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贺灵则抓着谭藻的脖子,只消稍稍用力,谭藻就会命丧黄泉,但是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看着烦心,却又舍不得杀,這叫什么事。
贺灵则烦躁地将谭藻推开,“不要让我见到你。”
谭藻冷眼看着他,這种样子的贺灵则,是他很少见到的,愈加让他想起第一次见贺灵则时情形,也就是贺灵则杀死陈芳散人的那一天……
贺灵则在乱石上待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去一旁将一些方方正正的石头搬過来,垒成了新的石床,然后躺了上去。
谭藻则随意半坐在乱石堆中。
贺灵则只觉心中无比烦闷,体内那只小虫子在翻腾雀跃,不断地叫嚣着什么。他翻来覆去,看向谭藻,冷不丁道:“你身体裡也有虫子。”
谭藻沒有理他。
贺灵则体会到了一种叫做“尴尬”的情绪,他继续自言自语一般找话,“难道你真的是我夫人嗎……”
谭藻干脆走到了墙角的阴影处,蹲坐下来。
贺灵则:“你干什么?”
谭藻冷冷道:“你不是不要看到我么?”
贺灵则犹豫了片刻,“你现在可以出来。”
谭藻:“不想,你太吵了。”
贺灵则:“……”
小虫子還在翻腾,贺灵则忍不住下了床,走到了谭藻面前。
谭藻抬头看了一眼。
贺灵则:“你……”
谭藻:“你先把裤子穿上。”
贺灵则:“……”
从這個角度,谭藻的确是除了贺灵则的鸟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贺灵则顿觉下/体一凉,脸上也不由一热,他在這裡這么久,就沒穿過衣服,之前倒不觉有任何不对,谁看他也沒怕過,但被谭藻這么一說,他便有些不自在了。
贺灵则环视了一下,這裡除了石头几乎什么也沒有,“你把衣服脱下来给我。”
谭藻觉得好笑,“我凭什么把衣服脱下来给你?”
贺灵则愣了愣,“不然我就杀了你。”
谭藻:“你刚刚杀了好几遍也沒杀成。”
贺灵则怒而伸手撕谭藻的衣服,他将谭藻衣襟拉开,顿时露出了大片肌肤。谭藻沒防备他竟动手,用力一推,“干什么!脑子有病啊!”
贺灵则尚因不知名原因发愣,一下被推得坐在地上。他恼羞成怒,“你竟敢推本教主!”
假象,都是假象。
疯了的贺灵则也就是看起来凶一点,谭藻此时已然摸清,冷笑一声,干脆靠着石壁打瞌睡,反正连日来他都很疲惫。
“好大的胆子!”果然,贺灵则在一旁跳着脚怒吼了半天,却拿他半点办法也沒有。
谭藻一闭上眼睛,才觉得的确很累,在贺灵则的吵闹中沉沉睡去了。
“醒醒,醒醒。”
谭藻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总之他是被贺灵则吵醒的。
“吵什么……”谭藻揉了揉酸痛的脖子,睁开眼睛,然后就被贺灵则的样子吓了一跳。
這個贺灵则,竟然以包扎伤口用的细布條将自己整個一道道缠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红幽幽的眼睛,就這么站在他面前,用這双红眼睛盯着他。
谭藻一下子觉得好笑,难不成是贺灵则找不到衣服,才這么做?
然后谭藻便看到贺灵则用一种很呆的语气說:“我身上是什么,我不能动了。”
谭藻猜测他大概是缠完自己又换了個状态,因此也不记得自己身上为什么会有布條了,他嘲笑的看着贺灵则,站起来,伸手扯着他耳边的布條一拉。
贺灵则整個人被拉得往前一冲,差点倒下。
布條被谭藻拉下来,贺灵则的脸一点点露了出来。当脸全都露出来的一刹那,贺灵则大口呼吸着,样子看上去呆呆傻傻的。
谭藻沉思着,难道贺灵则有一段時間還会变成弱智?
他停了手上拽布條的动作,贺灵则就靠了過来,怯生生地道:“哥哥,谢谢你。”
“……”谭藻一时沒反应過来,“什么?”
贺灵则就羞怯地又說了一遍,“谢谢……哥哥。”
谭藻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再叫一遍”
贺灵则愣愣道:“哥哥……”
谭藻下意识說了一句:“叫爹爹。”
贺灵则的脸一下皱了起来,红眼睛泫然欲泣,“我沒有爹。”
谭藻觉得自己有点恍惚,他揉着脸走到石床上坐下,难怪贺灵则不能见人了,之前那两個样子其实都還好,现在這個样子……一露面,让魔教余孽们看到了,真的不会心灰意冷,觉得复教无望嗎?這简直就是個笑话啊!
贺灵则亦步亦趋地跟了過来,紧贴着谭藻坐下,因为身上缠着布條,所以颇为僵硬。
谭藻皱眉,“贴這么紧做什么。”
贺灵则瑟缩了一下,眼睛中含着泪水,“我真的沒有爹,也沒有娘,但是我师父說,不能随便叫别人爹娘。哥哥,我不可以叫你爹爹,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谭藻被這個样子的贺灵则看得头皮发麻,以前贺灵则也含着泪水看過他,但绝不是這么天真无邪的神情。可不知为何,這让他想到了幼时的自己,所以他沒有推开贺灵则。
贺灵则开心的得寸进尺,又抱住了他一條手臂。
贺灵则抱住谭藻的手臂,好像觉得自己一下安全了,神态也放松了下来,“刚才哥哥一直不理我,我好怕啊……哥哥,你看到我师父了嗎?”
“沒有。”谭藻說。
贺灵则把头挨着他的肩膀,“我好想师父……他刚刚罚我扎马步,可是我扎了好久他也沒来,我就一直找他……哥哥,师父真讨厌,他一定是躲起来了。”
谭藻:“哦。”
贺灵则忽然抬头道:“……师父是不是不要我了,他說,我爹当年把我给他时,也說马上就回来,然后就再也沒回来。”
谭藻神色一动,“不会的。”
贺灵则好像轻易就相信了他的话,甜甜一笑,“嗯。”
谭藻任他抱着手,有些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灵则忽然道:“哥哥,你有师父嗎?”
谭藻的身体一下僵住了。
他有,他当然有师父。
但他之前并不知道,他和贺灵则的命运是相似的,原来贺灵则也是孤儿,而且和他一样,是被师父带大的。
在湖州,他五岁时被陈芳散人捡到,喂了一顿饭。
他摸着陈芳散人背上的剑,陈芳散人就笑着问他:“怎么,你想和我学剑嗎?长得倒是眉清目秀,耍起剑来肯定好看。”
“老流氓。”谭藻皱了皱鼻子,仍是回应道,“想学!”
陈芳散人說:“那你就要认我做师父。”
谭藻:“师父是什么,和父亲有什么区别?”
陈芳散人:“沒有什么区别。”
自那以后,他就拜陈芳散人为师,随着他浪迹江湖,也一直沒有更改過自己的目标——习剑。
在他心中,陈芳散人虽然时常不正经,却又喜歡在外人面前装正经,但他从未认为师父真的嫌弃自己,就像他口裡說着去死,心裡却并沒有這种想法,他也从未想過师父会投靠魔教……
更未想到的是,师父会因此而丧命。
不止是他,祝盟主发觉内部有奸细后,却不能确定是谁,干脆给大家都透露了假计划,临阵实施的却是真计划,好好坑了魔教一把。就连他也沒想到,奸细竟然包括了陈芳散人。
那一次,两個在暗中与魔教有接触的奸细,都被贺灵则一怒下杀了,其中一個便是陈芳散人。
谭藻恨贺灵则,所以当他发现贺灵则对自己态度不一样,并且错以为他与师父真的互相憎恨之时,一点也沒有犹豫,就顺势假意投靠了魔教。而祝盟主传讯给他,說陈芳散人的名声需要一些东西来交换才能维系时,他也只能答应了。
其实,谭藻甚至怀疑過,贺灵则到底是出于什么想法,才让他来顶了杀陈芳散人的名,到底是喜歡他,還是想逼得他再也回不去……
可以說,谭藻這一生,都因为贺灵则而改变了。如果不是贺灵则,他這辈子可能只会像师父一样,做一個闲散之人,武功不顶尖,但他的剑绝不滥杀无辜。
之于贺灵则,只是随手杀一個人,之于谭藻,却是从那一刻起,不再为自己而活。他所有的信念,都是让贺灵则這個麻木不仁的魔头知道什么叫痛苦,像他一样,再次坠入冰冷的黑暗。
虽然這一切也会令他更为痛苦,沒有人分担,沒有人知晓,亦无法向任何人吐露,所以他才会在师兄面前失声痛哭。
此时此刻,贺灵则在问他:“你有师父嗎?”
谭藻神色奇怪,“……沒有。”
贺灵则惋惜地道:“哥哥沒有嗎?我告诉你,师父很好的。”
谭藻心一痛,把手从贺灵则的手臂中抽了出来。
贺灵则眨了眨眼,又黏了上去,“哥哥,我把我师父分给你吧,這样你就可以一直陪着我了,好不好?”
“不好……”谭藻往后缩,他觉得浑身发冷,“你走开。”
贺灵则不依不饶的爬上来,“哥哥,好不好,好嘛!你再不答应,我就杀了你啦。”
谭藻眼见他的手就要碰到自己的脚踝,再听到這话,顿时脸色大变,下意识一脚踹了過去!
贺灵则全无防备,這一脚正中他心口,就连伤口也崩裂,血渗透了细布條,将之染红。他从床上栽下去,坐在地上,捂着剧痛的胸口,呆了片刻,大哭起来。
贺灵则在捂着胸口号啕大哭,谭藻也捂着心口蜷了起来,那個疯子在哭嚎着些什么,他全然听不进去了。
贺灵则满脸泪水,忍着痛,再次爬上了床,他抱着谭藻的手,“哥哥……我不杀你了,我错了,你不要不理我……呜呜,哥哥,我会听话的……”
谭藻一动不动,如死水般沉寂。
贺灵则便往他怀裡钻,期盼他抱住自己,他却像木偶一般,沒有任何反应。
“哥哥……”贺灵则枕着他的手,啜泣着道,“我好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好不好?”
。