綁地扔進了飛艇的獸籠裏面,還有四個親信在牢門外一眼不眨地看押着。”執事長錘了錘自己痠軟的大腿和肩膀,“那又如何?我離開飛艇不過十幾分鐘的工夫,他們就逃了出來。不但找回了自己的獵具裝備,攪亂了獵船的指揮系統,還不知怎麼侵入進了動力艙裏,放掉了滿滿一箱的燃料,在我上船之前,就大搖大擺地跳船逃走了。”
“我還能怎麼辦?難不成把他們從飛艇上丟下去?”五星獵人自嘲地一笑,“小羅的實力我可是清楚得很。依我看,哪怕真的從塔頂扔下去,他們也不見得沒有逃命的可能。”
“這感覺就像從前一樣——從組成隊伍的第一天起,我們四個接到的委託,就從沒有一次是按照計劃行進的,出差錯怕是已經成了家常便飯。”白北偏過頭來,愴然一嘆道,“更何況,他們兩個一定要活着,這纔是最重要的,對吧?”
莫林沉默下來,金光號上的一幕在老獵人的腦海中仍然歷歷在目。被老艾露和羅平陽那樣地信任着,卻不得不對二人施以重手,即便是現在,五星獵人心中也仍是百味雜陳:“且不說我們還需要那二人的力量,就算有一天他們再次擋在你我的面前,我們又真能下得去手嗎?”
白衣獵人慘然一笑,似乎也在迴避這個問題,他生硬地換了個話題道:“所以,麒麟的屍首,果然還是沒有拿到吧?”
“抱歉,有安菲尼斯阻擋,那個叫封塵的孩子也在塔頂……”莫林的眼神恢復清明,快速地形容了一番戰場上的局勢,“那種時候,我只能做出取捨了。”
“沒關係,”面具人並沒有非常在意,“就算沒有龍玉,之前的素材儲備還是足夠支撐一段時間。一旦戰爭開始,我們有大把的時間和機會獵到其它的古龍種。倒是那個年輕人……”
白北沉吟了一番,開口道:“我不知道你爲什麼還要留着他的性命,那個能力不該被更多的人擁有,從大沼澤到雷鳴沙海,他一直都在給我們製造麻煩。任憑他繼續成長下去的話,過不了多久就會真正威脅到我們的行動……”
“阿北,”莫林搖搖頭,“你說錯了一點。洛克拉克的初建時期,就是因爲有了那位精通龍言的大學者,纔給整個新大陸的獵人和書士工作帶回了最基本的知識。我們所知的關於位階法則,關於古龍種的所有研究,從那個時候纔開始就變得不同。無論在什麼時候,在誰的手上,龍言都是獵人世界上最寶貴天賦,不該以任何藉口抹消。他不過是個年輕人,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要通過正確的引導,我相信他總有一天會站在我們這一邊。”
“你的意思是……我們要招募他?”
“我早就在這麼做了,從溪谷開始。”莫林微微眯起眼睛,“一個不容於工會體制,又無法在地下世界容身的孩子,偌大的新大陸,他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
“如果你安排好了的話。”面具人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不過,那些都是今後的工作了。”五星獵人將重劍解下,放在一旁,整個身體順着樹幹舒服地滑躺下去,“距離工會的飛艇到來還有二十分鐘,在那之前,我們還能休息一會。”
“確實需要小憩一會,這場戰鬥我們已經打得太久了。”白北有些疲倦地說道,“我能感覺到麒麟隕落的氣息——你有看清楚吧?它真的死掉了?”
“嗯,是我親自動的手。”莫林擡起一隻手,似乎在回味着那一瞬間的感覺,半晌才重新放下去,“坦白地說,我直到現在還沒有什麼真實感,和獵殺普通怪物的感覺……好像沒什麼兩樣。”
“重要的從來不是過程,而是那之後的結果。”白衣獵人直着眼睛,像是在望着無盡的虛空,“變革就要開始了,而我們就要成爲新大陸的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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